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都,離園。
一縷金色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格射入寬敞的房中,煙落幽幽醒轉。自懷孕后她一直睡得不好,昨晚卻睡得極沉。起身時忽覺身側有動靜,她一驚,剛要喊出聲來,身側風離御已跟著起身。
連身邊何時多了一人都不知,煙落驚得張了張口,半晌才愣道:“七皇子,你何時回來的?”自靈州那日風離御憤然離去后,他差人將她送回晉都,自己獨自留下安排賑災事宜。
“昨夜子時。”風離御并不看向她,徑自披上絲衣。
“哦。”煙落應道。看來昨晚她睡得太沉,什么都不知道,不過她也沒想到他回來竟會睡在她身邊。覷著風離御的臉色,她問道,“七皇子,賑災順利嗎?”
風離御點點頭,下床回頭望了她一眼,皺眉道:“還不過來替我更衣?要快些,不能耽誤早朝。”
“哦。”煙落應一聲,匆匆穿好自己的衣裳,來不及梳理的長發披在肩上,如流瀑散開來。
風離御輕輕擊掌,屋外有丫鬟等候多時,她們立即端入幾盞長盤,里面擱著朝服與配飾,還有一些洗漱用物。煙落上前取過朝服,替他披上。
第一次瞧見風離御穿朝服,竟別有一番風致,少了平日的狂傲,多了幾分威嚴,朝服藏青色,胸前與兩肩處皆繡有金色盤龍,墨綠的眼珠活靈活現,奔騰欲翔。
煙落替他理好衣襟,再扣上蟒紋腰帶。他的身體有淡淡的龍涎香,香氣宜人。靠得近時,他突然將她納入懷中,在她光潔的額角吻了一下。旁邊有丫鬟瞧著,她臉微紅,輕輕推一推他。在靈州的時候他盛怒離去,眼下也不知消氣了沒。他總是陰晴不定,叫人難以揣測。伴君如伴虎,也許就是這般。
“煙兒,你出生江南?”松開她,風離御突然問。
“嗯。”煙落頷首。微微失神,他溫柔的語氣讓她極不適應。
“江南何處?”他又問。
“云州。”她垂眉作答。
“云州的確是風景如畫,煙柳斜橋,桃花三兩枝,五六戶人家。煙兒,你幾時回得晉都?”風離御問道,云州一脈多出美人,嬌媚如水,難怪她清麗貌美。
“聽娘親說大約是兩歲。”不知他為何盤問這些事,煙落如實答道。
“樓封賢可是只有一妻一妾?”他又問,兀自正了正衣領,略略低頭讓她替自己套上朝珠,粒粒渾圓,亮麗奪目。
取過一把檀木梳,淡淡的香味令人心曠神怡。煙落答道:“恩,爹爹與大娘是家中做主成婚,感情頗好,爹爹也只納了娘親為妾,之后并未再納。”手中木梳順著他墨發而下,他的發有如熨燙過的絲緞般柔滑。指間靈巧輕繞,煙落替他盤好發髻,套上華貴的紫玉冠,將一枝碧玉橫插而過。
風離御突然擒住她的柔荑,凝眉問:“替人束發,你好像很熟練?”
煙落一愣,旋即解釋道:“以前常替哥哥盤發而已。”
風離御挑了挑眉,神情一松。片刻后,他穿戴整齊,似想起什么,又問道:“聽聞你娘出生青樓,你可知具體?是云州哪間歌伶院?”
秀眉微顰,煙落心中郁郁,他明知她出身不好,在靈州時他也曾嫌棄她的孩子出身低賤,此番他問這問那不知是何意。她沉下臉,冷了語調,答道:“不知!”
看出她的不悅,風離御突然微笑起來,那笑如春風拂過三月細柳,他柔聲道:“本皇子要納你為側妃,這樣才能將你帶入宮中。自是要問得細些。”在靈州賑災這段日子里,他仔細想過了,既然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管從前如何,他都會好好待她。
側妃?地位僅在正妃之下。煙落不由愣愣發怔。風離御一時陰一時晴,一時嫌棄她的孩子,一時又要納她為妃,她不知他意欲何為,是陰謀還是真意。
風離御徑自說道:“本皇子靈州之行立了大功,回來前此事已上請父皇,應該沒問題。”
煙落依舊震驚,無法回神。
適逢程管家敲門進來,恭敬請示:“七皇子,樓夫人,門口有一女子,自稱是樓夫人的妹妹映月,想要見樓夫人。”
映月竟然來了?她來做什么?
耳畔只聽得風離御清淡的語調徐徐響起:“既然來了,就讓她進來。”
不一會,有丫鬟引映月入內,只見映月穿著櫻桃色琵琶衣,粉色珠光長裙,頭上點翠銀花,恰到好處地襯著她俊俏的臉,清秀之外倍增嬌艷,顯然是精心打扮過。
“姐姐。”看見煙落,映月親熱地迎上前去,拉了拉煙落的衣袖,嬌聲道:“你不在府中,都沒人陪映月說說話,好生無聊呢。”語罷,映月一雙桃花眼偷偷瞄了一眼風離御,頰上立即緋紅一片。裝作才看見他,映月羞怯地喚了一聲:“姐夫。”那甜甜的音調如喂了蜜糖般。
“姐夫?”風離御勾唇淺笑,重復道。
煙落一聽冷了臉,趕忙拽了拽映月袖擺,示意映月不要胡亂說話,忙致歉道:“七皇子,舍妹無禮,不懂規矩亂叫。”她側臉湊至映月耳邊,吩咐道:“映月,要喚七皇子,知道嗎?”
映月尷尬一笑,忙端正斂裙行禮,改稱道:“七皇子萬福。”
“無妨,無人之時,便這么叫著。”風離御今日似心情不錯,他又道:“這一聲‘姐夫’本皇子聽著挺順耳。”言罷,他神清氣爽地離開。藏藍色的身影沒入淺金色的日光中,隨風勾勒出絕美的弧線,漸漸消失在了園中盡頭。
映月出神地瞧著風離御俊朗的背影,美眸流轉間含情脈脈。煙落靜靜立在一旁,細看映月的神情,心中一點一點沉了下去。映月的心思,她多少能猜到,留華寺山腳下,她已察覺異樣,只怕映月口中那名衣著華貴、俊美非凡的男子便是指風離御。
良久,煙落開口問道:“映月,今日你來找姐姐,有何事?”
映月終于回神,臉色突然黯淡了下來,她沮喪道:“姐姐,娘最近忙著替我相親,據說中意右相家的易公子,可我……”
“映月長大了,自然要出嫁的,是好事啊。”隱隱知道映月要說什么,煙落出聲打斷道。
“可是,姐姐,我有心上人。”映月輕咬下唇。
“映月。”煙落微嘆一聲。
“姐姐,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我曾在街上遇見一名男子,我對他一見傾心。他其實就是……”終究是難以啟齒,映月躊躇著說不出口。
煙落訝然,想不到映月已情陷至此,欲打消妹妹的念頭,煙落忙道:“映月,我突然想起還有些要緊的事,要不你去找紅菱聊。”急欲離開,她不能去接映月這話茬。她回想起在留華寺中求簽之時,那支被她藏起來的殺簽。映月若跟了風離御,當算是飛上枝頭做鳳凰。可猶記得解簽人說過,映月一心癡付,最終會落得個性命堪憂。寧可信其有,她自己已然深陷泥沼,映月斷斷不能赴她的后塵。
“姐姐!”望著煙落匆匆離去的背影,映月將下唇咬出道青印子,突然高聲道:“姐姐那般聰慧,自是明白妹妹的意思。”
煙落一怔,停下腳步轉首看她,凝眉道:“右相易公子,門當戶對。你嫁過去是正室,不好嗎?”
映月一雙美眸閃動,終于忍不住垂淚,倔強道:“正室也好,妾室也罷。若我不喜歡他,余生與他一起共度才是最最不值。姐姐清楚,有權有勢的男子,皆是三妻四妾,橫豎都要與他人共事一夫,不若尋一個自己真心喜歡的。我無所謂正室還是側室。”這番話說得她滿面通紅,心意已決,她堅定地說道:“姐姐,古有娥皇女英……”
“映月!”煙落厲聲打斷她。娥皇女英共事一夫,映月的意思她當然懂。秀眉皺成一團,她字字犀利道:“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要辜負大娘一片苦心!若沒事,你早些回府去,莫要讓爹爹再操心了。”
煙落語氣中的嚴厲令映月一陣錯愕,印象之中姐姐一直是溫和的,什么事都順著她,可如今……映月怔怔立著,有柔軟的風貼著她的發絲輕輕拂過,心境也跟著忽暖忽涼起來。
風離御剛出門,卻見門口有太監正焦灼等著,見他出來,太監連忙上前稟道:“七皇子,不好了。皇上突然昏迷,不省人事,貴妃娘娘讓您即刻進宮。”
風離御仿佛未聽清楚:“什么?”
太監又重復了一遍。風離御猛然就怔在那里,震驚得無以復加。父皇之前還好好的,怎會突然……
皇帝病倒,風離御連著多日在宮中陪伴。皇宮充滿詭異的氣氛,離園中似也蒙上淡淡的陰霾。
煙落自有孕后夜里總是睡不好,白日里倒能睡上一會。這日煙落醒轉時,外邊天已全黑,蒙眬間煙落瞧見紅菱纖小的身影,似剛剛入內,正在點燃紅燭。床頭擱著燕窩粥,還熱騰騰地冒著白氣,看起來像剛剛溫過。
煙落迷糊中又閉了閉眼。忽地感覺房中一陣冷風鉆入,激得她全身陣陣緊縮。猛地抬眸只見大門敞開著,竟是駱瑩瑩立在門口,穿一襲白色暗花錦服,系著墨黑的披風。駱瑩瑩的身后是無盡的黑暗,似要將她纖弱的身子盡數吞沒。靜靜倚著門邊,駱瑩瑩一言不發,她冷冷注視著躺在床上的煙落。良久,駱瑩瑩神情似笑非笑,問道:“你懷孕了?”
煙落見駱瑩瑩眼神幽幽暗暗,心中一沉,下意識地護住小腹。駱瑩瑩素來與她不睦,此番不知又想做何。
駱瑩瑩唇邊冷笑連連,不屑地看著煙落的動作,銜著一絲惡毒,道:“婊子無情!”
煙落深深皺眉,不解道:“何出此言?”
駱瑩瑩抬頭看了看月色,淡淡道:“滿街傳言,皇上差慶元侯去涼州辦事,如今逾期未歸。人人都言慶元侯失蹤,怕是兇多吉少。你曾是他的未婚妻,不聞不問,轉頭有了七皇子的骨肉,不是婊子無情是什么?”
“啪”的一聲,有瓷瓶落地,是正在打掃房間的紅菱。紅菱忙低頭去撿碎瓷片,“對不起,我一時不小心。”許是手忙腳亂,紅菱又“啊”的哼一聲,鋒利的瓷片將她嬌嫩的手指拉開一道長長的口子。有鮮血滴至潔白如玉的瓷片上,白的刺眼,紅的分明。紅菱自嘲一笑,輕聲道:“看我,笨手笨腳的。”
駱瑩瑩的話令煙落極度震驚,她睜著空洞的美眸,眼神卻無一絲焦距。
天邊掛著冷月,閑花靜靜無聲。大門依舊敞開,卻早無駱瑩瑩的身影,就仿佛她從未來過,只余一抹濃香飄蕩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煙落的腦中如猛雷劈過,無法思考。傲哥哥失蹤了,難道說?似想起什么,煙落突然高聲叫起來:“紅菱,錦繡坊有沒有送來改好的衣裳?”
紅菱“哦”了一聲,想了想道:“有的,稍等。”她自衣柜中取出一件長衫。
煙落起身一下奪過,質地滑軟的料子,觸在掌心卻是冰涼的,一叢叢盛開的重瓣牡丹,有紅的、黃的、紫的,競相怒放。煙落身子微微發抖,緊緊攥著衣裳,手心里全是冷膩的汗水。拆開衣領,里面空無一物,她放入的紙條被人取走了。
煙落頹然跌坐,心瞬間沉入海底。傲哥哥取走消息,那他一定在岐山伏擊了。記憶千瘡百孔的縫隙間,煙落突然憶起蒙面男子擲出石子攔截飛葉鏢,救下自己,憶起蒙面男子失足落崖時含著眷戀的最后一瞥。她腦中有如被無數蟲蟻啃咬著,嗡嗡作響。失蹤!墜崖!失蹤!墜崖!四個字反復不停地在她的腦中擁擠著,轟炸著,直欲炸裂開來。蒙面人會不會是傲哥哥?會不會?
門外吹來陣陣怪異的風,陡然吹滅燭火,一室漆黑,仿佛月兒都無法照入這深邃的房中,只余冰冷的凄涼。
紅菱步履小心地向外摸索走去,說道:“小姐,我去點燈。”
煙落也不應答,只坐在床邊,怔怔發愣。
等了許久,有一絲光亮由遠及近,起先只是一個小小亮點,愈來愈近,到了眼前,才看清楚是一盞燈籠,煙落以為是紅菱,不想提著燈籠的人卻是程管家。
程管家一臉焦急之色,他幾步奔上前,見房門大開,屋內又不點燈。程管家心下疑惑,略提高燈籠,朝里一照,只見煙落一臉失神坐在床上,昏黃的燭光映出她臉色蒼白如雪。
程管家吃了一驚,手中一個不穩,燈籠墜落于地,“突突”的火舌瘋狂吞噬著紙質燈籠,瞬間便化為灰燼。
煙落茫然注視著火焰由盛至滅,洶涌不過一瞬間。她淡淡開口問:“程管家,這么晚了,你可有急事?”
程管家捏一把冷汗,顫聲道:“樓夫人,尚書府中差了人來,說是府中主母服毒自盡,眼下彌留之際,望你回去見最后一面。”
再度震驚,煙落騰地站起身,臉上血色褪盡,整個人如靈魂被抽離般,不能置信。大娘竟會服毒自盡,好端端的怎會呢?腦中想著,煙落已是飛快地為自己披上外衣,雙腳利落地往鞋中一套,顧不得妝容與未梳理的長發,她只對程管家說道:“快走。”
說話間煙落已小跑出了離園大門。尚書府的馬車已在外等候,駕車的是煙落熟悉的何伯。
登上車,煙落忙問:“何伯,怎么回事?”
何伯長嘆一聲,揚鞭驅動馬車,道:“大小姐,一言難盡啊!可惜了老爺與大少爺,人還在外地,恐怕無緣見最后一面了。”
一路疾馳趕至尚書府,煙落匆忙下車奔向大娘所在的寢室,一屋子的人,皆是滿臉痛色。煙落直奔床頭,映月伏在床頭痛哭,美眸腫得如核桃般大小。見煙落來,映月也不搭理。
檀木床上,方靜嫻臉色青紫,唇色慘白,整個人若風中殘燭,只消一碰便會灰飛煙滅。映月輕輕靠向方靜嫻耳邊,泣道:“娘,姐姐回來了。”
雖平日里與大娘多有過節,可終歸是親人,煙落當即啞了聲,哽咽喚著:“大娘。”
方靜嫻一聽見煙落的聲音,她陡然睜開雙目,眸中躥起火苗,伸出枯手向煙落抓去,似要將煙落一同拽入地獄。
煙落不明所以,上前握住方靜嫻的手,冰涼的觸感,沒有絲毫溫度,是一種瀕臨死亡的寒冷。她感受到方靜嫻正用盡生命最后的力氣,緊緊掐住她,指甲深陷她的肌膚中,刻下道道血痕。
方靜嫻回光返照,突然坐起身,眸光如要噬人,齒間狠狠迸出一句:“樓煙落!你會有報應的,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語畢,方靜嫻身子一僵,直挺挺向后倒下,瞳孔散大,嘴唇微張,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訴著無盡的憤恨。
煙落一指湊上方靜嫻鼻間,竟已沒了呼吸。她心中驚駭,顫顫縮回手。
屋內陡然陷入寂靜,靜得似乎能聽見暖爐之中迸裂的木炭碎屑,正噼啪直響。
映月不再哭泣,只注視著方靜嫻漸漸冰冷的身子,怔怔發愣。
煙落渾然不解,疑惑的目光投向映月,問道:“怎么回事?”
“你不知?”映月也不看向煙落,語氣冷漠。
煙落顰眉,道:“確實不知。”
映月眸中閃著恨意,問道:“七皇子要納你為側妃,可有此事?”
煙落點點頭。風離御確實有提過,可這和大娘有何關系?
映月眼中蒙上幽怨,冷哼道:“那先恭喜姐姐,日后前途無量。”她伸出纖柔的手,撫上方靜嫻冰冷的額頭,眸中含著無限的眷戀道:“姐姐好福氣,七皇子如此上心,差人來府上同爹爹說,要爹爹以娘親詆毀皇家名譽為由,犯七出多舌之理,廢黜娘親正室之位,貶為妾室。再將二娘扶正。如此一來,姐姐你不再是庶出,七皇子也好納你為側妃。”
煙落聽罷,美眸圓睜,滿臉驚愕。風離御竟然這樣做。
映月幽幽一嘆,繼續說著:“娘親身有傲骨,她出身名門,豈能屈居人后?要她做妾室,等于要她的命。娘,其實你去了也好,我知道你心里苦,去了一了百了。我知道你不愿等爹爹開口,只是可惜沒能見上哥哥一面。我知道娘的苦心,只有娘去了,才能保住我嫡出的身份。娘何必這樣,我不在乎的。”說著說著,映月早已干涸的眼眶中,似有粒粒晶瑩的珍珠墜地,漸漸在臉上匯成小溪。
煙落見映月神情疏離,忙道:“映月,你聽我解釋……”
“不用了。”映月也不看煙落,神情淡漠道:“從前娘常在我耳邊念叨,說你們母女狼子野心,將來必是禍患。我從不信,只當娘不能容人。可如今,我才是真正懵懂無知。”
“映月……”
“恭喜你即將成為皇子側妃,青云直上,今后我們這些平民百姓高攀不了。不如咱們就此別過,姐妹情分自此盡斷。綠萍,送客!”
“映月……”煙落還想再說,可惜被綠萍拽出廂房。至始至終映月都是背對著她,沒再說一句話。
煙落望著映月遙遠且凄涼的背影,哀嘆一聲,只得離去。
七日后是方靜嫻遺體出殯之日。這日空中飄起新雪,潔白的雪花被凜冽的風吹得身不由己,當空亂舞。
由于映月百般阻擾,煙落不被允許參加方靜嫻的喪禮。出殯這日,煙落只得偷偷來到尚書府,立在街道拐角處,她披著連帽白狐披風,脫簪素顏,神情肅然,默默望著長長出殯的隊伍遠去。
高舉著的素白招魂幡,縹緲地搖著,似在寬慰著恨怨不息的亡靈。雪白的紙錢與雪花一齊肆意飛舞。偶有一片雪花落上煙落肩頭,不過一瞬,便瑟瑟化作一粒粒冰涼的水珠,沒入衣間。生死無常,悲歡離合,只不過是瞬間的事。那一日起,她未再見過映月天真燦爛的笑容,那因笑勾起淺淺的梨渦,自此永埋,成了不見天日的記憶。
方靜嫻頭七過后,李翠霞成了尚書府的主母。曾經最在意的出身,一夕徹底顛覆。
之后,煙落又偷偷去了一趟安邑郡王府,私下尋了從前常跟在慕容傲身邊的小廝,打聽慕容傲的情況。
那小廝也不多言,只道安邑郡王正加緊派人手去尋慕容傲。臨走之前,小廝還交給煙落一個布包,打開看竟是她繡的鴛鴦枕巾,被風離御撕裂后她重新補好,送去了郡王府。小廝道是安邑郡王無意中發現此物,大為不悅,怕慕容傲日后惹上與皇子妃妾私通的嫌疑,遣他擇日交還給她。
煙落伸手接過枕巾,怔怔立在風中,只盯著那紅色瞧。傲哥哥生死未卜,她該怎么辦?
皇宮,景仁宮。
夜過五更,圓月如一面冰魄鏡子,折射出萬丈幽寒的冷光,照得皇宮中飛檐棱角如刀刃般森冷鋒利。
深宮戚戚,寶鼎香煙,輕緩吐納出乳白的煙霧,縈繞在華殿中。景仁宮中燈火通明,風離御凝眉伏在案前,桌上堆著小山般高的卷本,他一一翻看,眉頭愈皺愈深,再無法舒展。
底下是戶部侍郎二人,正垂首侍立,時不時地抹一下額頭,冷汗涔涔落下,他們的衣裳是干了又濕。這七皇子翻閱戶籍卷宗已經好幾個時辰了,瞧著七皇子神色越發不對,他們個個心中沒底,生怕被遷怒。
尉遲凌適時走了進來,見風離御仍在翻閱,不由得一陣惱火,他上前合了卷宗,皺眉道:“你究竟還要看多久,二位侍郎已翻過十數遍,你再翻四五遍,有何意義?即便你再翻一百遍,又能如何?事實便是如此!”
風離御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摞好堆放的卷本滾落一地,他厲聲道:“本皇子不信找不出第二個適合的人!”
戶部李侍郎一聽,“撲通”一聲跪下,顫聲道:“七皇子,我等今日一早接到通知,查找生辰八字為甲子、壬申、癸巳、壬辰之人。仔細翻閱,風晉皇朝此時此刻出生之人,唯有男子七人,女子三人。查訪之下,三名女子中一名先天不足、行動癡愚,另一名容貌丑陋,實在不堪入圣顏。唯一……唯一合適之人只有戶部尚書之女樓氏煙落,再無旁人。”
另一名江侍郎也屈膝跪下,道:“七皇子,茲事體大,臣等豈敢妄為,確實查找數遍。除非還有沒登記在冊之人,可天下之大,皇上病危,短短時間內要如何去尋?還請七皇子明鑒。”
“你們都下去吧。”風離御擺擺手,神情不耐煩。
二位戶部侍郎一聽,如獲大赦,忙躬身退下。
尉遲凌反手關上殿門,撇一撇嘴,他薄怒道:“御,此事顯然有人蓄意為之。好精妙的設計,亦是好歹毒的心思!”
“啪”的一聲,風離御暗自用力,捏碎書桌一角,有木屑自他修長指間滲落。幽幽跳動的燭火映上他的側臉,一壁陰一壁冷。自他從靈州立功回來,父皇已昏迷十多日,不見轉醒。宮中御醫無計可施,無奈下只得張貼皇榜求醫,可無數名醫入宮救治,皆是無功而返,至此再無人敢揭皇榜。他本以為希望渺茫,可昨日卻有一名江湖術士揭榜,診斷過后,稱父皇并非是病,而是中了巫術。這名江湖術士入宮略施法術,當場父皇慘白的臉色竟轉為紅潤,眾人皆為之稱奇。這名江湖術士稱,風晉皇朝蒙此大難,此劫乃命中注定,父皇昏睡不醒,需找一名生辰八字極陰的女子入宮沖喜,以鎮氣場。
不過是尋一名女子入宮,起初他不以為意。何曾料想,這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竟然只有樓煙落。想到這,風離御瞇起鳳眸,眼底迸出冷徹的寒意。他從不信邪,父皇忽病,又在他靈州立功返回后,此事來得怪異,定有人自幕后全盤操控。良馬失蹄,大意失荊州,想不到他亦成了別人轉盤上的小小陀螺,被抽動著,被動地轉著,且不能停下。只因,停下便意味著死。
天衣無縫的計謀,先設計讓父皇在他母妃宮中病倒。如此一來,他脫不了干系,父皇病好了,尚能說得過去。若父皇駕崩,母妃難辭其咎。設局之人接著又讓煙落入宮沖喜。如果他阻止,世人會道他急欲登上帝位,對父皇見死不救。如果他同意,情況一樣糟。他只怕,逼迫他送煙落入宮,只是計劃的開始,今后定會拿他們的事大做文章。天長日久,令父皇因煙落對他生嫌隙。計策之毒辣,謀劃之精心,叫人恨得咬牙切齒。
風離御心中憤恨,手更緊地捏著桌角,掌心陣陣痛,連刺入無數芒屑也不自知。如今他已入局,前無去路,后無歸途。
屋中靜得駭人,偶有尉遲凌嘆息聲傳來。
燭火將要燃盡,光焰顫顫巍巍,突然熄滅時,卻沒有預想中的黑暗來臨,有一絲金光透過窗欞縫隙進入,似要將無盡暗沉刺破。
原來不知不覺間,天已亮。
離園,夜。
下了多日的雪終于停了,厚厚的積雪,如霜的顏色照入煙落房中,映得地上一片冰涼。算算風離御已有十幾日未曾回離園,方才程管家來通傳,說風離御有事尋她,讓她在房中等候。也好,有些事煙落也想問問他。
片刻后,風離御來到宜芙院,到了房門口,他卻停下了腳步,徘徊良久,始終無法向前邁出一步。入宮沖喜的事,自己如何說得出口。
頭頂蒼穹漆黑如墨,僅余幾點寒星閃爍。
深吸一口氣,風離御終推開門。
房間大氣開闊,此時南北長窗對開,冷風吹動著輕紗飛舞,蒙眬間只見煙落端坐正中。
風離御凝眉,問道:“這么冷的天將窗子打開,你不怕著涼?”
菱唇勾起,煙落靜靜答:“風透涼,才能使人清醒。”
風離御不明她話中之意,皺緊眉走近她,瞧清她的打扮后,俊顏微驚。眼前的她白衣素服,不施脂粉,柔順的黑發如瀑布傾瀉,只簪一朵白花。他不禁疑惑問道:“你為何這樣打扮?”
“大娘過世,我自要盡孝道。”煙落的語氣淡得仿佛天邊薄云。
風離御凝了凝眉,問道:“方靜嫻?怎會?”
煙落訕訕一笑,“大娘不愿屈居妾室,服毒自盡了。”
風離御微愕,片刻后明白過來,道:“她自己想不破,怨不得別人。更何況她待你并不好。”
“終歸是親人,況且罪不至死。七皇子此舉過分了。”煙落微微側臉,突然問道:“七皇子為何突然想納我為側妃?”
風離御聽出她語意不善,沉下臉,聲音似自齒間迸出,“你是何意?”
煙落輕輕一笑,低首理了理自己的裙擺的垂珠,她默默闡述道:“七皇子既然不答,不如讓我猜一猜。眾所周知,二皇子與七皇子爭奪皇位,我爹是戶部尚書,官雖不高,卻掌管錢賬事宜。爹爹支持二皇子,哥哥與七皇子交往甚近。煙落斗膽猜測,納我為側妃,不過是想斷了爹爹的念想,自此一心一意做七皇子的‘岳丈’。”
“你倒是很會分析。”風離御嗤笑一聲。冷銳的目光注意到她身側有一抹紅色,他陡然將它抽出,竟是鴛鴦枕巾。他打量著手中的枕巾,記得他曾將它撕裂,她卻將它補好了,開裂之處繡滿五月飛揚的柳枝,飄飄曳曳,細碎的尖葉有如撒上金色的陽光般柔膩,橫亙兩只鴛鴦間,蒙眬相隔,為母鴛鴦添一分羞怯之意。修補的手法巧奪天工,柳葉搭配恰到好處,色彩明艷協調,絲毫看不出原先的裂痕。
這一刻,風離御只覺心中透不過氣來,手中緊緊攥著枕巾,隱約能聽得指關節“咯咯”作響。她竟如此珍惜與慕容傲之間的情意。
煙落并不介意被他瞧見枕巾。既然要問,她今日都要問個清楚。
“落崖之人,是不是慕容傲?”
冷冷一笑,他道:“你終于問出口了。”
她唇邊綻出凄楚笑意,“七皇子……為何帶我去靈州?為了確認蒙面人是他,抑或是誘他分神,我說的對嗎?”
風離御側過臉,看不清面上表情,“你錯了,我希望他活著。日月盟襲擊銀車,若慕容傲參與其中,他這私通日月盟,可是誅九族的死罪。他落崖反倒死無對證。”
他的話極冷,令煙落一陣瑟縮。她倒沒想過這點。這樣一來,無論傲哥哥是否安好,都逃不出風離御的圈套。也許,風離御這人天生就沒有感情,心中唯有利用,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棋子,隨著他的計劃被動走著。
唇邊浮起似有若無的苦笑,她靜靜地問:“七皇子,你總是這樣?”
“什么?”他未曾聽清,不解。
“你從來都是這樣?利用別人?為了你的目的,不擇手段,不顧別人的感受。玩弄他人于鼓掌中,令你覺得很愉快?還是說,你喜歡欣賞煎熬與掙扎?”煙落豁出去了,眸光盯著風離御,滿含怨恨。如果沒有風離御的介入,她和慕容傲會是今天這樣的結局嗎?大娘也不會死,映月也不會恨她。
“你這么認為?”風離御寒聲問,喉間逸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凝望著他深不見底的黑眸,她重重點頭。忽而泠泠一笑,她質問:“七皇子既然介意我出身,大可不要這孩子,何必讓大娘枉送性命?”
不要這孩子……這話似深深刺中風離御心底,只覺鮮血四溢,痛得不能言語。無力閉眸,他輕輕擊掌三下,只是那掌聲漸低,最終無力。
程管家此前一直守在門外,聽到掌聲,他端著一碗藥進來。那藥冒著騰騰熱氣,顯然是剛剛熬好。走上前,程管家將藥擱在煙落面前的案幾上,旋即低首退出去,將門關緊。
草藥刺鼻的味道,未入房中已令煙落一陣皺眉。
風離御將藥推至煙落面前,他用盡全力掩飾著自己雙手的顫抖,卻仍是不小心碰翻些許。滾燙的湯藥和著藥渣,濺出碗外,沾在他手上,黑漆漆的,如同心中抹不去的罪惡。
望著那濃黑不見底的顏色,煙落心中一陣陣緊縮,隱有著不好的預感,她顫聲問道:“這是什么藥?”
“紅花!”風離御亦不隱瞞。
如墜冰窖,煙落神情瞬間凝若冰雕,他竟真的不要這孩子。他今日來,說是有事尋她,其實就是為了打落她的孩子。藥他一早就吩咐程管家準備好了,并讓程管家等候在門外。
她猛然抬眸,望向他的眼,他卻別開臉,有意避開她的目光,雙眸只定定望向窗外。外邊雪又下了起來,屋中漏出一點亮光,照著紛紛落下的雪花,更遠處就像是深淵一樣的黑暗。殊不知,他心中亦下著綿綿大雪。
煙落遲遲不去接藥碗,肌膚上透出一層一層的涼意,涼至心底。虎毒尚不食子,風離御當真冷漠到極致。屏住呼吸,她痛聲問:“為什么?是我沒了利用價值?還是我又有了新的利用價值?”
她問得犀利,風離御不知該如何作答,眸中顏色黯淡下去,直至晦澀無光。默然垂首,他從懷中取出一張薄紙,本是輕如薄翼,此刻卻有如千斤般沉重,許是沾了他泌出的汗水才會這么沉。這張薄紙他一直貼身放著,染了他的體溫,紙本是暖的,可風一吹頃刻變得冰涼。他遞至她面前,只覺自己指尖與那薄紙一樣冰冷,毫無知覺。
煙落伸手接過,緩緩打開,赫然“休書”二字跳入眼中。她猛地抬頭,不能置信,卻見他正望著自己的眼眸,一絲亮色也無。
窗外,飛旋的雪花不知何時凝成雪珠,西風肆虐,落在窗欞上“噼里啪啦”直作響,如彈奏一曲琵琶《十面埋伏》,愈演愈烈。屋中兩人無語相對,氣氛愈來愈窒悶,漸漸迫得人無法呼吸。
既然他絕情,自己又何必留戀?
煙落突然端起碗,掩袖一飲而盡,顧不得藥剛剛熬好的炙燙,來不及吞咽的藥汁自她唇邊溢出,一滴一滴地落至她雪白的錦衣之上,凝成一朵朵黑色邪佞的花。極其苦澀的藥汁,帶著接近死亡般的窒息,激得她胃中陣陣泛起酸水,惡心得直欲吐出來。
“煙兒。”風離御驚起,伸出空落落的一手想要扶她,卻僵在半空中。即便他阻止她喝下紅花又能如何?他別無選擇,她亦沒有。前無去路,后退亦只有死路。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喝下紅花,心中一陣痛過一陣。瞧她毅然飲下的樣子,神情沒有絲毫留戀。她真的不在乎他與她的孩子嗎。唇邊掠過苦笑,他的手臂軟軟垂在身側,再舉不起來。
飲畢,煙落自懷中取出一方白色絹帕,輕輕拭了拭唇角,動作極緩,像是種無言的哀悼。白色的絹帕沾染了黑色,是那樣格格不入。她強自一笑,那笑如雪后初晴的明亮日色。她將休書對折,放入衣襟中。預期的痛楚尚未到來,她徐徐站起身。哪怕沒了一切,她至少還有傲骨。
默然承受著他施與她的命運,她俯身三拜。冰冷的地面,映著屋外雪色,此時如清霜覆地,涼意無孔不入地侵入她的膝蓋。她突然想起小的時候,她做錯了事,娘親罰她跪在月下,小小的膝蓋承受不住地氣寒冷。她總想著,等她長大就不怕冷了。可是她忽略了,她長大了,她的天卻變得更冷,而她早已無法承載。
煙落起身,唇角綻放出一抹凄絕的微笑。收了休書,按禮三拜,從此他們是路人。她還是原來的她,他還是原來的他,各不相干。
風離御望著她,鼻息漸漸急促。看到她俯身叩拜,與他訣別,他心中更是狠狠抽搐。他緊緊攥住華服一角,有錦布扯碎的聲音傳出,卻很快淹沒在窗上雪珠敲擊的噼啪聲中,尋不到一絲蹤跡。神情恢復一貫的冰冷,他揮了揮手,示意她離去。
煙落從他身邊走過時,有一股熟悉的清香撲入他鼻中,激起一陣心神蕩漾,她的長發隨風飄起,絲絲縷縷飄向他的發絲,卻又在頃刻間分離,毫無眷戀。
風離御陡然轉身,才發覺她單薄的背影已踱至門口,寸高的門檻,輕易便能跨過,他如何能攔住她?伸出一手,他想要去抓住什么,卻只觸到冰冷的空氣。
突然她的背影僵直不動,讓他幾乎以為她會回眸看他一眼,心中涌起一絲極苦中的甜蜜。不想她卻扶住門框,一手捂住小腹,整個人不住地顫抖著,如狂風肆虐后飄零的樹葉。緩緩屈膝,她一寸一寸軟倒下去。再看,鮮紅的血蜿蜒下來,染濕她的裙擺,流到地上,滲進屋中,蔓延過來,似在他腳邊開出慘烈的花。
這一幕令風離御徹底懵住,腦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錐子正不停地戳著他的心,痛得忘了呼喊。他想上前抱住她,卻覺腳上似壓著千斤巨石,無法挪動半步。
痛,好痛。煙落氣喘吁吁,汗水淋漓,腹中下墜般的痛感一波波襲來,直往下拽,似要將她身體中最重要之物硬生生拽離。心中恨怨著,即便是落胎,她也不要在他的面前。明明只差一步便能走出房間。為何這一步,如此難跨越?還是說,人生跨不過的,往往只是一個小小的坎,如同她現在這般。
煙落全身都是冷膩的汗水,有無數氣血向頭上沖來,疼痛如翻滾的巨浪般吞沒她。她拼勁全力向外挪去,今日即便是死,也要留有尊嚴。忽地,她只覺身子一緊,熟悉的龍涎香傳來,是風離御炙熱的身體自后緊緊擁住她。
“快來人!快叫御醫!”風離御顫聲大喊著。
煙落用力推著他,她不要他的同情。
“走開,走開……”她的聲音沙啞無力,漸低下去。她的意識亦是漸漸模糊。忽然,她感到下身有滑軟的東西流出,也許是為人母的天性,這一刻她真實感受到孩子已永遠離開了她。
她突然后悔了,她為何要激怒他?她都沒為腹中孩子爭取過,她應該跪下來求他,求他留下孩子。淚水滾滾落下,如奔騰的小溪,止也止不住。有多久沒痛哭流淚了?久到她快要忘卻,淚水竟是咸澀的。她不能哭的,十歲起,她便對自己說過,無論發生何事,即便再難承受,也絕不能哭。她努力去擦拭眼淚,卻越拭越多,總也擦不完。
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在她蜷曲的睫毛上凝聚,凝成一顆顆眩目的珍珠落下,滴滴落至冰冷的地上,終淹沒在一片鮮紅中。
她的淚,有一些落在他衣衫上,暈開一朵潮濕的花。風離御望著,怔愣無語。她從沒在他面前哭過,哪怕從前他殘忍待她,哪怕有再多的苦痛,她都只是默默承受,而沒落下一滴眼淚。如今她卻因為他們的孩子失去了,落下眼淚?
曾經,他恨極她的隱忍與冷靜,很想知道她哭泣會是什么模樣。而今他終于見到她落淚,卻是這般凄絕的場面,早知道會是這樣的場面,他寧可永生永世都不要見到她的眼淚。她的淚如此揪心,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掏空了。
痛如萬箭穿心,淚眼模糊中,煙落無法看清他的表情,有強烈的恨意侵入骨髓。失去意識前,她咬牙迸出三字,“我恨你!”
感到她的頭自他肩胛滑落,無力地墜至他的臂彎,風離御突然收攏雙臂,緊緊環住她。眸中覆上陰冷之色,他咬牙切齒,心中怒吼:風離澈!害本皇子手刃親子,這筆血賬,他日定叫你十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