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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多思則多憂

  • 紅與黑
  • (法)司湯達(dá)
  • 5266字
  • 2016-11-11 17:17:59

日常發(fā)生的事,其奇奇怪怪的一面,

往往掩蓋了激情造成的真正不幸。

——巴納夫

于連在拉穆爾侯爵住過的房里,歸整家具,拾得一張折成四疊的厚紙。在第一頁末,讀道:

謹(jǐn)呈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王室授銜騎士,暨等等等等,拉穆爾侯爵大人閣下。

這份呈文,字跡粗劣,只夠廚娘的水準(zhǔn)。

侯爵大人:

我一生信奉教理。九三年,可憎的回憶,圍城期間,我在里昂,甘冒槍林彈雨之險,去領(lǐng)圣體。每當(dāng)禮拜天,還上教堂望彌撒,復(fù)活節(jié)瞻禮,我也從不缺席,哪怕在九三年,可憎的回憶。我的廚娘,大革命前我雇有傭人,她每禮拜五都做齋飯。我在維璃葉頗孚眾望,而且,我敢說,乃當(dāng)之無愧。遇有迎神游行,我同神甫和市長一起,走在華蓋之下。凡重大節(jié)日,我都擎一支自費購買的大蠟燭。有關(guān)上述這一切的證件,均存巴黎財政部。請侯爵大人恩準(zhǔn)具陳人經(jīng)營維璃葉彩票行,特此奉懇,因為該職司不久就會空缺,現(xiàn)任主管已病得不輕,而且在議員選舉時有胡亂投票等情事。

特·肖任拜啟

呈文邊上,有一條批語,署名為特·穆瓦羅。批語是這樣開頭的:

“遞本呈文之良民,我咋(昨)天有辛(幸)與大人提及”云云。

“這么說來,連肖任這小人也在指點我該走什么路了。”于連暗想。

國王駕幸維璃葉之后的一禮拜內(nèi),當(dāng)今王上啦,阿格德大主教啦,拉穆爾侯爵啦,一萬瓶葡萄酒啦,可憐穆瓦羅摔下馬、未得勛章、卻需養(yǎng)病一月才能出門啦,等等,相繼成為眾人的話題,也引發(fā)無數(shù)的流言,愚蠢的解說,可笑的議論,等等,等等。甚囂塵上的,是認(rèn)為把木匠的兒子于連塞進(jìn)儀仗隊,是極端不當(dāng)?shù)氖隆jP(guān)于這個題目,最好聽聽布商大佬的議論,他們沒日沒夜在咖啡館鼓吹平等,嚷嚷得把嗓子都喊啞了。據(jù)說,這件要不得的事,是傲慢的瑞那夫人一手做成的。理由嗎?但看索雷爾小神甫那雙俊眼和那張嫩臉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回葦兒溪不久,最小的孩子斯丹尼發(fā)起高燒來。這一下引得瑞那夫人悔恨不迭。她第一次這么日夜焦慮,責(zé)怪自己不該相愛。猶如神靈顯跡,似向她點明所犯過錯之大。雖然稟性誠篤,但直到此刻,她沒曾想到自己在天主眼里罪孽會有如此深重。

從前,在圣心修道院時期,她敬奉天主曾達(dá)于狂熱的地步;在眼前這情況下,她害怕神譴的心理也不相上下。她憂心如焚,這般惶恐,簡直不可理喻。于連發(fā)覺,曉之以理,非但不能使她寬懷,反而惹她生氣,視作是魔鬼的語言。因為于連也很喜歡小斯丹尼,跟她談?wù)労⒆拥牟〉惯€投合。但病情不久就嚴(yán)重起來。抱恨終日,瑞那夫人竟至于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成眠。整天板著臉,不說一句話,若要開口,那準(zhǔn)是向天主與世人認(rèn)罪了。

“我求求你,”單獨相對時,于連對她說,“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你的苦楚,說給我一人聽吧。如果你還愛我,就別聲張。因為你就是說出來,斯丹尼的燒也不會就退。”

好言勸慰,全不管用。只怪他不明白瑞那夫人的想法。瑞那夫人認(rèn)為:天道忌全,為了使主息怒,就得惱恨于連,否則只好眼看兒子死去。正因為對情人恨不起來,所以才這么深自痛苦。

“你先避一下吧,”有一天女主人對于連說,“看在天主份兒上,離開這宅子吧。你在這兒,會斷送我兒子性命的。”

“這是主對我的懲戒,”她低聲又說,“主是公道的,我唯有低首歸心。我犯的罪太可怕了,之前一直沒引起良心責(zé)備!這是主棄絕我的第一個跡象,我該加倍受罰。”

于連深受觸動。他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做作或虛夸之處。“她以為愛我會要了她兒子的命,而這可憐的女人愛我又遠(yuǎn)勝于愛她兒子!是呀,無可懷疑,悔恨會把她折磨死的;由此可見感情的偉大。但是我,這么窮,這么不懂事,這么沒教養(yǎng),有時舉止又這么粗魯,怎么能激發(fā)出這樣一種愛呢?”

一天夜里,孩子病得更兇了。清晨兩點,瑞那先生來探望。孩子熱度很高,小臉燒得通紅,連父親都不認(rèn)得了。突然間,瑞那夫人跪倒在丈夫腳邊,于連看出她會全部招認(rèn),毀了自己的。

幸虧瑞那先生覺得她舉止乖張,很不耐煩。

“我走啦,再見!再見!”他一邊說,一邊忙不迭要走。

“不,你聽我說,”女主人跪在他面前,想把他攔住,“我把實情都告訴你吧。孩子是死在我手里的。是我生下他來,又要了他的命。現(xiàn)在老天來懲罰我:在天主眼里,我就是兇手。我該毀掉自己,辱沒自己。也許做出這種犧牲,才能消得天怒人怨。”

瑞那先生倘有點兒想象,個中情形就全明白了。

“胡思亂想,”他嚷嚷著甩開他女人,她正拼命想抱住他膝頭,“全是胡思亂想!于連,等天一亮,就派人去請大夫。”

說完,回房睡覺去了。瑞那夫人跪倒在地上,人懵懵懂懂的,于連想去扶她,她像抽風(fēng)一般,忙把他推開。

于連瞠目不知所措。

“這就是通奸的報應(yīng)!”他心里想,“那些刁猾的教士……還倒真有理了呢。世事會這樣嗎?他們作惡多端。反倒得天獨厚,對罪惡有了真切的了解?!事情會這樣奇怪!……”

瑞那先生走開已有二十分鐘,于連一直看著他所愛的女人,她頭靠在孩子的小床邊,一動不動,像失去知覺似的。“這個天分很高的女人,掉進(jìn)了苦海,就因為認(rèn)識了我。”他心里想。

“一小時一小時過得很快。我能為她做點兒什么呢?得當(dāng)機立斷。這事牽涉到的,不僅僅是我一人。那些臭男人和他們無聊的做作。與我何關(guān)?我能為她做點兒什么呢?……離她而去?那無異是讓她一人去面對苦難。這個木頭丈夫,幫不了忙,只會害她。他那粗鄙性子,說出幾句難聽的話來,真可以把她逼瘋,逼得從窗口跳下去。

“如果撇下她,不再監(jiān)守在旁,她會統(tǒng)統(tǒng)向丈夫招供的。誰知道,也許不顧她帶來的偌大陪嫁,這做丈夫的會揚鑼搗鼓地大鬧。她可能統(tǒng)統(tǒng)告訴……天哪!……告訴馬仕龍那壞東西;馬仕龍身為神甫,借口這六歲孩子生病,整天待在屋里不走,不會沒有意圖的。她在傷痛中,加上對主的敬畏,會忘了所知關(guān)于此人的種種,而只看到他是個教士。”

“你快走開。”瑞那夫人睜開眼來突然喝道。

“只要于你有利,我會萬死不辭,”于連答道,“我從來沒這么愛過你,我的天使;或者不如說,正是從這一刻起,我才開始像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地那樣愛你。遠(yuǎn)離了你,而且明明知道你是因我而這么痛苦的,我何以自處呢?但是,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我痛苦不痛苦。你要我走,可以,親愛的。但是,我一走,不再守著你,不再介于你與你丈夫之間,你就會把一切都告訴他,那你就會毀了你自己。你要想到,他會用卑鄙的手段,把你掃地出門。整個維璃葉,整個貝藏松,都會談?wù)撨@樁丟人事。他們會把所有過錯都推到你頭上,叫你忍辱負(fù)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那我正求之不得呢,”她挺身嚷道,“讓我受苦吧,再好不過啦!”

“不過,這事一鬧大,也會叫你丈夫倒霉的!”

“我就要糟蹋自己,自甘卑污,這樣,或許可以救我兒子。這般丟人現(xiàn)眼,人人都看得見,或許可算得是當(dāng)眾贖罪?依我的淺見,我對主能做的犧牲,也無過于此了……或許天主會矜憐我拳拳之忱,而饒了我兒子!只要你指得出還有更兇的懲罰,我馬上撲上去。”

“還不如讓我來懲罰自己呢。我也有罪。要不要我去進(jìn)苦修會?那里的生活,嚴(yán)刻自律,可以平撫你的主……啊!天哪!斯丹尼的病,我愿以身相代……”

“啊!原來你也喜歡他,你!”瑞那夫人立時站起來,撲進(jìn)他懷抱。

隨即,又不勝厭惡地把他推開。

“我相信你!相信你!”她跪下來繼續(xù)說道,“唉,我唯一的朋友!為什么你不是斯丹尼的爸呢!那樣的話,我愛你勝過愛你兒子,就不是什么可怕的罪過了。”

“你允許我留下來嗎?今后,我就像弟弟那樣喜歡你,可以嗎?這才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贖罪方法,可以消弭萬能之主的怨怒。”

“而我,”她倏地站起來,把他的頭捧在手里,跟她的眼睛隔開一點兒距離,“而我,把你當(dāng)?shù)艿軄硐矚g,可以嗎?我做得到嗎?”

于連聽后,眼淚涌了上來。

“我聽你的話,”他倒在她腳邊,“不管你下什么命令,我都聽你的;眼下只剩這條路了。我現(xiàn)在頭腦昏亂,一點兒主意都想不出。如果我一離開,你向丈夫招認(rèn),就會毀了你自己,連帶把他也毀了。鬧了這樁笑話,他這輩子就休想當(dāng)議員了。我留在這里,你會認(rèn)為你兒子的死是我引起的,你會痛不欲生。要不要試一試,我暫且走開,看看有什么影響?如果你愿意,為我們的過錯,我來懲罰自己,離開你一個禮拜,如何?你指定一個地點,我去躲一個禮拜。比如說,到布雷修道院去。但是,你得發(fā)誓,我不在期間,你一個字都不能對你丈夫說。你記著,你要說了,我就回不來了。”

她應(yīng)許,他走了,但不到兩天就給叫了回來。

“沒有你在眼前,我簡直沒法信守諾言。要是你不在這里,時時刻刻用目光命令我守口如瓶,我會跟丈夫說的。啊,這可怕的生活,每一個鐘點,都像漫漫一長天。”

最后,蒼天見憐,對這位可憐的母親發(fā)了慈悲:斯丹尼慢慢過了危險期。但是堅冰已經(jīng)打破,她的理智已知罪孽之大,心里再也不能恢復(fù)平寧。歉疚之感,盤踞不去,在一顆這樣真誠的心里,是當(dāng)然的事。她的生活,擺動于天堂與地獄之間:看不到于連,就像掉進(jìn)了地獄;匍匐于他腳邊,無異于進(jìn)了天堂!

“我已不存任何幻想,”她對他說,甚至在敢于縱情歡娛的時光也這么說,“我咎由自取,無可挽回。你還年輕,受了我的誘惑,老天會饒恕你的;但是我,該下地獄。我從某種跡象看出來了。我著實害怕:誰看到地獄會不怕?不過內(nèi)心深處,我一點兒也不后悔。要我再次失身的話,我還會如法炮制的。只要上天別在今世懲罰我,別懲罰到我孩子頭上,我就心滿意足了。”換了別的時候,她又會狂呼道,“至少你,我的于連,你很快活,是嗎?你感覺我愛得深不深?”

于連生性多疑,又自負(fù)不淺,尤其需要一種肯于犧牲的愛;但面對一種如此偉大,如此分明,而且時時刻刻都在做出的犧牲,他也頂不住了。他對瑞那夫人不勝慕戀。“她盡管是貴族,而我,一個木匠的兒子,卻為她所愛……我在她身邊,并不是一個身兼情人的仆人。”擔(dān)憂一去,于連重又墮入愛的瘋狂,連帶著又產(chǎn)生致命的懷疑。

“我們能在一起消磨的日子也有限。”女主人看到于連對她的愛似有懷疑,便排解道,“至少,我要使你非常快活!咱們得抓緊點兒!也許明天,我就不再屬于你了。如果上天罰到我孩子頭上,即使我愿意為你活在世上,事實上也辦不到了,我不能不這樣想,是我的罪孽害了他們的性命。受到這樣的打擊,我會活不下去的。即使想活也不成,我會發(fā)瘋的。”

“唉!你的過錯我能攬過來,由我一人來擔(dān)待,那多好,就像你上次那么慷慨,對斯丹尼的病,愿以身代一樣!”

于連對女主人的感情,因這場嚴(yán)重的精神危機,性質(zhì)都變了。他的戀情,不再僅僅是對美貌的傾倒,不再僅僅是對擁有嬌姿艷質(zhì)的得意。

經(jīng)此劫難,他們的歡情,具有一種更高的品位;兩人的情焰,程度也更熾烈。娛情悅意,充滿瘋狂。以世俗的眼光看,他們似乎更銷魂了。但是,相戀之初那種偷閑一刻的甘美,了無云翳的歡快,易于得到的佳趣,再也尋覓不來。那時節(jié),瑞那夫人唯一的擔(dān)憂,是怕于連愛得不夠熱烈;現(xiàn)在,他們的歡娛,有時帶有犯罪的色彩。

在最快活,表面上也最舒泰的時刻,瑞那夫人會突然像抽風(fēng)一般,攥住于連的手,驚呼:“啊!我的天,我看到了地獄!多怕人的懲罰!我真是罪有應(yīng)得!”她纏著他不放,像常春藤攀附在墻上一樣。

于連竭力想使這顆躁動不寧的心平靜下來,往往都徒勞無功。女主人抓起他的手,狂吻不已。接著又陰森森地遐想起來:“地獄,地獄對我也許是一種恩典:死前,在這世上還可以同他一起過上幾天。可是,地獄就在現(xiàn)世,那就是孩子的死……然而,以這為代價,我的罪孽或許就可贖清……啊,偉大的主!但愿不要用這樣的代價,換得你的饒恕。可憐的孩子并沒有違迕你;我,只有我,才是唯一的罪人:我愛上一個男人,可嘆這男人不是我丈夫。”

于連后來看到,表面上,瑞那夫人也有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她力圖一切由她一人承當(dāng),不愿荼毒意中人的生活。

在愛戀、悔恨、歡娛的交迭中,日子過得如閃電一般快。于連也渾渾噩噩,失去遇事三思的習(xí)慣。

話說艾莉莎姑娘有樁小小的官司,要去維璃葉出庭。幾經(jīng)接觸,發(fā)現(xiàn)瓦勒諾對于連很不善。她本來就恨這個家庭教師,不免常常談起:

“我把實話說出來,先生,你就會斷送我的!”一天,她對瓦勒諾說,“你們東家之間,碰到大事情,都是一個腔調(diào)。我們窮苦的底下人,多說了幾句閑話,做東家的就永遠(yuǎn)饒不了了……”

聽了這幾句門面話,瓦勒諾很好奇,就迫不及待,用了一點兒手段,叫她擇要說來,結(jié)果得知一樁最傷他自尊的事。

對這位當(dāng)?shù)刈罡哔F的女人,六年來,瓦勒諾可謂殷勤備至,更倒霉的是,還鬧得滿城風(fēng)雨。瑞那夫人對他一百個瞧不起,多少次弄得他面紅耳赤下不了臺。而這高傲的女人,竟挑了一個裝成家庭教師的小工當(dāng)情夫!最讓丐民收容所所長氣不過的是,堂堂市長夫人對這個情郎還特別多情。

“而且,”貼身女仆嘆了口氣說,“于連先生沒費一點事兒,就把太太搞到手了。對太太,他也不改常態(tài),依然是冷冰冰的。”

艾莉莎是到了鄉(xiāng)間,才有了確切的把握,但她相信,兩人之間往來由來已久了。

“沒錯兒,就為這個緣故,于連先生那時才一口回絕,不肯娶我,”她說起來,不無怨怒,“而我,還糊涂到去向瑞那夫人討主意,求太太去跟家庭教師說句好話。”

就在當(dāng)天晚上,瑞那先生接到城里寄來的報紙,附有一封長長的匿名信,提供大量的細(xì)節(jié),告訴他府上發(fā)生的一切。信是寫在淺藍(lán)色信紙上的,于連注意到瑞那先生看信時臉色刷白,還向自己投來惡怒的目光。市長的心緒,繚亂不堪,整個晚上都未見平復(fù)。于連有意巴結(jié),想請教勃艮第幾門望族的譜系關(guān)系,但終歸談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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