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馬滅亡后的地中海世界(全集)
- (日)鹽野七生
- 4555字
- 2019-01-04 14:03:26
巴勒莫陷落
現代的巴勒莫是意大利的一個區——西西里島的首府,在此有區長官的官邸,是西西里最重要的城市。但在古代,在中世紀前期,這里還只能算是主要城市之一。敘拉古自古以來一直是西西里最重要的城市。雅典為得到敘拉古曾不惜冒遠征的風險。柏拉圖對統治組織抱有強烈的興趣,為了看到最佳例證也訪問過敘拉古。希臘人也曾祭出阿基米德研制的新兵器與羅馬人苦戰。羅馬人認為,不攻下敘拉古就得不到西西里。這一想法與希臘人一致。
后來,在羅馬逐步將地中海變為“自家之海”(mare nostrum)的過程中,位于與北非相對位置上的特拉帕尼、馬扎拉和阿格里真托等都成為對羅馬很重要的港口。在整個古代的歷史中,巴勒莫的重要性都僅次于這些城市。進入中世紀以后,擁有西西里的拜占庭帝國讓派去統治西西里的總督常駐敘拉古已成定例。
確定巴勒莫為目標,似乎也是順應著這個傳統,莫非公元830年的北非伊斯蘭教徒中有優秀的戰略家?因為敘拉古面海向東,阿格里真托面海向南,馬扎拉面海向西南,特拉帕尼向西,而巴勒莫卻面海向北。這就是說,巴勒莫面向著地中海這個廣大的基督教世界。如果希望擴大“伊斯蘭之家”,巴勒莫作為前沿基地最為合適。在攻下巴勒莫之后,漂浮在地中海中央的西西里島就成為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艦”。西西里得天獨厚,軍糧可以自給。
不過我覺得,這個大戰略并非開始就是如此,這樣的想法可能更接近實際。
無論如何,宗教狂熱分子伊斯蘭教徒阿薩德統率的征服西西里行動,自大肆張揚地開始以后,3年過去仍未攻下敘拉古。在西西里東西線中段的地方,有一座著名的城堡都市恩納。這里位于要害之地,防衛相當嚴密。伊斯蘭軍隊數次進攻均未奏效。順便一提,為伊斯蘭勢力創造了征服西西里機會的歐赫米奧,被派來與守城的拜占庭軍隊談判。他隨即被捕,被指向伊斯蘭出賣西西里而被處死。他借伊斯蘭之力推翻拜占庭的統治后,自己當了統治者,但這美夢沒能持續3年。
撒拉森人的海盜行動長年不斷,他們或許認為征服西西里易如反掌。然而征服行動的進展卻不盡如人意。把羅馬選作目標的同胞已經帶著掠奪而來的人和物滿載而歸,受到歡迎。他們知道后也許開始著急起來。出于以往的海盜經驗,他們選擇了防衛肯定比敘拉古薄弱的巴勒莫作為目標。
不論當初的動機如何,這是一種卓越的選擇,這一選擇甚至考慮到了恒久的益處。從此以后,巴勒莫比敘拉古更經常地成為西西里的第一大城市就是明證。在戰略上值得贊賞的是,這次不是小股隊伍的小打小鬧,而是一舉投入大規模兵力的軍事行動。
從馬扎拉登陸西西里,已經成為北非伊斯蘭勢力這3年來的常路。公元830年這年,伊斯蘭人也從馬扎拉登陸,但船只多達300艘,無法全部進港。于是他們兵分兩路,另一路直奔北面不遠的馬爾薩拉港。這樣登陸后隊伍也分成了兩支。阿拉伯人較多的部隊去了巴勒莫,阿斯巴哥率領的柏柏爾人部隊去了阿格里真托。他們準備進攻恩納,然后一個回馬槍殺向敘拉古。
可是,這支隊伍來到阿格里真托時遭到了瘟疫的襲擊。瘟疫總是在體力衰弱的時候或衛生狀況最差的時候來襲。我們不知道柏柏爾人是否比阿拉伯人更不講衛生,但去巴勒莫的那支隊伍平安無事地行軍時,第二隊的人卻因疫病眼見著一個個倒下。阿斯巴哥自己也倒下,死掉了。剩下的士兵都覺得征服西西里行動難以為繼,乘上從西西里人那里搶來的船只逃回了北非。2萬人的半數開了小差。

西西里
前去巴勒莫的那支隊伍卻意氣風發。打頭陣的士兵打著綠底白色月牙的“先知穆罕默德之旗”,隊伍中有較多的阿拉伯人,他們自認為是伊斯蘭的主流。
巴勒莫當時只不過是西西里的主要城市之一,加上那年聽到撒拉森人逼近的消息后從周邊地區前來避難的人,巴勒莫共有7萬人口。只看這一點看就可以知道,中世紀前期的西西里比意大利半島富庶。巴勒莫人根據以往直接、間接的經驗知道,落入撒拉森人之手,其后的命運不是死亡便是淪為奴隸。他們拼死守城,堅持了一年之久。這讓進攻的伊斯蘭人也深感震驚。城里的所有人都籠罩在恐怖和絕望之中。
在這長達一年的時間里,沒有一個基督教徒趕來救援。這一點我已經寫膩了。
拜占庭軍隊在防守堅固的恩納和敘拉古堅守不出。
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及基督教世界的各路王侯為守護自己的領地已經拼盡了全部精力,稍有余力的人腦子里也只想著如何侵略他人地盤。
羅馬教皇在拿不出行動這一點上也與他們同罪。不過教皇沒有自己的軍事力量,說服不了擁有軍事力量的人就什么也做不了。但沒有任何記錄可以說明教皇動用了開除教籍的武器,采取了積極的行動。
西西里是拜占庭帝國的正式領土。但是,拜占庭帝國皇帝與羅馬教皇的關系實在不好。他們之間圍繞圣像問題存在教理爭論。雖有拜占庭皇帝,但教皇卻又特意造出一個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他們雖同為基督教徒,這些事件仍然惡化了兩者之間的關系。說不定在羅馬教皇的內心深處,還有冷眼觀戰,看拜占庭如何守衛西西里的心思。這時的巴勒莫食物匱乏,許多基督教徒餓死病死。
公元831年9月,巴勒莫攻防戰已打了近一年。市內一切匱乏,應該說什么都沒剩下更為準確。
在防衛戰打到將近半年的時候,拜占庭帝國派來統治巴勒莫的總督、主教就已乘著準備好的船只出逃意大利了。沒有找到船只,只得沿陸路西去的修士在逃跑途中被撒拉森人抓住,被逼做出選擇:要么改信伊斯蘭教,要么去死。他們全體選擇了死亡。
城市在這種狀態之下陷落,并不是那種迎擊發起總攻之敵之后雄壯的陷落。就像一點點地衰弱迎來死亡的人一樣,城市終結于一片陰森恐怖的寂靜之中。據說在長達一年的守衛戰中死亡6萬多人。
城市陷落后,市內還剩3 000多人,但多數都已衰弱到了極點,勝利者覺得送去做奴隸也無價值。還能走動的男女和兒童被裝上了船,其余的人全部就地處死。
巴勒莫化為無人之境。后來,北非來的伊斯蘭教徒在此定居下來。如果無人居住,拿下巴勒莫沒有任何意義,必須重新引入居民,使城市再生。
很快就有地方長官被派到巴勒莫,地位低于突尼斯的地方長官,但官名一樣。北非的伊斯蘭勢力將征服西西里全島看得與征服伊比利亞半島同等重要,讓巴勒莫成為西西里中心的意圖昭然若揭。
而基督教方面,似乎很少有人能正確認識到巴勒莫陷落意味著什么。更為恰當的說法應該是,即使在能夠采取對策并有相應實力的人中間,也沒有一個人認識到個中的意味。
拜占庭帝國皇帝比其他任何人都能主張領有權,但其行動是在陷落4年以后的公元831年。雖然當時拜占庭帝國東有伊斯蘭勢力的進逼,北有斯拉夫民族的逼迫,但無論如何行動都嫌太晚。
在此期間,伊斯蘭勢力照例毫不留情地殺戮企圖抵抗的人;搶掠貴重物品,甚至糧食、家畜;年輕人,甚至孩子也要抓來送到北非去當奴隸;最后放火燒屋,使之變成廢墟。他們用這種做法征服了西西里西部,又將勢力擴大到東部。
人們感到拜占庭帝國終于“行動起來了”,但實際情況只能說是粗陋不堪。
皇帝任命女婿亞歷克西斯為常駐西西里總督,命他組建救援西西里的大軍。這事做得不錯,拜占庭帝國正式表現出出征的架勢??墒?,此后的表現卻證明,這只是一個走向衰落的國家及其最高領導人的做派。
亞歷克西斯來到仍處在拜占庭帝國統治之下的小亞細亞西部,熱心組建大軍,成功地招募到了相當數量的士兵和船只??墒前菡纪セ实壑篮髢刃钠鹆艘筛],想亞歷克西斯莫非是想率領大軍進攻君士坦丁堡,把自己拉下皇位。
皇帝的疑慮給了專制君主國家必然存在的宮廷陰謀家絕好的借口。亞歷克西斯被突然召回,直接投入了監獄。在牢里,這位拜占庭的貴公子似有所思,說他萬念俱灰也許更加正確。他宣布舍棄公職、地位和妻子,要去修道院,于是被釋放出來?;氐浆F實世界后,他便在社會上徹底消失了。
拜占庭海軍本應以海港城市敘拉古為基地,以保障地中海西部海域的安全為己任,但皇帝這個司令官的表現尚且如此,海軍也就一事無成了。這時,拜占庭戰船對撒拉森戰船已是每遇必逃。
北非突尼斯與西西里之間的海域,在現代歐洲被稱作“西西里海峽”(Canale di Sicilia),因為西西里島是意大利領土,但古羅馬人卻稱同一片海域為“阿非利加?!保ˋfricum Mare)。
在那個時代,西西里和北非同屬一個文明圈,由一個皇帝統治。以隔海相望的隨便哪一個國家的名字命名都不會意有所指??墒?,到了中世紀,隔海相望的國家分屬于不同文明圈。這樣一來,國家之間的遼闊海域自然會以擁有制海權一方的名稱命名。
我甚至認為,在中世紀前期的這個時代,如果要給這片海域起名,用古代的稱呼“阿非利加?!币苍S更為合適,因為這片海域的制海權已經完全掌握在了居住在北非的伊斯蘭教徒即撒拉森人的手中。

西西里及其周邊
換成古代羅馬人的觀點,所謂制海權就是擁有把海洋稱為“自家之海”的資格。一旦居住在北非的撒拉森人認為眼前這片地中海是“自家之?!?,接著的想法就是要把橫亙在地中海對岸的陸地也稱為“自家的土地”,甚至還可用擴大“伊斯蘭之家”的大義名分去行掠奪之實。
拿下巴勒莫大有好處,緊接著征服了從巴勒莫到墨西拿的海港城市群,使得這個好處更加完美。
意大利南部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強烈地受到西西里伊斯蘭化的影響。受到影響的地方包括形似長筒靴的意大利半島膝蓋以下的所有地方。這樣的情形是很自然的。撒拉森海盜此前的做法是從北非來襲,猛擊一下之后又回到北非。現在卻可以中途先在不沉的航空母艦上落腳,然后再次出擊。從此以后,以卡拉布里亞、普利亞和拿波里為中心的坎帕尼亞地區完全暴露在撒拉森海盜的“猛擊”之下。
同樣打著擴大“伊斯蘭之家”的旗號,但地中海東部與西部情況并不一樣。
在東部,伊斯蘭勢力從小亞細亞東部逐漸侵入到敘利亞、巴勒斯坦和埃及,征服所有包圍東地中海的陸地后已經過了兩個世紀,地中海世界的東部已經完全成為“伊斯蘭之家”?;蛟S可以認為,伊斯蘭勢力對這些地方的統治恐怕已有相當的組織程度。此外,在伊斯蘭世界的西部是伊比利亞半島,其土地之遼闊恐怕不能稱之為半島。這里處在以科爾多瓦為根據地的“埃米爾”的中央集權統治之下,業已在相當程度上確立了伊斯蘭勢力的指揮體系。
在沿著擴張路線突飛猛進的9世紀伊斯蘭世界中,北非在統治組織化方面最為落后。這片地區就后世的國別而言是利比亞、突尼斯、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
將這些國家統稱為“阿非利加”是因襲古羅馬的習慣。歷史完全不同的埃及往往被區別開來。中世紀伊斯蘭化之后,仍然繼承了這個習慣。
在以巴格達為首都的伊斯蘭世界中,北非的定位是“伊斯蘭之家”的內部成員,但其地位卻莫名地有所偏離,待遇方面類似于相當程度上被授予自治權的“埃米爾”所統治的領地。“埃米爾”一語的日語究竟是譯為中央派遣的地方長官好呢,還是譯為有著強烈的實力者意味的“酋長”好呢,人們莫衷一是。順便一說,這個詞兒有時譯為“酋長”,是參考了現代將“United Arab Emirates”譯為“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成例。
總之在中世紀前期,北非的統治形態明顯尚未確立,連伊斯蘭史專家一般也在這一方面不甚明了。
但是指揮體系不明確的狀況卻會令其敵手困惑。如果指揮體系明確,必有一定的戰略戰術預測其動向,事先“讀懂”并非難事。軍隊越龐大就越容易在其準備、整編階段察知其動向,也就越容易確定迎戰體制。
可是,中世紀前期的北非情況完全相反。“地方長官”埃米爾的權力究竟有多大也不明確。時常有埃米爾親率大軍前來進攻的情形。撒拉森人大多情況下是以小規模海盜船隊前來襲擊。令基督教徒悲嘆的“大群蝗蟲”也并非一次性集群來襲,好似分為小群分別在不同日子襲擊不同的目標,形成波狀攻擊,反復不已,令人防不勝防,放馬后炮都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