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哈克貝利·芬歷險記
- (美)馬克·吐溫
- 5746字
- 2016-11-14 15:09:22
大約半分鐘后,從窗戶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可他并沒把頭伸出來:
“做好準備,孩子們!外面是誰?”
我答道:
“是我。”
“你是誰?”
“喬治·杰克遜,先生。”
“你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先生。我只是路過,狗不讓我過去。”
“這么晚了,你偷偷摸摸的,跑到這里干什么?”
“我沒偷偷摸摸,先生。我從汽船上掉進河里了。”
“哦,是嗎?你們誰擦根火柴把蠟燭點上。你說你叫什么來著?”
“喬治·杰克遜,先生。我是個孩子。”
“聽著,你說的如果是實話,就用不著害怕——沒人會傷害你。你站在原地,不要亂動。你們誰去把鮑勃和湯姆叫起來,把槍也拿來。喬治·杰克遜,你旁邊有沒有別的人?”
“沒有,先生,就我一個人。”
我聽到屋里有人走動的聲音,還看見燭光。那人喝道:
“快把蠟燭拿開,貝琪,你這個笨蛋——沒長腦子呀?把它放到門后的地上。鮑勃,你和湯姆準備好了,就守住自己的地方。”
“準備好了。”
“我問你,喬治·杰克遜,你認識謝潑德遜家的人嗎?”
“不認識,先生,我從沒聽說過他們。”
“哦,你說的可能是實話,也可能是假話。我們都準備好了。你過來吧,喬治·杰克遜。小心點,別著急,慢慢走過來。要是你身邊有人,叫他往后閃。要是他敢過來,我就一槍打死他。來吧,慢點過來。你把門推開,推開一條縫,能擠進來就行。聽見了沒有?”
我不急,急也沒用。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四周一片寂靜,只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幾條狗緊跟在我的身后,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十分安靜。我跨上由三根原木搭成的臺階,聽見屋里有人打開門鎖,拔掉插銷,拉開門閂。我把手按在門上,輕推一下,又輕推一下,聽見有人說:“好了,可以了,把頭伸進來吧。”我便把頭伸進門縫,卻擔心被他們一槍打穿。
地上放著一支蠟燭,一時間,他們全都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跟你說,有三個彪形大漢拿槍指著我,嚇得我渾身直打哆嗦。年齡最大的那個是位老先生,頭發花白,大約六十來歲的樣子,另外兩人年齡都在三十歲以上——他們個個長得帥氣英俊——還有一位非常慈祥的滿頭白發的老夫人。她的身后站著兩個大姑娘,容貌我看得不太清楚。老先生說:
“好吧,我看沒什么問題,你進來吧。”
我走進房門,老先生鎖上門鎖,上好門閂,插上插銷。他招呼兩個拿槍的年輕人過來,然后大家一起走進一間大客廳,客廳的地上鋪著一塊很新的碎布縫的地毯。他們全都湊在同一個屋角,假如有人從前墻的窗外往里開槍,這個角落子彈打不到——其他三面墻上沒有窗。他們舉著蠟燭,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異口同聲說道:“哦,他真不是謝潑德遜家的人——嗯,一點兒也不像。”老先生說要搜我的身,看有沒有武器,希望我不要介意,因為他并沒惡意,就想確定我有沒有帶著刀槍。不過,他并沒翻我的口袋,只是用手在外面摸了摸,說是沒什么問題。他叫我不要拘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還讓我講講自己的來歷。可是老夫人卻說:
“別難為他了,索爾,這孩子真可憐,渾身都濕透啦!估計他已經餓得不行了,你說呢?”
“你說得沒錯,雷切爾,我把這事都給忘了。”
老夫人說:
“貝琪(這是她家的一個女黑奴),你趕緊去給他弄些吃的來。可憐的孩子!你們哪個姑娘去把巴克叫醒,告訴他……哦,他來了!巴克,你帶上這個小稀客,去把他身上的濕衣裳脫下來,找件你的干凈衣裳給他換上。”
巴克看上去年齡和我差不多——十三四歲左右,但個頭比我稍高一點。他只穿了一件襯衣,頭發亂蓬蓬的,打著呵欠走了過來,一手握拳揉著眼睛,一手拖著一支步槍。他問:
“謝潑德家的人來了沒有?”
他們都說沒來,只是虛驚一場。
“我就說嘛,”他說,“他們要是來了,我肯定一槍撂倒一個。”
大家哄堂大笑。鮑勃說:
“得了吧,巴克,等你磨磨蹭蹭來了,人家早把我們的頭皮給剝掉啦。”
“嗨,你們誰都不叫醒我,老是讓我蒙在鼓里,也太不像話了,我都沒機會表現一下。”
“別急,巴克,我的兒子,”老漢說,“遲早會讓你表現個夠,你急啥。你現在就去,照你娘說的去做。”
我倆上樓走進他的房間,他給我拿出一件粗布襯衣、一件短夾克和一條長褲,讓我換上。我正在換衣時,他問我叫什么名字。可還沒等我回答,他就急著跟我說,前天他在樹林里捉到一只藍松鴉和一只小兔子。他還問我,蠟燭熄滅時,摩西在哪里。我說不知道,我從沒聽說過這個故事。
“那你猜猜看。”他說。
“這哪能猜得出來?”我說,“我從沒聽說過。”
“你猜不出來?不會吧?這太容易啦。”
“哪一支蠟燭?”我問。
“隨便哪一支。”他說。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說,“他在哪里呢?”
“嗨,在黑暗中!他就在黑暗中呀!”
“喂,你知道他在哪里,干嗎還要問我?”
“我操,這是個腦筋急轉彎,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對了,你打算在這里待多久?你要永遠在這里住下來。咱倆可以一起好好玩——現在不用上學啦。你有狗嗎?我有一條狗——它會撿木片,你把木片扔到河里,它能跳下去叼上來。你喜不喜歡每個禮拜天都把頭發梳得光光的,還要干各種無聊的事?跟你說,我都煩死了,可是我娘逼著我干。這條該死的破褲子,我看你最好還是穿上,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穿,捂得熱死了。你換好了沒?還行——咱們下去吧,老弟。”
他們在樓下給我準備了冷玉米餅、咸牛肉、奶油和奶酪——我從沒吃過這么香的東西。巴克和他娘還有其他人全都抽玉米棒芯做的煙斗,除了那兩個姑娘和那個女黑奴——她已經走開了。他們一邊抽煙一邊說話,我也一邊吃飯一邊和他們說話。兩個姑娘全都長發披肩。
他們向我問這問那,我告訴他們說,我爹和我還有其他家人都住在阿肯色州南部的一個小莊園上。我姐姐瑪麗·安離家出走結了婚,從此杳無音信。比爾四處尋找她,至今沒有下落。湯姆和莫特死后,家里只剩下我和爹。爹常年有病,骨瘦如柴。因為莊園不屬于我們,爹死后,我就用他留下的那點錢買了一張統艙船票,坐著汽船逆流而上,后來掉進河里,所以就來到這里。
他們說,我可以把他們家當作自己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這時,天已經快亮了。他們都說要睡覺,我和巴克就一起上樓睡了。早晨一覺醒來,真該死,我竟然把我說過的自己的名字給忘了。我躺在床上想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怎么也想不起來。等巴克醒來后,我就問他:
“巴克,你會不會拼字母?”
“會!”他說。
“我敢說你不會拼我的名字。”我說。
“你敢小瞧我,我肯定會。”他說。
“哦,”我說,“那你拼拼看。”
“G-o-r-g-e J-a-x-o-n[25]——怎么樣?”他說。
“不錯,”我說,“你拼對了,我還以為你不會拼呢。這個名字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拼對的——不學的話,一下子是拼不出來的。”
我暗自把它記在心里,因為下次可能會有人讓我拼這個名字,到時我一張口就能倒背如流。
這家人真不錯,住的房子也很漂亮。我從沒見過鄉下的房子這么漂亮氣派。正門裝的不是鐵門閂,也不是拴著鹿皮繩的木門閂,而是一把能轉動的銅把手鎖,就像鎮上的房門鎖那樣。客廳里沒擺一張床,也不見擺過床的痕跡,而鎮上很多房子的客廳里都放著床。客廳有個很大的壁爐,底座是用磚砌的。他們把水澆在磚面上,再拿另一塊磚在上面磨來磨去,就把底座磨得又紅又光。有時候,他們會用兌水的紅顏料把底座整個清洗一遍——這種顏料叫做西班牙褐色——鎮上的人家也是這么清洗壁爐的。壁爐支架是銅做的,大得足以在上面放一根鋸材原木。壁爐頂上的正中央擺著一臺座鐘,座鐘的外面有個玻璃罩,玻璃罩的下部畫著一個村鎮,中間畫著一個圓圈,象征著太陽。隔著玻璃罩,可以看見鐘擺不停地左右擺動,還能聽見嘀嗒嘀嗒的美妙響聲。有時候,走村串鎮的修鐘人會上門來,把座鐘清潔修理一番,它就會一連敲一百五十響才會停下來。不管你出多少價,這家人也舍不得賣這臺座鐘。
座鐘的兩邊各擺著一只樣子怪異的大鸚鵡,好像是用石灰石做的,上面涂得花花綠綠。一只鸚鵡的旁邊放著一只陶瓷貓,另一只的旁邊放著一只陶瓷狗。用手指輕輕按一下,這些小東西沒什么反應,但不張嘴就能發出短促的尖叫聲,因為聲音是從底下發出來的。在這幾件東西的后面,還擺著一對打開的大扇子,就像野火雞的翅膀一樣。
客廳中央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漂亮的陶瓷籃子,里面裝著各種水果,有蘋果、橘子、桃子和葡萄。這些水果的顏色比一般的更紅更黃更好看,但全是假的。因為一眼就能看出,破損的地方露出了石灰石之類的東西。
桌上鋪著一張漂亮的油布,油布中間畫著一只紅藍相間的展翅雄鷹,四邊畫著狹長的綠草地。聽他們說,這張臺布是從遙遠的費城[26]買回來的。桌子的四角還整整齊齊堆放著一些書。其中有一本很大的家用《圣經》,書上有很多插圖。還有一本是《天路歷程》[27],講的是一個男人離家出走的故事,卻沒寫他出走的原因。我時不時地拿來讀上幾頁,已經讀了不少。書寫得挺有趣,但讀起來蠻吃力。另一本叫做《友誼的奉獻》,里面全是華麗的詩文,但我沒讀那些詩。還有一本是《亨利·克雷演說集》[28]。另一本是蓋恩醫生編的《家庭醫藥大全》,講的是如何應對生老病死的事。另外還有一本《贊美詩》和別的一些書。客廳里還擺了幾把漂亮的木條椅,還挺結實——不像竹籃子那樣,中間是凹陷的。
屋中客廳的墻上掛著許多畫——主要是華盛頓[29]、拉法耶特[30]、戰爭和高原瑪麗[31]的畫像。有一幅是《簽訂宣言》[32]。還有幾幅畫,他們叫做炭筆畫,是這家一位死去的女兒生前十五歲時畫的。這幾幅畫和我以前見過的那些畫像都不一樣,顏色比常見的那些畫要深。
其中一幅畫像,畫的是一個婦人。她身穿一條瘦長的黑色連衣裙,腋下收束得很緊,兩只袖子中間鼓起來,就像兩顆卷心菜。頭戴一頂碩大的鏟勺形黑色遮陽帽,帽檐下掛著一張黑面紗。腳穿一雙瘦小的黑色輕便鞋,就像一對鑿子。兩只腳踝又白又細,戴著黑紗,交織在一起。她站在一棵垂柳樹下,右胳膊肘靠著一塊墓碑,做沉思狀。左胳膊低垂,手拎一條白手帕和一只網格包。畫下邊的題詞:“只恨此生難見君”。
另一幅畫像,畫的是一位少婦。她的一頭秀發往上梳攏,聚在一起,盤成一個發髻,后面插著一把梳子,看似椅子靠背。一只手捧著手帕蒙臉哭泣,另一只手托著一只腹部和兩爪朝天的死鳥。畫下邊的題詞是:“婉轉啼鳴成絕唱”。
還有一幅畫像,畫的是一位憑窗望月的少女。她親吻著一枚鑲著照片的項鏈吊墜,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淌,手里拿著一只打開的信封,信封一邊的黑色郵戳印記清晰可見。畫下邊題詞是:“別后思君空斷腸”。
我覺得這些畫都很好看,但我不是特別喜歡。因為每當我情緒低落的時候,它們總讓我感到心寒。大家都因她去世而感到難過,因為她本來打算多畫一些畫,單從這幾幅畫中就能看出,她的去世對這家人來說是多大的損失。不過我想,以她的性情,她在墳墓里可能更開心。
他們說,她正在創作一幅不朽的作品,突然一病不起,于是她日夜禱告,希望能活到畫完那幅畫,可惜沒能如愿以償。她畫的是一位身穿白色長袍的少女,站在橋頭的欄桿上,準備縱身往下跳。她長發披肩,仰望明月,滿臉淚痕。雙臂抱在胸前,另有雙臂向前伸展,又有雙臂舉向月亮。畫中的少女長著一張可愛漂亮的臉,只是胳膊多了一些,看上去就像蜘蛛一般。我想,這家人的女兒大概是想看哪雙胳膊畫得最好,再把其余的擦掉。可惜還沒做出選擇,就不幸身亡。家人把這幅畫像掛在她臥室的床頭上方,每逢她的生日,他們總會在上面掛上幾朵鮮花,平時就用一張小幔帳給遮起來。
這位年輕的姑娘生前有一本剪貼簿。她常從《長老會觀察報》里剪下一些關于訃告、事故報道以及受罪病人的文章貼到上面。她還在這些文章的下面寫了許多首詩。這些詩寫得非常漂亮。下面這首詩,是為一個不幸墜井身亡的名叫斯蒂芬·道林·博茨的少年而作:
悼斯蒂芬·道林·博茨之亡靈
莫非少年斯蒂芬病魔纏身?
英年早逝無處覓英魂。
傷痛的心更哪堪負重?
可憐那哀痛者的凄凄哭聲!
不,斯蒂芬·道林·博茨君,
他不應慘遭如此噩運。
怎知親人傷心欲斷魂,
他豈因病痛折磨而輕生。
百日咳休要奪走他的性命,
惡麻疹難使他遍體斑痕。
任何不堪忍受的病痛,
都無損斯蒂芬·道林·博茨的圣名。
難道是單相思的苦惱,
沖昏了他布滿鬈發的頭腦?
難道是胃痛的無情困擾,
將斯蒂芬·道林·博茨活生生擊倒?
哦,不,請你含淚傾聽,
讓我來細述他的不幸。
他不慎墜入井中,
靈魂正從冷酷的世界往天堂飛升。
親人將他救出倒空腹中積水,
恨為時太晚空對尸體徒流淚。
少年英靈已穿越人世間的壁壘,
飛往那至善至美的天國永不歸。
埃米琳·格蘭杰福特不滿十四歲就能寫出這樣的好詩。假如她還活著,不用說肯定名揚天下。巴克說,她能出口成詩,毫不費力,根本不用打腹稿。他還說,她一提筆就是一行,如果找不到押韻的詞,她就馬上涂掉再寫一行。凡是悼亡詩,都難不住她,你給她出什么題目,她都能作得出來。每當有人死去,無論男女老少,尸骨未寒,她就已經獻上詩歌。她把這種詩叫做“挽歌”。鄰居們都說,人死以后,最先到場的是醫生,然后是埃米琳,最后才是殯儀館的人——殯儀館的人從沒趕在她的前面,但只有一次除外。死者是位名叫惠斯勒的少年,這對埃米琳的打擊十分沉重,她遲遲不來獻悼亡詩。從那以后,她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她沒有怨天尤人,只是日漸憔悴,終于香消玉殞。可憐的人!
有多少次,面對墻上她的畫作,我心里感到一陣憂傷,也有一絲失望。這時我就上樓走進她生前的閨房,找出那本令人傷心的剪貼簿,讀上幾頁。我喜歡這家人——不論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死去的——我不想讓不愉快的事情在我們之間發生。
可憐的埃米琳,生前曾為死者寫下大量挽歌。如今她已離去,卻沒人為她寫詩,這似乎太不公平。于是我搜腸刮肚,想寫一兩首詩歌獻給她,但不知怎的,終于沒有寫成。
這家人總是把埃米琳的房間整理得干凈而又漂亮,屋里的一切仍保持她生前喜歡的原樣,她的房間從沒有人睡過。盡管這家養了許多黑奴,但那個房間一直是由老夫人親手照料。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那里做針線活,要么就是念她的那本《圣經》。
至于那間客廳,窗戶上掛著白色的窗簾,窗簾上畫著一幅畫——畫中有座城堡,城墻上布滿了藤蘿,幾頭牛在護城河邊飲水。客廳里還擺著一架小型的舊鋼琴,估計里面放了不少搪瓷鍋[33]。聽年輕的姑娘們唱一首《相思鏈寸斷》[34],再彈一曲《布拉格之戰》[35],沒有什么聲音比這更好聽。
整座房子的外墻全都刷得雪白,每個房間里的墻面也都粉刷過,多數房間還鋪了地毯。房子是連體式的,中間有一塊很大的空地,上面吊著頂,下面鋪著地板。有時中午那里會放一張餐桌,又舒服又涼快,實在是太好了。飯菜真香,經常把我撐得肚皮飽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