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老爺子又能下地走動了。他狀告撒切爾法官,要求索賠那筆錢。他還一路跟蹤我,因為我不聽他話,仍在繼續上學。他攔住我兩三回,每次都把我毒打一頓,但我照樣去學校。多數時間我都躲著他。我跑得比他快,他追不上我。以前我討厭上學,可現在我偏要上,就想氣氣他。法院一直沒判,好像根本不打算開庭。這樣一來,我三天兩頭就得去找撒切爾法官借錢。我向他借兩三塊,給我爹花,省得他拿皮鞭抽我。每次他一拿到錢,就去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跑到鎮上尋釁滋事,結果被看押拘留。我看他就活該坐牢,牢房最適合他坐。
他經常在寡婦門前轉來轉去。后來寡婦忍無可忍,警告他說,他要是再不走開,就對他不客氣。你說他是不是瘋了?他說他要讓大家知道,到底誰是哈克·芬的一家之主。
冬去春來。一天,他守在寡婦家門口,趁我不備,把我抓住,帶上一條小船。我們逆流而上,劃了大約三英里,然后朝對岸的伊利諾伊州劃了過去。岸上樹木稠密,人跡罕至,只有一座小木屋,周圍堆了很多木料。初來乍到的人,很難發現這間小屋。
我們就在小木屋住了下來。他一直緊緊看住我,我沒機會逃跑。他經常把門反鎖上,就連晚上睡覺,也把鑰匙壓在枕頭下。他有一支獵槍,估計是偷來的。我們過著捕魚打獵的生活。每隔一兩天,他就把我鎖在屋里,自己提著捕的魚或打的獵物,到離渡口三英里遠的鋪子,換上一壺威士忌酒拎回家,然后喝個一醉方休,再把我毒打一頓。
后來,寡婦知道了我的下落,就派人找上門來,說要把我領回家。爹提槍出門,來人嚇得倉皇逃走。再后來,我漸漸習慣了這個地方,也喜歡過這種日子,唯獨討厭他拿皮鞭抽我。
我過著這種懶散的日子,整天無所事事,就是抽抽煙,釣釣魚。我沒書可念,也不用做功課,真是逍遙自在,快樂無邊。
一晃,又過了兩個多月。我的衣裳已穿得破爛不堪,也臟得一塌糊涂。我想不通自己當初怎么會喜歡寡婦家的那種生活。住在她家,你得天天洗臉洗澡,還得梳頭,吃飯得用碟子。你得按時睡覺,按時起床。整天還得對著一本書發愁,而且經常忍受沃森小姐的冷嘲熱諷。我再也不想回到那個鬼地方。我本來已經好久不說臟話了,以前是因為寡婦不愛聽。現在既然爹不反對,我想罵娘就罵娘,誰也管不著。總之我在樹林里,過得很開心。
后來,爹動不動就拿山核桃木棍打我,打得我遍體鱗傷,疼痛難忍。再后來,他出去的次數越來越多,臨走前,總是把我鎖在屋里。
一天,他又把我鎖在屋里,自己出去逍遙快活。他一去就是三天,我感到非常孤單,心想萬一他淹死了,我就永遠出不去了。我心里十分害怕,打算逃出這間小屋,但試了好多次都出不去。窗子太小,連狗都爬不出去。我想從煙囪里鉆出去,洞口又太狹窄。門是橡木板做的,又厚又結實。爹臨走前特別小心,決不留下刀之類的東西。我在屋里翻來找去,找了不下一百遍,把時間全耗在找工具上,雖然一無所獲,但至少可以消磨時光。
后來我終于有所發現。原來屋頂的椽子和椽板之間,插著一把生了銹的舊鋸子,雖然沒有把兒,但好歹是個工具。我拔出鋸子,往上面抹了一層油,開始行動起來。屋子最里頭,靠墻放著一張桌子。墻上掛著一件舊的馬毛毯,是用來擋風的,不然風穿過墻縫會把蠟燭吹滅。我爬到桌子底下,掀起毛毯,開始鋸墻上的木頭。我想把一根粗大的原木鋸掉一截,弄個窟窿,爬出墻外。你想想看,鋸斷那么粗的一截木頭,這得要花多少時間。我好不容易快把木頭鋸斷,林子里突然響起槍聲。我大驚失色,趕緊放下毛毯遮住鋸痕,又把鋸子藏好,把屋里的一切收拾成原來的樣子,不留一絲破綻。沒過多久,爹一步跨進屋來。
他看上去情緒很差——他本來就脾氣暴躁。他說他到鎮上去了,事情辦得很不順利。還說律師說了,如果開庭審理,估計他就能打贏官司,要到那筆錢,但是撒切爾法官一直拖著不辦。他還說,法院打算另外立案審理,叫我和他脫離父子關系,把我判給寡婦,由她做我的監護人,而且這場官司寡婦贏定了。我一聽,吃了一驚,因為我再也不想回到寡婦家。在她家太受約束,我又得要照她們姐倆說的去做,講文明禮貌。接下來,老爺子開始破口大罵。他想起誰就罵誰,想到什么罵什么。他罵了一遍還嫌不夠,又把他們挨個罵了一遍,一個也沒漏掉。后來,他把鎮上所有的人全都罵了個遍,就連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人,也給罵了一頓。他一口一個他媽的誰誰誰,最后竟把自己也罵了一通。
他說他倒是想要看看,寡婦有啥本事把我領到她家。還說他會處處提防,要是她們再敢囂張,他就帶我離開這里,因為他知道六七英里外有個隱秘的地方。他說要把我帶到那里藏起來,叫她們永遠也找不到,也就死了那條心。我一聽,心里又開始發慌,但轉念一想,說不定他還沒來得及帶我離開,我早就逃之夭夭。
一天,老爺子叫我到船上去,把他弄的貨物搬回小屋。船上裝了一條臘肉和五十磅重的一袋玉米面,還有一些火藥和四加侖的一桶威士忌酒,另有一本舊書、兩張填火藥用的報紙和幾根粗麻繩。我搬回去一批,又回到河邊,坐在船頭一邊歇息,一邊思忖。我心想,我不如拿上獵槍和釣漁線,逃到樹林里去。估計我不會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有可能會四處流浪。我多半會在夜間活動,靠打獵釣魚維持生活。我要走得越遠越好,這樣一來,爹也好,寡婦也好,就永遠找不到我。我估計,爹今晚肯定又要喝酒,要是他再喝得爛醉如泥,我就鋸斷木頭逃出去。我心里一直這么想著,不覺耽擱了很長時間。我回到小屋后,老爺子大吼大叫,問我是睡死了,還是淹死了。
天色漸黑,我終于把船上的東西全部搬進小屋。見老爺子正在大口喝酒,我便動手做起飯來。他酒勁一上頭,又開始破口大罵。昨晚他在鎮上就已經喝得爛醉如泥,在排水溝邊露宿了一夜。瞧他那副模樣,滿身污泥,活脫脫一個亞當[11]。每次只要他酒興發作,都會大罵政府。這回,他又罵上了:
“這也叫政府?哼,瞧瞧,政府算個什么東西。天下還有這種法律,硬要搶走別人的親生兒子!人家含辛茹苦,替兒子擔驚受怕,花了那么多的錢,好不容易才把他養大。好了,終于把他養大成人,還沒讓他干活掙錢,替他養老送終。法律倒好,硬來拆散人家。這也叫政府?簡直狗屎不如!法律給撒切爾法官撐腰,替那個老賊說話,我自己的財產卻得不到手。這就是法律干的好事!硬要搶走人家六千多塊錢,逼他住在這么閉塞破爛的小屋,害得他出門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活得豬狗不如。
“這也叫什么政府?一個人連最基本的權利都得不到保障,這還算是政府?有時候我真想一走了之,離開這個國家,永不回來。這話我跟大家全都說過,當著撒切爾老賊的面我也說過。好多人都聽見我說過這話,他們想的跟我一樣。我說過,我發誓要離開這個該死的國家,決不回來。這就是我的原話。我還說,瞧瞧我的帽子,這也叫帽子呀?帽頂往上鼓著,帽檐耷拉下來,都遮住了下巴,這根本就不像個帽子,戴在頭上,就像把頭插在半截煙筒里。我跟他們說,你們瞧瞧,這么破的帽子還讓我戴——我本來應該是鎮上最有錢的人,可他們不給我應有的權利。
“哇,真不錯,這個政府太好了,真是了不起啊!你聽他們怎么說?他們說,那個黑奴已經自由了,家住俄亥俄州,他是個白黑混血人。他的臉白得就跟白人一樣白,他的襯衣白得你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頭上的帽子特別耀眼,天下無雙。鎮上的人誰也沒他穿得漂亮。他的金表是帶鏈子的,他的手杖頭是鑲銀子的。他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富翁,在本州最受人尊敬。你猜他們怎么說?他們說,他是一位大學教授,會說好多種外國話,知識淵博,無所不通。這還不算啥。他們還說,他可以在家鄉投選舉票。媽的,我真想往他頭上撒泡尿!我在想,國家怎么變成這樣了,竟然允許黑人投票。大選那天,我本來打算親自去投上一票,我喝醉了,就沒去。要是有人提前告訴我說,這個國家,有這么一個州,允許黑人投票,那我早就棄權了。我跟他們說,我絕對再也不會投什么票。這是我親口說的話,大家都聽見了。這個國家太腐敗了,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投票。還有,你瞧那個黑鬼,他擋在路上,一副傲慢的樣子。哼,要不是讓我一把推開,他才不會給我讓道。我質問他們,怎么不把那個黑鬼拉到拍賣市場賣掉?我就想知道,他能不能賣。你猜,他們怎么說?哼,他們說,要是他在本州沒待滿六個月,就不能賣,說他待的時間還不夠長。嘖嘖,你瞧瞧,這算什么法律!一個自由的黑奴,在本州沒待滿六個月,就不能賣,這也算是政府!這么爛的政府,還說自己是政府,裝模作樣的,以為自己是個好政府。為什么非得要等上六個月?那個黑鬼鬼鬼祟祟不說,還偷雞摸狗,像個兇神惡煞。別看他穿著白襯衫,已經自由了,我看就應該把他關進大牢……”
爹不住嘴地罵著,兩條老腿不時地挪來挪去。他哪里注意腳下的東西,結果讓腌豬肉的缸給絆了一跤,一個倒栽蔥,兩條小腿蹭破了皮。這樣一來,他罵得更兇了,使勁大罵黑奴和政府,還不時地沖著腌肉缸罵上一通。他在地上單腿跳來跳去,先抱起左腿,用右腳跳,又抱起右腿,用左腳跳。跳著跳著,突然抬起左腳,對準腌肉缸,猛踢一腳。可他一時疏忽,判斷失誤,竟然忘了左腳上的靴子頭早已爛了個洞,露出兩個腳指頭。只聽“哎喲”一聲慘叫,聽得我頭發都要豎起來。他跌倒在滿是灰塵的地上,抱著受傷的腳,在地上滾來滾去,嘴里不停地罵自己活該。這頓痛罵,勝過他以往任何一次的罵娘——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爹說他聽過索貝利·黑根老頭在最得意時的罵人話,他說比起黑根老頭,他罵人的本領更高強。我覺得這有可能,但好像有點夸大其詞。
吃過晚飯后,爹又抱起酒桶喝了起來。他說這桶威士忌酒能夠讓他醉倒兩次,耍一次酒瘋——這都成了他的口頭禪。我估計再過一個鐘頭左右,他就會醉得不省人事。到時我就偷走他的鑰匙,開門逃跑,不行就鋸掉那根木頭溜出去。他一口接著一口地喝,很快便醉得不像人樣,癱倒在毯子上。怪我運氣不好,他睡得不沉,身子翻來覆去,嘴里不住地呻吟。后來,我困得眼皮直打架,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蠟燭卻一直在燃燒。
我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后來突然聽到一聲尖厲的怪叫。我急忙從床上爬起來,見爹神色慌張,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喊叫:“蛇!蛇!”他說一條蛇纏在他的腿上,一邊喊叫,一邊亂跳。后來又說蛇咬住了他的屁股——我沒看見有什么蛇。他在屋里竄來竄去,邊竄邊叫:“蛇咬住我脖子了!把它拿掉!快拿掉!”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的眼神有那么驚慌。沒過多久,他已累得精疲力竭,躺在地上大口喘氣。他在地上滾來滾去,腳碰到什么就踢什么。兩手在空中亂抓亂舞,嘴里不停地喊叫,說魔鬼要來抓他。后來他的力氣漸漸耗盡,只能虛弱地躺著,嘴里不斷地呻吟。后來越來越安靜,沒有一絲聲音。這時,我聽見樹林深處傳來貓頭鷹和野狼的嗥叫,接著是死一般的沉寂。爹一動不動地躺在墻角。過了一會兒,他仰起頭來,半欠著身子,伸著脖子聽了聽,虛弱地輕聲說道:
“噌—噌—噌,魔鬼要來了!噌—噌—噌,他們抓我來了!我不走!啊,他們來了!別……別碰我!手拿開!手好涼!放……放了我!放了我……我是個窮鬼!”
他手腳并用,一邊往前爬,一邊哀求魔鬼放過他。他用毯子蒙住頭,滾到舊松木桌子底下,嘴里不停地哭著哀求。我能聽見毯子里他的哭聲。
過了一會兒,他又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猛地跳起身,好像瘋了一般。他一見我,抓起桌上的折刀撲上來,追得我滿屋子亂跑。他嘴里大聲喊叫,說我是魔鬼,他要殺了我,看我再敢要他的命。我說我是哈克,求他放過我。他一聲奸笑,遂大聲喊叫,一邊咒罵,一邊攆我。我一扭頭,剛從他的一只胳膊下沖出來,他一轉身,又一把揪住我的領子。我心想,這下完蛋了。我猛一使勁,便如閃電一般從外套里掙脫出來,這才保住一條小命。
沒過多久,他已累垮,背靠著門,癱坐在地上。他說先休息一下再殺我,便把刀壓在屁股底下,還說等他睡上一覺,力氣恢復以后,再跟我比試,看到底誰厲害。
他很快打起呼嚕來。過了一會兒,我搬過一把舊的薄木條椅,輕手輕腳踩上去,生怕弄出聲響,然后從椽縫間取下那把獵槍。我用通條捅了捅槍管,填上火藥,然后躲在裝蘿卜的木桶后,把槍支在木桶上,槍口對準了我爹。屋里靜悄悄的,時間過得真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