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孤獨之語
- 昨夜星辰昨夜風(全集)
- 妖
- 11512字
- 2016-11-07 15:09:32
{孤獨用英文怎么說?Iloveyou.}
后來我曾想過,宇宙有多大,人有多渺小,你所希冀的往往會與想法相差甚遠。比如在那刻,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溫柔待我如同珍寶的男人是個出色的“演員”。再比如我也從沒想過,他會和聞瀾訂婚。
陳年舊事如煙如云,吹一吹便散開,而迷霧之后,攜手而立的那兩人卻清晰地顯現出來,也更清晰地撞擊著我的心脈。鈍痛如撞鐘,從心上蔓延至全身。
我止不住痛哭,就像那天被程靖夕從茶樓里帶出來一樣,止不住顫抖。
“宋小姐。”袁北轍的聲音在我哭聲的襯托下顯得更微弱。聽他的聲音似乎就在我身后,與蘇荷面對面站著。
“你怎么會在這里?”蘇荷質問道,不一會恍然大悟,“你在這里,就說明程靖夕也在?宋初慈,你哭成這樣,就是因為程靖夕吧!”
我沒有說話,但在聽到“程靖夕”三個字時還是猛地停止了哭泣,如此昭然若揭的答案。
“袁北轍,你是知道我脾氣的,趕緊將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否則,等著看明天娛樂頭版怎樣大肆報道蘇程兩家的鬧劇!”蘇荷冷冷道,“我聽說程靖夕最近準備在國外上市,若出了這個新聞,損失的是你們?!?
“蘇小姐……”
“何必為難阿轍,是我和聞瀾訂婚了?!背叹赶Φ统恋穆曇羝瓶枕懫穑业纳碜咏┝私?,抹了抹眼睛,轉過頭,看見他站在大門處。他臉上是淡得看不出的情緒,牽著一身淡藍色長禮服的聞瀾。聞瀾仍舊是一貫寵辱不驚的姿態,這樣看來她大概才是最適合與他站在一起的人吧。
燈光照在他們身上,成為所有人眼中的男女主角。
我算什么呢,我又是什么呢?方才我躲著袁北轍,怕他讓我認清事實,可當事實從程靖夕口中說出來后,我竟像突然失去了所有悲傷的理由?;蛟S這就是所謂的哀莫大于心死,痛到深處便讓人清醒吧。
我用力擦干臉上殘存的淚水,抬頭對蘇荷輕聲說:“別再說了,我們走吧?!?
蘇荷雖然愛貧又愛惹事,但可貴的在于,她永遠能審時度勢,知道什么時候該鬧,什么時候該收斂。她捋了捋我被風吹得凌亂的頭發,說:“好。”可在她卻沒能站起來,只能為難地說,“小慈,你不起來,我怎么走啊……”
我痛苦地說:“可能是剛才經歷了一番劇烈的運動,我屁股的傷又嚴重了,下半身……痛得沒知覺了?!?
“你活該!要是癱瘓了,你可千萬別來找我哭!”她無語地對我翻了個白眼,四下觀望了一會,喊道,“Jensen,來幫下忙?!?
“來了。”
話音剛落,我整個人就騰空而起,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Jensen打橫抱起。事出突然,我出于本能就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這個動作,讓Jensen很滿意,他笑了笑,說:“放心,小慈,我不會讓你掉下來的?!?
蘇荷說:“走,我們去醫院。”她朝程靖夕的方向狠狠瞪了眼,然后往停車場走去,Jensen抱著我跟在后面。因為覺得丟臉,不想讓圍觀群眾看清我的臉,我別過頭,將臉埋在了Jensen的懷里。
路過程靖夕時,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Jensen說:“先生,請讓一讓?!?
我微微抬起頭,正對上程靖夕的視線,燈光打在他身上,他眼里的光晃動得厲害,似乎是想要說什么,張嘴之際,聞瀾卻突然叫了聲:“阿夕。”
他一愣,驀然收回視線,側頭對聞瀾笑了笑,隨后挽著她背對著人群走進大廳,大約是去繼續進行被我破壞的訂婚宴吧。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上又是一陣鈍痛。我已經記不清,這是多少次注視著他的背影,可這一次,我想,他是真真正正地從我的世界離開了。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我算是明白了這個道理。
當醫生微微拉下我的褲子時,我聽見蘇荷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用想,也知道情況有多慘烈。
屁股上的淤青蔓延到腰部,變得青中帶紫,紫中帶紅,最慘的是,韌帶還拉傷了。
醫生將我數落了一遍,并警告我一個月內再敢做出類似于跑步這類劇烈運動,就將我綁在病床上。
作為一個醫生,她實在很負責,但作為老宋的紅顏知己,她實在很殘忍。
這個醫生,就是十多年來無論老宋貧窮,還是富裕,都無怨無悔地對我和老宋盡心照顧的王阿姨。本來,像這樣重情重義的女人,老宋是該給她個名分的,但因為我的原因,老宋曾發過斷子絕孫的毒誓不再娶妻,為了不讓現世報落在我這個后輩身上,老宋一直沒有接受她。
但王阿姨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們好,在老宋去世以后,她就將那種好,加倍放在我這個心愛男人的遺孤身上。
每次蘇荷看到王阿姨,都要感嘆一句:“這可真是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啊。”
可讓我苦惱的是,在王阿姨眼皮底下,我每天都要在她的監督下喝完一個保溫桶的筒骨湯,雖然王阿姨的手藝一流,我過去也很愛喝,但每天這么喝誰也吃不消啊。
“誰扛得住我就管誰叫大爺!”我是這樣和蘇荷說的。
于是,第二天本該由王阿姨親自端來的湯,就由蘇荷端上來了,并且她身后還跟著Jensen。
同Jensen打了招呼后,我往門口看了幾眼,說:“蘇荷,你行啊,王阿姨給你支開啦?來,給我說說,用了什么招?”
她挑起一撮頭發,對我拋了個媚眼:“想偷師啊,我可不告訴你。況且,你抓錯了重點?!?
“???”我不解地眨眨眼。
她對Jensen抬了抬下巴,然后Jensen就在我驚愕下喝完了一桶筒骨湯,還是一口悶的。完了,睜著雙碧藍的眼睛贊嘆道:“Good!小慈你怎么會不愛喝呢?
多好喝??!”
蘇荷對我挑挑眉:“準備好叫大爺啊。”
果真是話不能說得太絕。我吞了吞口水,假裝被床頭柜上的一只蒼蠅吸引住了注意力。
接著Jensen一連喝了七天,我對他簡直佩服到五體投地。
到了第八天,蘇荷一進病房就把包往我床上一扔,剛好扔到了我小腹上。
我“哎喲”一聲叫道:“你是看我后面傷了,索性把前面也弄傷,弄個對稱是不?”
蘇荷往椅子上一坐,兩手插進頭發里揉了揉:“我煩著呢?!?
能讓蘇大小姐心煩的事,向來十分嚴重。我連忙問她:“怎么了?”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是Jensen,移民局那邊說他護照出了點問題,被遣送回國了?!?
我不由張大了嘴:“不是昨天還好好的嗎?怎么才一天,他就被遣送回國了?”
“誰知道?!彼拿及櫝蓛勺∩剑癑ensen在中國待了這么多年,怎么早不出問題,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問題?本來我看你倆這幾天相處得挺好的,還覺得很有戲呢,況且Jensen也說很喜歡你?!?
她這么一說,我瞬間覺得Jensen被遣送回國這個事,實在太是時候了!
但表面上我還是表達了對Jensen的同情,我說:“哎,只能說這就是命吧!或許回去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你看,現在國內模特界競爭多激烈啊,人家回到老家,說不定發展的機會更好呢。再說,其實我還是比較喜歡亞洲人的五官,哈哈哈。”
蘇荷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為什么?混血寶寶多好啊,根本不用考慮基因問題,父母長得再難看,寶寶都是張招蜂引蝶的臉?!?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居然都上升到后代的長相上了。我被她這遠大的愿景給蒙住了,半天才緩過神來,原來她是暗喻我會拉低寶寶的長相水平,所以才給我找個外國人拉回水平線嗎?還未來得及報復,蘇荷就走了。我郁悶了一個下午,把我給憋得比便秘還難受。
所以,阮文毓來得特別不趕巧,剛好撞我上完膛的槍口了。
阮文毓是踩著晚飯時間來的,當時我正在吃飯,我先是被他那紅色板寸頭刺瞎了眼。想起來這個有過一面之緣的紅發男人是我的房東后,我十分震驚,幾口吞下嘴里的東西,說:“房東先生,你、你怎么來了?”
吞咽得太快,我差點被噎住,阮文毓順手給我遞了一杯水,笑道:“我看你這幾天都沒出現,以為你在家里出事了呢。打電話給那位蘭先生后,才知道你住院了。”
我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抹著嘴角滲出的水,在心里琢磨,這人怎么這樣說話啊。
他說:“你不會怪我自作主張來看你吧?”
我擺擺手,嘻嘻哈哈地笑:“哈哈,怎么會,怎么會呢。”
他滿意地點點頭:“那就好?!?
然后從隨身帶的袋子里掏出個巨大的保溫桶,我現在看到保溫桶就有一種被掐住脖子的感覺。我往后蹭了蹭,繼續笑道:“哈哈,你不用這么客氣。”
“你這么說就見外了,我會難過的?!比钗呢固а?,給了我個嬌嗔的眼神,嚇得我一抖,連話都忘了說。
他一邊開蓋一邊說:“我奶奶常說,吃啥補啥,你是屁股摔了,所以……”蓋子打開,一股子膻味四溢開來,我鼓起嘴捏住鼻子,阮文毓看了我一眼,從保溫桶里夾起個黃色的東西,放在我碗里,笑瞇瞇道,“吃屁股補屁股,來,你可千萬不要客氣,這可是我鹵了一下午的呢,一共十三顆,不要浪費。”
我瞪著碗里碩大的屁股,心想這么大的屁股,一定是鵝的無誤了。還十三顆,他怎么不弄三十八顆呢?這個阮文毓,可真是狠,這種生兒子沒屁眼的詛咒他也干得出來!我現在總算明白蘭西當初提醒的我那些話了。
可是,他要以為我就是個任人宰割的病人就大錯特錯了。
我把筷子一擱,說:“房東先生,你可真是沒常識,雖然吃什么補什么,但亂吃家禽屁股會吃出病來的!別說把你帶來的這一桶都給吃光了,就是吃了面前這一顆,嘿,我這屁股明早就要腫上天花板了,再住個半年都消不了。這里住院多貴啊。一天一天往醫院送錢送得我心里直慌啊。我們小老百姓,得吃飯的,可不像你年紀輕輕就有房子,拿個房租整天曬肚皮都餓不死。說到這事,我要趕緊好起來,得給你交房租了。我好歹也是你半個衣食父母啊,哪個父母舍得餓兒子啊,這一點你真是欠考慮了??隙ㄊ悄闾焯焯e,腦子不夠靈敏了,考
慮不到這個點上。來,這個鴨腦,我還沒動,你試試,吃啥補啥啊?!闭f著,我把湯里的鴨頭撈了出來,放在碗里,推到他面前。
阮文毓被我堵得一愣一愣的,臉都黑了,什么話都沒說,拎起保溫桶就走了。
我扯著嗓子在后面喊:“喂,你的鴨腦!”
贏了這一場嘴仗后,我接連幾天心情都特別好。
王阿姨甚感欣慰,覺得我不僅身體恢復得好,心態也好,大筆一批,讓我提前出了院。
出院那天,蘇荷來接我,她邊打電話邊進病房,跟丫鬟似的一路說“是是是”,就差沒點頭哈腰了。我鮮少見她這樣,于是她一掛電話,我就湊到她身邊,頭往她肩上一搭,曖昧地問:“是誰???”
她把我的臉一推:“還能是誰,蘭西??!你住院的這段時間,他就把我當遠程遙控機隔空操作,生怕我沒照顧好你。你看,你這一住院,臉都圓了一圈。我都把你照顧得這么好了,他還不滿意!要不是Carry以死相逼,他早就飛回來親自照顧你了,哪里還有心思拍戲。”想了想又說,“我們認識得久,知道你倆比白開水還純潔,換了別人肯定覺得你倆有一腿。”
我壞笑著說:“你還真是管家婆啊,煩死了。”眼看蘇荷就要撲過來揪我臉,我一邊往后退一邊岔開話題,“就不說別人了,你一開始不也以為我和蘭西有一腿嗎?”
蘇荷的手在空中一頓,愣了愣道:“那都是多久的事了,小心眼?!?
我一個彎身,從她手下逃出來,同她嬉笑:“我可是要記一輩子的。”
我認識蘇荷那時正好十二歲,小學升初中,老宋為了讓我考上重點中學,就在中考三個月前,給我報了個補習班。
那是福川廣為人知的補習機構“未來之星”,它廣為人知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價格高,比同類型的補習機構高出整整三倍。古往今來,人們總覺得一分價錢一分貨,當“未來之星”的宣傳單一發,小廣告一做,光是它價格不菲這一點,就足以令大家將之視為頂級補習機構。大家紛紛把孩子往里送,就跟不要錢似的。
由于優良師資,口碑又好的關系,造就了“未來之星”不可動搖的頂峰地位,成為福川有錢人家的小孩必上的課外殿堂。
其實以我家當時的經濟水平來說,是沒那個條件去“未來之星”的??墒抢纤螙|借西湊,硬是咬咬牙把我送了進去,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因為有了額外的花費,就得在日常伙食上省,老宋自己動手揉面做饅頭吃,每天給我做好一天的飯菜,就裝上幾個饅頭,在外面跑一整天的車。
雖然我對學習的興趣不大,但為了老宋這份心,我在補習班里特別認真。每天都是最后一個出校門,纏著隨堂老師問個不休,就怕浪費了昂貴的補習費。
相比于我忙于課業,蘭西反而忙于賣雞蛋餅。
每天早上四點,當所有人都還在被窩里做著美夢時,蘭西就已經騎著他用舊自行車和手推車改造的小貨車,走在去農貿市場的路上。他要在六點前買好一天所需的材料,然后趕回去給他那個終日沉迷酒池的老爸做好飯菜,混好面,最后才踩著點去上學。小貨車被寄放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里,每天中午、下午放學,他就會在學校門口賣雞蛋餅。
自從我上了補習班后,老宋忙著掙錢沒有空接送我,他便自告奮勇地承擔起接送我的義務。每天,我上課的時候,他就在外面賣雞蛋餅?;蛟S是看他年紀小,路過的人們大多會動惻隱之心,紛紛光顧他的生意。但無論如何,他都會留一張雞蛋餅給我,然后載著我一起回家。
而我同蘇荷的緣分伊始,不是因為我們是補習班同班同學,而是因為雞蛋餅。
多年后回憶起,我習慣將那稱為一張雞蛋餅引發的激情歲月。
我上了補習班大概半個月,某天下課后我像往常一樣纏著老師探討問題,而一向踩點上下課的蘇荷便走出了校門。那天她家司機因為在路上遇到了碰瓷,就沒來得及接她,她百無聊賴地在校門口走來走去,走著走著,就覺得有點餓了。
原本,對她蘇大小姐來說,除了她家大廚做的東西外,低于五星級的飯店一律入不了她的眼,更不要說路邊流動的小攤了。
所以一開始,她只是遠遠看著蘭西的雞蛋餅攤前的人來人往,心里鄙夷地想怎么會有人吃那樣的東西,簡直不可理喻。可片刻之后,她就成了那不可理喻的一員。據她后來和我說的,她那時是真的餓了,又剛巧站在風口之處,雞蛋餅的香味朝她撲面而來。她想那么多人吃,或許那雞蛋餅的味道真的不錯,她從來沒有吃過那樣的東西,或許嘗一嘗也不是壞事,這樣想著,她就走到了蘭西的攤前。
“喂,給我張雞蛋餅?!?
正忙著收攤的蘭西抬起頭,露出禮貌的笑臉:“不好意思,雞蛋餅賣完了。”
眼尖的蘇荷看見他袋子露出的一角,正是一張雞蛋餅。她指著那袋子問:“那不是還有嗎?”
蘭西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那是不賣的?!?
蘇荷一聽,就不高興了:“為什么不賣?你一張雞蛋餅兩塊錢,那我給你十倍的錢。”說著,就開始掏錢包。
蘭西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賣?!?
蘇荷掏錢的動作一滯,覷了眼蘭西那張看似得寸進尺的臉,脾氣就上來了:“嫌錢少?兩百夠不夠?兩千?”
從補習班出來的我,第一眼看到蘇荷,就是這副財大氣粗的模樣,而蘭西站在她對面,雖然腰板挺得筆直,但仍像個被欺負的小媳婦。我立馬警惕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往蘭西旁邊一站,瞟了眼蘇荷,問蘭西:“怎么了?”
他搖搖頭:“沒事?!比缓髮⒆詈笠粡堧u蛋餅遞到我手上。
我順勢咬了一大口,蘇荷瞪大眼睛,嚷嚷道:“喂,那是我的雞蛋餅!”又指著蘭西:“先來后到,你憑什么給她?”
蘭西細聲同她解釋:“我說了不賣的。”
我大約聽懂了什么,咽下嘴里的雞蛋餅,又見蘇荷那張漂亮的臉幾乎要氣哭了,便善意地揚了揚手里的袋子,事后蘇荷告訴我說這個舉動在她眼里就是挑釁。我當時說:“要不,我分你一半?”
蘇荷咬著唇,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莫名其妙?!蔽一位问?,又轉頭對蘭西咧嘴笑了笑,“我們走吧?!?
我和蘭西就此將蘇荷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一件事。蘭西只是個做生意的,自然就會遇到莫名其妙的客人。
只是我們沒想到,這件在我們眼里屬于芝麻綠豆的小事,對從未被拒絕過的蘇荷來說,就成了不得了的大事。
當初我聽見蘇荷包了整間搬家公司的事,就立即腦補出她把錢砸到老板臉上的場景,我并不是隨便想想的,因為十二歲的蘇荷就曾干過類似的事。
隔日我和蘭西剛出現在“未來之星”門口,等候多時的蘇荷就立馬走過來,挑著眼問蘭西:“你這能做多少張雞蛋餅?”
蘭西想了想,答:“大概四、五十張吧?!?
蘇荷把一張毛爺爺往車上一拍:“我全要了?!?
我的嘴巴張得特別大:“你、你吃得下那么多?”
蘇荷白了我一眼沒說話,蘭西沉默了一會,對我說:“小慈,上課時間要到了,你快去吧?!?
看蘇荷那快把我倆一人一口吞了的表情,我生怕她會對蘭西做什么,便搖了搖頭道:“等等再說?!?
“宋初慈?!碧m西蹙起眉,加重語氣叫了我一聲。
每次他連名帶姓叫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動真格了。我若要反駁,他一定會和我死磕到底。
“好啦,那有什么事你就大叫啊,我在樓上聽得見。”
“嗯,知道了。”他拍拍我的頭,“我會給你留雞蛋餅?!?
我悻悻離開,走之前還用一種“你敢動他一根頭發我就讓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的目光掃了眼蘇荷。
那天蘇荷根本就進過教室,我心不在焉地做著筆記,課進行到一大半時,實在是忍不住,借口上廁所偷偷跑到了大樓門口。遠遠就眼見蘭西的攤前圍了一圈人,我暗叫不妙,趕緊跑了過去。
擠入人群,蘇荷已經不在了,蘭西低垂著頭站在那里,我只能看見他的頭頂,地面是被踩得亂七八糟的雞蛋餅。
我走過去,掰過他的肩膀,湊近看才發現他的眼圈和鼻子都紅紅的:“發生什么事了?”
他看了我一眼,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地弄臟了,我要清理一下。”說著,他就蹲在地上開始撿踩爛的雞蛋餅。
蘭西有個讓人特別頭疼的怪脾氣,就是出了任何事他都選擇一個人承受,若他不愿意說,誰都不可能知道。他被老爸揍得鼻青臉腫,新傷添舊傷,甚至被我撞見他爸的“行兇”現場,他也只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摔的。
看現在的情況,他并不想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但永遠不要忽視了群眾的力量,不過淡淡問了一圈,就有個從頭看到尾的阿姨告訴我說,蘭西做好蘇荷要的五十張雞蛋餅后,蘇荷就將那些雞蛋餅,一個個往他身上砸,完了還跳上去踩了個遍,才滿意地離開。
我一聽就氣到不行,雖然這雞蛋餅她付了錢,她愛怎么處理是她的自由,但蘭西看著自己辛苦做出來的雞蛋餅被這樣糟蹋,心里自然是不會好受的。
第二天去補習班,一看到蘇荷我就撲了過去,又咬又抓的,和她扭打成一團。
蘇荷之前從未打過架,也沒有見識過我這樣的鄉野小潑女。所以,自然就讓身經百戰的我占了上風,可就算被我打得那樣狼狽,她還是一副高姿態,一滴淚都沒有流,只是略激動地顫著聲音道:“宋初慈,你不要臉,你早戀,你和賣雞蛋餅的生小孩!”
勸架的老師隔在我們中間,我繼續往她臉上扔書,說:“賣雞蛋餅怎么了,賣雞蛋餅至少是自己動手掙的錢??偤眠^你這種伸手要錢的敗家子!”說到激動處,想到蘭西有多不容易,我克制不住地大哭起來。沒有人知道蘭西有多苦,她這種天生含金湯匙出生的人就更不會知道。
蘇荷看著我,就那么愣住了。別人也愣了,他們大多都和蘇荷一樣,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在這個群體中本來就是個特例,他們打從心里就把我當異類看待。我和蘇荷這一場大戰,大家完全一邊倒,全站在蘇荷那邊。我們打架的時候,甚至還有人打著勸架的幌子往我身上動手,所以,我傷得并不比蘇荷輕。此刻,他們更是諷刺起來。
“她哭什么哭啊,真是笑死人了?!?
“就是啊,打人的是她啊。”
“真不要臉!”此起彼伏的謾罵中,蘇荷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整了整頭發和衣服,又掃了眼看熱鬧的同學,調頭就走掉了。
他們要追捧的當事人都走了,起哄的人也就慢慢散了。
我坐在地上哭累了,自己爬起來,收拾好東西去找蘭西。
他一看我就大驚失色:“誰把你打成這樣。”
我狠狠地抹了一把淚,說:“我摔了!”
我不敢讓老宋知道我在“未來之星”和人打架了,所幸他為了給我掙學費早出晚歸的,每天我睡覺時他還沒回來,早上起床時他已經出們了。所以,我安然瞞了他一天。
哪知再去“未來之星”上課時,老師卻將我拒之門外了。
“你在學校里打架,影響太惡劣,我們決定不再接收你?!?
我往教室里掃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蘇荷對我揚起個勝利的微笑,我瞬間明白了,這是拜她所賜。我轉過頭,誠懇地問老師:“我這個月只上了十天,那剩下二十天的學費,能不能退給我?!?
老師臉色一沉:“你這個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說難聽點就是我們開除你了,你們見過哪個學校開除人會退學費的?”見我還想說什么,老師連忙擺了擺手,“你趕緊走吧,我還要上課。”然后一步跨進教室,砰一聲重重關上了門。
我望著門發了一會呆,然后用盡全身力氣往門上一踹。其實,我踹出去那腳時,沒想過我會有那么大的力氣。門被踹跨了,眾人被我的爆發力嚇得目瞪口呆,我不得不說心里十分解氣。
至于我那些學費,換個門還是綽綽有余的。我瀟灑地把書包往背上一甩,大步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蘭西見我這么早出來,剛想開口問我,我就搶先開口:“我退學了!教得這么爛,簡直是浪費我的時間,浪費我的生命,以后我都不會再來了!”
我這話唬唬別人還是可以的,但蘭西是誰啊,早熟的他早就有一顆如明鏡般的心,察言觀色是他的初始技能,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問題,知道我受了委屈。抬起手,覆在我頭上,輕輕揉了揉,笑道:“好,我們不來了,讓他們自己玩去?!?
我的鼻子一酸,眼角忍不住滲出淚來。
“哎呀,好大風。”我說,借機偷偷拭去。
那天我們早早就離開“未來之星”,蘭西用剩下的材料都做成雞蛋餅給我吃,回去的路上,蘭西咯吱咯吱地踩著小貨車踏板,而我坐在后面一邊吃一邊哭。最后吃得太撐,可雞蛋餅還有兩個,本著不浪費的優良品質,等紅燈的時候我跳下來將雞蛋餅都給了路邊一個蜷縮成團的流浪漢,他被一件黑色的破棉被裹著,只露出兩只暗色的眼睛。我看他年紀也不是很大,和我差不了多少。想到有的人就像蘇荷他們那樣不愁吃穿,有的人卻像我家日子過得清苦,還有的人就像這個流浪漢,受餓挨凍的,我心中感慨萬千。把雞蛋餅給了他后,我又對他
說了句:“你要好好的,要讓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后悔。”其實這句話我等于說給自己聽的。
流浪漢緩緩掀起眼皮,暗色的眼眸突然閃過一絲亮光。我對他笑了笑,綠燈正好亮了。我跳上車后,回頭看了一眼,流浪漢一直望著我,直到看不見為止。
那時我并不知道,我這一時興起的舉動,竟成為我人生中最追悔莫及的一件事,讓我在后來付出了萬劫不復的代價。
在關于蘇荷這件事上,我一直堅信有些緣分是天注定的。就像一株陌生的小樹,你以為它只會長一節枝,但偏偏它又節外生枝。
離開“未來之星”之后,我本以為此生都不會再和蘇荷有什么交集了,偏偏隔天就讓我遇見她被人打劫。
她在“未來之星”門口財大氣粗地掏錢時,被附近的小混混盯上了。而那天她家司機因為碰瓷的老太太又去她父親公司鬧事,所以,她落了單。正在路邊考慮要不要屈尊打車回去時,一群小混混就在她面前豎起了人墻。
本來我和蘭西回家是不會路過這里的,但巧就巧在一向走的那條路因為路面塌陷正在施工,我們唯有繞道而行。其中一個小混混將搜刮到的包包往后一丟,剛好丟到了路過的,坐在車后的我懷中。
我一愣,望著這個從天而降的玩意。昨天我還看見蘇荷背著它呢。順著拋物線的方向望過去,就看見筑起人墻的小混混們。我覺得事情不太樂觀,于是自小有著俠女心腸的我,立馬拔刀相助。
盡管我和蘇荷有過過節,但俠女心腸這玩意一旦被激起就很難消退。我叫停蘭西,來不及同他解釋,就揮舞著蘇荷的包大叫著一頭扎了過去,成功地沖散人墻。只是由于沖得太用力,太忘我,一時沒剎住,人墻后頭的蘇荷也被我撲倒了。
我們頭磕頭,嘴碰嘴,八點檔電視劇上男女主角最常出現的定情場景,居然在我和蘇荷身上發生了,關鍵是我倆都是女的。
我呆了,蘇荷也呆了,混混們也呆了。
片刻后,我從她身上驚跳起來,拼命抹嘴,蘇荷也拼命抹嘴,邊抹邊含糊不清道:“你、你做什么!”
她這么一說,我想起沖進來的正事,趁混混們猶在發呆,我連忙拉起她,拔腿就跑。蘭西也察覺到狀況了,把小貨車開到路邊,我把蘇荷往車上一推,然后自己往上一跳,還沒開口催促,蘭西就默契地拼命蹬起車來。直到轉了幾條街,才把小混混們甩開。蘭西似泄完氣的氣球,停車后就趴在車頭上喘氣。
我撫著自己的小心臟長吁了口氣,望向和我貼得相近的蘇荷,她臉上的表情嚇了我一大跳。她蘇大小姐我打從見她開始就是一副飛揚跋扈的刁蠻千金模樣,可現在,她居然拉著我的手仔細看了一遍,關切地問:“你……你剛才有沒有摔到哪?”
她的臉上還有我昨天的戰果,幾道結了疤的抓痕,嘴角也是破的,我愣了愣,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撓著頭不自然道:“沒有。”
蘇荷看著我,突然就“噗嗤”一下笑開了。她笑起來時很好看,就像秋日里怒放的洋紫荊,明艷耀眼。這么多年,我一直記憶深刻??粗Γ彝蝗挥X得好笑,便也笑了起來,蘭西扭過頭來看了我們一會兒,也跟著笑起來。
月光灑在沒有路燈的路面,像結了層薄霜,我們傻呵呵笑成一團,且不知道在樂什么。后來我想,那種敞開心扉沒有為何的笑,大概才是最走心的。
女人之間的感情就是這么不可思議,前一天還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后一天,就能成為風里來雨里去的好姐妹。
初中時,她屈尊紆貴,放棄去貴族高校,和我們上了同一所普通中學,我們是十二中出了名的鐵三角,那時候她那個沒正經的老爹還開玩笑,說我們感情那樣好,若放在古代,不如都嫁給蘭西,定會相處得更和諧。
那時蘭西還不是如今的偶像明星,還沒有蘭西這個藝名,他還叫著那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王小明。
我捂著嘴呵呵地笑,說:“我們怎么能便宜了王小明呢?!碧m西和蘇荷并排站著,我站在他們對面,看見蘇荷雖還是副無比嫌棄她老爹的臉,但耳根子卻紅得像要燒起來。
我知道蘇荷曾喜歡過蘭西,卻不知道她喜歡蘭西喜歡了多久,等到她下定決心要向蘭西告白時才告訴我這件事。那時屬于半個文盲的她還熬了三個通宵寫了篇聲情并茂的情書,甚至為表誠心,她還動過要咬破手指蓋個血指印的念頭,最后在我膽戰心驚地阻止下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捧著那封情書,像捧著顆最寶貴的少女心去找蘭西,可就在那個夏日蟬鳴的午后,蘭西愛上了葉笑笑。
蘇荷在操場找到他,一向伶牙俐齒的她此刻卻結巴起來,她說:“我、我有些話要、要和你說。”
蘭西說:“什么?”
蘇荷深吸了口氣,還是結巴:“我、我、我……”
蘭西急不可耐地打斷她,說:“有什么話改天再說,現在我要去和我女朋友約會了?!?
蘇荷的臉一下子就白透了,蘭西整顆心都在他剛交的女朋友身上,并沒有發現蘇荷的臉色變化,推著自行車一路小跑到操場邊等候的葉笑笑旁。
葉笑笑微笑著跳上他自行車的后座,蘭西沖她笑得比溪流還要柔情,一踩腳踏,帶著葉笑笑向著陽光奔去。
蘇荷站在橙光籠罩的夕陽下呆愣了許久,背對著我的肩膀顫抖得像個篩子,最后她將那封情書丟進了垃圾桶,從此,再也沒有提過喜歡蘭西這件事。
這么多年來,即使喝到爛醉,她也不曾吐露過這個曾經,她曾喜歡過蘭西,是個只有我知,她知,和天知的秘密。
而所有秘密,都終將被時光埋葬。
雖然當年是我救了蘇荷,可如今最照顧我的反而是她。
俗話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即使我那也算不上什么恩,可蘇荷卻用了一個大西洋來回報我。
現在我身上的傷已經痊愈,她還是不放心,讓我坐在醫院大廳等著,自己卻跑上跑下替我辦退院手續。
我正低著頭玩游戲,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是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最近幾天,我總是接到這種陌生來電。話筒那邊沒有聲音,按號碼回撥過去也一直沒人接,這種惡作劇的電話一般都帶有報復性的。這事我沒和任何人說,因為我心中已有了犯案人選。最近和我有過節的,也就只有阮文毓一個了。看得出來,他是個心眼比針尖還小的人,我就陪他玩玩,反正接了他的電話,浪費的也是他的電話費。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干嘔聲,好奇的我抬頭看去,立馬愣住了。那個坐在我旁邊,面色白似雪的女人不是聞瀾嗎?
她這個樣子……我的視線下移到她肚子上,難道她懷孕了?
她和程靖夕是奉子訂婚?
聞瀾疲憊地緩緩抬起眼,看見我,微微一驚:“宋初慈?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今天出院。”我干澀地答。
“是了?!彼恋男友壅A苏?,掏出紙巾擦了擦嘴角,“那天在酒店,你好像受了傷。”她瞥了我一眼,嘴角勾起笑意。
過去曾與她暗里明里交鋒數次,我又怎么聽不出她話里這個“受傷”是一語雙關。
我上下打量她,視線停留在她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腹部的手上,終究忍不住問:“你……有了?”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眼神越過我往后望去,邊叫著“阿夕”邊像小鳥似的飛了過去。
我就像被定海神針定在原地,如若不是聞瀾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是打算裝作沒有看見,就這么蒙混過去的。
“阿夕,原來小慈也在這家醫院呢。真是巧,市區這么多家醫院,居然還是碰見了?!?
我唯有機械地轉過頭,扯出個僵硬的笑,對程靖夕打了個招呼。想起那晚酒店門口的失態,內心恨不得找個縫鉆進去。
程靖夕淡淡地看著我,連眼皮都沒有抬:“出院了?”
我頷首,他也點了點頭:“嗯,你……好好休息?!闭Z罷,就攬著聞瀾往另一頭走去。
望著他們倆的背影,我的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的滋味,但奇怪的是,即使知道聞瀾懷了程靖夕的孩子,我居然沒有一點想哭的沖動。那晚他們訂婚,我在醫院里痛得死去活來,全身的細胞和注意力也都在身上的傷口,自然也就很少去想程靖夕的事了。我告訴自己,人生的每一天都是新的,身上的傷會痊愈,心里的傷也會痊愈的。
我還愛著程靖夕,這點我并不否認。即使他對我做了那樣的事,帶給我那樣大的傷害,這份愛,仍然一分一毫都沒有少過。可走到如今這個地步,我的心態,大抵只能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還愛著,卻少了非要在一起的執著。
我忽然想起電影《算死草》里的一幕,陳夢吉問呂忍:“孤獨用英文怎么說?”
呂忍答:“Iloveyou.”
年少時看到這部作品分類為喜劇電影,誤以為這句錯誤的臺詞只是無厘頭的搞笑。
可是長大后,我才知道,這并不是句搞笑的臺詞,而是導演的用心良苦。
我愛你,本就是件孤獨的事。
因愛而孤獨,因為愛,孤守一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