第2章 命運
- 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
- (法)盧梭
- 5343字
- 2016-11-14 15:06:47
就這樣,我在這世界上落得孤身一人,沒有兄弟,沒有近鄰,沒有朋友,沒有社交,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沒有。我原是人類之中最樂于交際、最隨和親切的一員,卻被所有人棄如敝屣。出于仇恨,他們處心積慮地尋找著最為殘酷的刑罰用以摧殘我敏感的靈魂;他們粗暴地斬斷了我與他們之間的一切聯系。不過,盡管人們這樣對待我,但我依然熱愛他們。我以為他們總不至于躲避我的感情,除非他們不再是人。就這樣,他們對我而言,漸漸疏遠、陌生,最后形同陌路,而這也正是他們一直想要的結局。那么我呢?與身邊的人們和周圍的事物脫離了一切關系的我,我自己又是什么呢?這是一個有待我去思索探尋的問題。但不幸的是,在思考這一問題之前,必須先考量一下我的處境。我必須先看清自己所處的局面,才能從人們轉而談到我自己。
我處在這樣的境地之中已有十五年之久,甚至從更早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對我而言,這至今仍像是一場夢境。我總在想,這只不過是消化不良癥而已,自己只是在經歷一場噩夢,只要醒來,所有這些痛苦都會消失,朋友們仍舊會陪伴在我身邊。是啊,一定是這樣,或許在不經意間,我已經從清醒的狀態縱身躍入了夢境,或者不如說從生躍入了死的懷抱。不知為何,我被拋出了事物的正常秩序,眼睜睜看著自己陷入無法解釋的混亂,在這一片混沌之中,我什么都感覺不到;我越是思考自己現如今的處境,就越是無法理解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唉,當初我怎么可能預見到今天的遭遇呢?時至今日,我已身陷其中,又怎么可能再旁觀者清地看透這局面呢?憑我的所見所識,怎么能夠料想到有朝一日,我還是同一個我——過去如此,現今也是如此——但他人卻對我另眼相看了呢?毫無疑問,我被當作怪物、社會的毒瘤和兇手,我成了整個人類之中令人憎惡的敗筆,連卑鄙下流之輩也可以對我肆意嘲弄,往來行人對我的致意唯有唾棄,整整一代人甚至會樂意將我活埋。我怎么能夠料想到這一切呢?在這場離奇的變革發生之時,我毫無防備,第一反應是感到天旋地轉。躁動不安、義憤填膺的情緒使我沉溺于一種極度激動的狂亂之中,我花費了足足十年,才勉強從這種狂亂中冷靜下來。而在這段時間里,我又一錯再錯,錯上加錯,做了一件又一件蠢事。我這樣輕率冒失,無異于授人以柄,為那些對我的命運指手畫腳的人提供了工具,他們運用起這樣的工具可謂駕輕就熟,最終決定了我的命運,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長期以來,我一直在反抗。拼盡全力卻徒然無功。我毫無心機,毫無技巧,毫不掩飾,毫不謹慎,坦率真誠,胸無城府,缺乏耐心,急躁易怒,反抗只是讓我越陷越深,為他們制造出更多攻擊我的把柄,而他們也從不放過傷害我的機會。終于,我領悟到自己所有的努力其實毫無用處,只不過是在自我折磨罷了。于是,我做出了最后一個決定,那就是順隨自己的命運,不再抗拒必然到來的定數。這樣的順從使我獲得了安寧,一種在艱難又無益的反抗掙扎中不可能有的安寧,也正是這種安寧,讓我所有的傷痛都得到了補償。我能夠獲得安寧還有另外一個緣由。迫害我的人們被內心的仇恨所左右,但他們卻疏忽了一點,那就是應當循序漸進,逐步加大力度,不斷翻新花樣,對我施以新的打擊。如果他們足夠機智,懂得給我留下一絲希望的微光,他們或許至今仍然能將我困在極度苦痛的境地之中。那樣的話,他們可以用誘餌將我引得團團轉,給我期待,然后讓我在落空的期待中不斷背負新的創傷。然而,他們已經提前使盡了所有的招數;在剝奪了我所有一切的同時,他們自己也失去了一切。他們對我的誹謗、欺侮、嘲諷和羞辱,固然不會有所緩和,但也不會變本加厲;我們都是一樣地無能為力,他們無法使局面進一步惡化,而我也無力從中脫身。他們迫切地要讓我的苦痛達到頂峰,即使窮盡人類的所有力量、佐以地獄的全部陰謀詭計,也不過就這樣了吧。肉體的創痛不但沒有加劇我的苦楚,反而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蛟S,在我聲嘶力竭的同時,肉體的疼痛也讓我免于哀鳴戚戚,身體撕裂的痛苦反而暫時抑制了心碎的傷痛。他們能做的都已做了,我現在還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他們無法再讓我的處境變得更糟,因而也就無法再引起我的警覺了。他們讓我從焦慮和驚懼的痛苦中永遠解脫出來,這無疑是一種慰藉?,F實的痛楚對我而言不足掛齒,我可以輕松承受正在經歷的苦難煎熬,但卻無法忍受內心對未來的恐懼。在我草木皆兵的想象中,種種未來的苦難糾纏在一起,盤根錯節,不斷被放大,不斷地增長。對我而言,等待痛苦來臨比痛苦本身殘忍千百倍,被槍口對準胸膛對我而言遠比槍擊本身可怕得多。災厄一朝臨頭,事實便失去了想象的空間,只留下原本的內容。于是我發現,真實的痛苦與我所臆想的相比簡直微不足道,這甚至讓我在種種苦難中感到一絲輕松和慰藉。在這樣的狀態下,我不再受制于新的恐懼,從焦灼的期待中解脫出來,唯一剩下的只是習慣,這讓我越來越能夠忍受自己的處境,因為確實也沒有什么能讓這種處境更糟了。而我的感受力也隨著時間流逝變得日漸遲鈍,他們也沒有辦法讓我的感官重新恢復敏銳的知覺。這就是迫害我的人們在不遺余力的憎恨中,給我留下的唯一好處。他們對我的一切影響都已消失,我從此可以盡情嘲笑他們了。
我的心靈獲得完全的平靜也不過剛剛兩個月而已。從很久以前開始,我便不再有任何憂懼,但我仍然心懷希望。這一線希望時而給我帶來慰藉,時而又讓我沮喪,沒完沒了地折磨著我。最終,一場悲傷的意外遮蔽了我心中最后一線希望的微光,讓我看清自己的命運早已鑄成定局,此生再也不會出現轉機。從那時起,我開始逆來順受,再無他想,于是也再次獲得了安寧。
當我開始隱約感覺到命運之網中布滿重重陷阱的時候,便放棄了在有生之年讓公眾重新站到我這一邊的念頭。即使公眾回心轉意,我也不會投桃報李,他們的回心轉意對我已經毫無益處。人們若是再要回到我身邊,也只能是白忙一場,他們再也不能使我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了。他們在我心中激發的情感只有鄙夷,他們的蠅營狗茍在我看來索然無味,甚至多此一舉,我一人獨處要比生活在眾人之中幸福百倍。他們已經徹底摧毀了我心中對于社會與社交的美好感情。在我這個年紀,這樣的美好感情不會死灰復燃了,一切都為時晚矣。從今以后,不論他們對我是好還是壞,對我而言都已無所謂了,不論我的同時代人再做些什么,對我而言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但是我曾經仍對未來抱有指望,我曾希望下一代人能更有素質、更有眼光,他們對我的評判和態度會更公正,對前人的詭計具有一定的判斷力,因而能夠看到我的本來面目,對我這個人做出公道的評價。正是這樣的希望讓我寫成了《對話錄》,也正是這樣的希望促使我做出了種種瘋狂的舉動,力圖讓這部作品流傳后世。這一點希望縱然遙不可及,卻讓我的靈魂再一次沸騰,就像當初還在周圍的世界尋找一顆正直之心時那樣。然而我對未來的遙遠期許又是白費心思,這讓我再次淪為遭人戲弄的傀儡。我在《對話錄》中講述了這一線期待得以建立的基礎。但我錯了。幸運的是,我及時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從而得以在余生中獲得了一段完全清靜、絕對安寧的休憩。這段寧靜的時光從現在這一刻開始,而且我有理由相信,這場休憩不會被外界的干擾打斷了。
不久以前我才終于明白,指望公眾回心轉意實在是大錯特錯,哪怕指望下一代人回心轉意也是奢望。因為新一代人對我的看法會受到前人的影響,而前人對我的態度只有歷久彌新的厭惡。個體會死去,但由個人組成的集體卻不會消亡。同樣的情緒將在集體之中流傳下去,而他們強烈的仇恨,與激起這種仇恨的魔鬼一樣不死不滅,永遠保持著不變的活力。即使所有與我敵對的個人都離開了這個世界,醫生和奧拉托利會(Oratorien,圣斐理伯內利在羅馬創建的天主教社團)的成員們仍然存在;即使迫害我的只剩下這兩個團體,他們也不會在我死后消停下來,仍然會與我活著的時候一樣讓我不得安寧。或許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曾經冒犯過的醫生們會平靜下來,但我曾經熱愛、尊敬、完全信任且從未冒犯過的奧拉托利會的成員們——這些屬于教會、過著半僧侶生活的人們卻永遠不會寬恕我。他們給我定的罪并不公正,但是出于自尊,他們永遠不會原諒我。在他們的鼓動下,公眾也站在他們那一邊,對我的憎惡永遠都無法平息。
對我而言,塵世間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人們再也不會給我幸福抑或傷害了。在這世界上,我再也沒有期待,也沒有了恐懼。我在深淵里,感覺很平靜。命途多舛的可憐人啊,卻像神明一樣無喜無悲。
外界的一切從此與我再無關系。我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鄰人,沒有同類,沒有兄弟。我仿佛是原本生活在別的星球,因為意外跌落到這陌生的塵世間。如果說我在周圍認出了什么,那也都是些讓我撕心裂肺的事物。當我的目光投向周遭包圍著我的一切時,我只能感到令我憤慨的鄙夷或是讓我悲傷的痛苦。所以,還是讓我的心靈遠離一切對我來說既折磨人又毫無用處的事物吧。我的余生將孑然一身,因為我只有在獨處時才能獲得慰藉、期望和安寧,我只應該,也只愿意過好自己的生活。正是在這樣一種狀態下,繼之前命名為《懺悔錄》的著述之后,我再度開始嚴肅認真地反省。我將最后的時光用來研究我自己,用來提前盤點自己的一生。就讓我完全沉浸在與自己靈魂對話的快樂之中吧,靈魂是人們唯一無法從我身上剝奪的事物了。如果不斷的自省可以讓我理清自己的思緒,平復其中始終持續的痛楚,那么我的苦思冥想便不算完全無用。盡管我在這塵世間已經一無是處,但我好歹也算沒有浪費最后的時日。日常漫步的閑暇時光總是充滿了饒有趣味的沉思,可惜我沒有一一記下。我會用紙筆記錄下仍然記得的想法,每一次重讀都讓我重新感受到當時的愉悅之情。想著我的心靈應當獲得的贊譽,我便忘記了我的不幸遭遇,忘記了迫害我的人,忘記了我的恥辱。
準確地說,這些書稿只是一本記錄我遐想的不成形的日記。其中相當一部分內容是關于我自己的思考,因為一個孤獨的思想者自然總是想著自己。除此之外,這本日記里也記錄了漫步時從我腦海中掠過的種種千奇百怪的想法。我原原本本地記下彼時的所思所想,前一天的想法與第二天的思考之間可能完全沒有關系。在我所處的奇特境遇中,對情感和思想的思考成了我日常的精神食糧,我從中不斷獲得對自己天性和脾氣的新的認識。所以說,這些書稿可以看作是《懺悔錄》的后續,但我不會再給這部書稿起同樣的題目,因為關于“懺悔”這一主題,我覺得再也沒有什么值得訴說了。在逆境的磨練中,我的心靈變得純粹,只有仔細探尋才能勉強在其中發現某些應當受到指責的舊習殘跡。當我對塵世的所有眷戀都已經被根除的時候,我還有什么可懺悔的呢?關于自己,我再也沒有什么好自夸和自責的了——從今往后,我在人群之中一無是處,與人們再也沒有實際的關系往來,我只能這樣。我做的好事沒有一件不變成壞事,我做什么都會傷害到他人或自己,這樣一來,放棄自己的權利成了我唯一的義務,我也切實履行了這項義務。但在身體懈怠的同時,我的靈魂依舊活躍,仍然會生發出情感和思想,靈魂內在的精神生命力似乎隨著一切現世浮華的消彌而越發強烈。肉身對我而言,已經成了累贅和阻礙,我要盡可能提前擺脫肉身的束縛。
如此獨特的處境當然值得研究和記錄,而我要用最后的閑暇時光來進行這一研究。成功的研究必須講究策略和方法,但我卻沒有能力完成這種工作,這么做甚至違背我梳理自己靈魂變化過程的初衷。我只想從某些方面對自己加以分析,就像自然科學家通過分析大氣來了解當天的天氣情況一樣。我將用晴雨表觀測自己的靈魂,這種思路清晰、已經重復了無數次的操作方法將為我提供與大氣分析一樣準確的結果。不過我并沒有打算做得那么精細。我只是想要記錄下研究的過程,但并不準備將其框束在某一思想體系之中。我要做的事情和蒙田一樣,但是目的卻與他完全相反:《蒙田隨筆》完全是寫給別人看的,而我的遐想錄只寫給自己。如果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我能一直保持當前的狀態直到離開這個世界,那么一翻開這些記錄,我便會想起當初下筆書寫時的美好,讓已經流逝的時光重現。這樣一來,可以說我的生命增加了一倍。不管人們如何對待我,我都將再次體會到交際的魅力,衰老的我將和另一個時代的我相逢,仿佛和一位忘年交的老友重逢。
寫作《懺悔錄》的第一部分和《對話錄》時,我一直在發愁怎樣才能保護我的作品免遭毒手,并將它們傳給下一代人——如果可能的話。而此刻寫下這些文字時,我卻再也沒有這樣的擔憂。我知道擔憂毫無用處,希望讓世人能夠更好地理解我的美好愿望也已從我心中消失,只剩下對宿命和我的作品以及能夠證明我清白的證據的漠不關心,那些證據或許已經被銷毀了。讓他們窺探我的所作所為,讓他們為了我的手稿焦慮不安,讓他們奪走我的作品,封禁它、篡改它吧……這一切對我都無所謂了。我不會藏起自己的手稿,也不會將它們公之于眾。即使人們在我的有生之年奪走這些手稿,他們既無法奪去寫作給我帶來的快樂,也無法抹去我腦中對書寫的記憶,亦無法剝奪那些孤獨而沉默的思考——這些思考的源泉只會隨我的靈魂一同消逝。如果我在最初遭遇不幸時就懂得絕對不要試圖與命運相抗衡的道理,如果我在那時就能做出今天的決定,那么人們所有的煞費苦心和所有那些駭人聽聞的伎倆都不會對我產生任何效果,他們精心編織的所有陷阱都不能打擾我的清靜,就像從今以后他們再也不會攪擾我的休憩一樣。只要他們愿意,他們盡可以恣意取笑我所受的侮辱,他們無法改變我的純潔和無辜,無論他們怎么做,都不能阻止我在平靜中度過生命最后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