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的整體困境:世界文明的沼澤期(1)
- 強勢生存:中國原生文明的核心力量
- 孫皓暉
- 4033字
- 2016-11-04 09:56:12
人類文明的發展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整體困境
從公元前3000余年的古巴比倫王國開始,人類各民族相繼進入了國家時代。
以國家為單元的人類文明的競爭演進,迄今已經有五千余年的歷史。
漫漫歲月,滄桑變幻。人類文明在災難與收獲的交互激蕩中拓展伸延,已經由緩慢發展的古典文明社會,進境為發展速度驟然提升的工業文明時代了。但是,文明的進境與發展速度,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人性,也沒有改變人性的基本需求,更沒有改變人類面對的種種基本難題。貧困與饑餓依然隨處可見,戰爭與沖突依然不斷重演。古典社會曾經反復論爭的種種基本問題,并沒有因為工業與科學的創新而消弭。甚或相反,科學的發展,交通的開拓,信息的密集,使人類的生存空間更加狹小,生存資源更顯貧乏,各種沖突更為劇烈、更為殘酷、更為全面。
我們驀然發現,當下的人類世界,面臨著一個整體性的困境。
這個整體困境就是,人類技術手段的飛速發展與人類文明停滯不前的巨大矛盾。
一方面,我們的生產能力,我們的科學發現,都在日新月異地發展;我們對宇宙空間的普遍探索,已經拉開了絢爛的序幕;我們對人類生命的微觀認識,已經達到了相當的高度,也許不遠的將來,我們對復制生命的探索就會成為現實;我們的物質生活水平,獲得了較為普遍的空前改善,世界一部分人的生活水準與享受方式,已經進展到令任何古典貴族都瞠目結舌的地步;在人類社會的整體結構方面,我們已經擁有了解決人類共同問題的跨越國家政權的世界組織——聯合國,我們幾乎已經邁入了建立世界性文明秩序的門檻。這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可另一方面,我們的文明發展卻停滯不前,我們的道德水準正在急劇下滑。
腐敗與墮落的生活方式,充斥著發達國家與欠發達國家的另一極;巨大的浪費與極度的匱乏并存,形成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兩極差別;對遍布世界的貧困、饑餓與天災人禍,發達國家有著普遍性的淡漠,共同救援組織的所謂作為,始終停留在杯水車薪與虛應故事的層面上;人類的文明教育,對欠發達地區普遍存在的文化缺失現象無能為力,致使主要以這些地區為社會土壤所滋生的邪教組織以及恐怖主義勢力不斷蔓延,并與各個國家的分裂勢力相融合,掀起了前所未有的人類文明的沙塵暴;作為世界組織的聯合國,則日益淪為少數強勢國家操縱下的某種機器,其主持正義與伸張公理的能力已經微乎其微;掌握最先進戰爭手段的強國,依然醉心于價值觀的輸出,醉心于意識形態的對峙,忙碌于對世界資源的巧取豪奪,忙碌于富裕集團對全球利益無休止的分割;結構與目的同樣混亂的各種軍事同盟,不斷在世界范圍內出現,都在像堂吉訶德一樣地盲目尋求與風車作戰;曾經百余年領先世界,并曾以炮艦強權主導世界文明進程的資本主義國家集團,已經在一場首先爆發于其心臟地帶的經濟大危機中,褪盡了“活力無限”的光環,顯示出空前的國家疲憊與制度弊端;對“世界警察”的普遍不滿正在不斷地彌漫增長,在某些地區已經淤積為深刻的仇恨,并且以喪失理性的恐怖主義方式不斷爆發出來。
面對種種災難與整體性困境,我們的世界陷入了一種萬事無解的尷尬局面。
從總體上說,我們這個時代,解決普遍問題的能力正在急劇衰減。極端化的例子有兩個:一個是實際爭端無法解決,即對很小面積且有爭議的領土與海域資源,大多數相關國家寧可兵戎相見,也不愿意接受“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開闊思路;另一個是文化爭端,強權國家在炮艦時代通過侵略戰爭方式搶劫了大量世界級文物,無論被搶劫國家如何呼吁,強權者都只是頗有“紳士風度”地聳聳肩了事。
更重要的是,我們當下的時代,已經喪失了文明發展的主題與方向,喪失了一個時代應該具有的主流精神。曾經主導世界文明秩序的列強力量,已經無法創造出新的人類精神,更無法以高遠的視野、開闊的胸襟,平衡人類的利益沖突與價值沖突。這種曾經的主導力量,正在各種實際細節爭奪與意識形態對峙中持續地沉淪下去。世界秩序失去了曾經的主導精神。人類的基本價值理念,正在迅速地模糊化、逆反化。
真正值得憂慮的是,面對如此巨大的整體性困境,面對如此重大的人類文明危機,世界政治家階層卻是空前麻木,既沒有自覺感知的理性揭示,也沒有奔走呼吁的世界精神與天下意識,更沒有高瞻遠矚、聯手協力的主動磋商應對戰略。頻頻舉行的形形色色的高峰會議、強國集團峰會,除了發明出種種時尚而庸俗的外交秀,在圓桌會議上爭吵議論的,幾乎都是中世紀地主一樣的利益糾葛。整個人類所期待的著眼于解決基本問題的訴求,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政治家視野里,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巨大的整體性困境,使世界文明的發展陷入了極其罕見的沼澤期——
無論是前進或是后退,如果我們盲目作出反應,我們就有可能全面沉陷下去。
結束困境的途徑只有一個,要從對人類文明發展史的審視中,尋求我們的思維突破。
人類文明如何走出第一次沼澤期
在世界文明發展史上,一個時期的突破經驗,給我們提供了討論路徑。
這個突破時期,就是人類結束第一次文明沼澤期——中古社會的歷程。
中古文明沼澤期,在西方,是指羅馬帝國后期及羅馬帝國滅亡后一千余年的文明停滯期。在東方的中國,這個時期開始得要更早一些,是指秦始皇創建的中國統一政權滅亡后兩千余年的文明停滯期。在這樣的文明停滯期,人類在技術層面上都獲得了某種程度的發展,盡管速度很緩慢;但在文明形態的發展上,卻始終是徘徊不前的。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文明沼澤期,亦即文明史的停滯期。
這里,一個邏輯的環節必須清楚:什么是文明意義上的發展?
文明,是人類在“自覺的精神,自覺的秩序”意義上的整體生存形態。文明意義上的發展,最重要的基本點,在于社會制度的創新,在于社會生活方式的普遍提高,在于社會生產方式的普遍改變,在于社會價值觀念與社會主流精神的歷史性躍升。在人類社會的整體發展中,生產手段(技術)的局部更新,并不必然與文明發展相聯系,更不必然等同于文明發展。古典社會在某個領域的技術手段,完全可以達到當代技術無法復制的地步。但是,仍然不能由此而說,古典時期的文明發展程度比當代要高。因為,技術手段如果不能發生普遍性變革,從而達到激發整個社會文明發生普遍變革的程度,技術就永遠是局部的生產手段,而不是文明的歷史坐標。
中國在隋唐之后的歷史現象,很能說明技術發展不能等同于文明發展的道理。
東方中國的四大發明,其中的兩大發明——火藥與印刷術,在公元10世紀前后的宋代獲得了極大發展;中國的古典數學,在元代出現了新突破;中國的古典筑城技術,在明代達到了最高峰;中國的古典園林技術,在清代達到了最高峰。這些,都是古典科學技術的很大發展。但是,中國的宋、元、明、清四代,恰恰是中國文明嚴重下滑、社會嚴重僵化的時期。這四個時期,歷時千余年,中國出現了以“存天理,滅人欲”為基本訴求的理學體系,出現了以扼殺思想活力與自由創造為基本訴求的文字獄,強化了以迫使社會知識階層皈依意識形態教條為基本訴求的科舉制,又衍生出彌漫社會的考據學風。由此,中國社會的理性精神、探索精神、創造精神,基本上被窒息,基本上被撲滅;知識分子只能以鉆研書縫、考據細節為治學之正統途徑;秉持思想創造精神的個別學者,被整個社會與官方視作大逆不道;社會實用技術的研究,在這一時期被冠以“奇技淫巧”的惡名,受到正統意識形態的極大輕蔑。甚或,宋明時期還對中國文明的歷史遺產進行了全面清掃,連荀子這樣具有客觀立場的戰國大師,也被請出了孔廟,并有了極其荒唐的“滅荀運動”。至此,中國的修史權力與對社會文化思想的主導權力,徹底全面地落入了具有嚴重意識形態偏見的唯一一個學派集團手里。思想領域的客觀公正精神,社會學派的多元發展,從此消失殆盡。如此“教化”之下,宋代以后的中國社會,民族精神日漸委頓,另有外部入侵,大規模的漢奸政府、漢奸軍隊便孽生于中國大地,成為整個中國歷史與世界歷史的丑陋奇觀……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說,中古社會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沼澤期。
同是人類文明的第一次停滯期,西方社會的文明突破,取得了歷史性成功。東方社會的中國,卻陷在了文明沼澤期,長期不能自拔。無論這種差別的背后隱藏了多少歷史的奧秘,我們都暫且擱置在一邊。這里最重要的問題是,西方的歐洲如何突破了中古社會的文明沼澤期,它給當代世界提供了什么樣的歷史啟示?
歐洲的文明突破,經歷了兩個歷史階段,歷時四百年左右。
第一個歷史階段是發端于14世紀而彌漫于16世紀的文藝復興。最簡單地說,就是歐洲的藝術家們最先深感中古社會的僵化窒息,開始懷念并召喚古希臘與古羅馬時代的鮮活藝術精神,并實踐于當時的宗教藝術創作。由此濫觴,歐洲社會漸漸開始了對遠古文明的重新思索,其文明目光高高越過了千余年的中古時期,而與古希臘、古羅馬文明直接實現精神對接!也就是說,歐洲社會思潮將自己所要繼承的文明根基,確定在了已經遠遠消逝的古希臘古羅馬時代,而不是當時的中古文明傳統。
應該說,這是文明發展史上最偉大的思維方式的突破。
第二個歷史階段是從18世紀初彌漫西方的啟蒙運動,到19世紀普遍爆發的資產階級大革命。這一時期的思想創新,是文藝復興的直接延續。具體說,就是社會思潮對如何重新構建國家體制、如何重新確立價值觀念所進行的理論大探索。啟蒙運動的思想成果,通過英國大憲章運動的君主立憲方式,或通過法國大革命的方式,波及了整個歐洲與北美,實現了普遍的制度大創新與文明大創新。
從此,人類文明進入了資本主義時代。
請注意,人類突破第一次文明沼澤期的基本方式,是訴諸理性的。
突破中古文明沼澤期的歷史過程,對于我們這個時代有著極其重要的歷史啟示。
這一啟示的核心方面是:要實現真正的文明跨越,就必須認真審視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各種文明形態的合理價值,不能以當下自己的本體文明為唯一的價值觀;只有大大放寬文明視野,以超越本國文明、本民族文明、本時代文明的歷史高度,有勇氣與不同的文明價值觀實現自覺比較、自覺對接,才能最大限度地吸收其他文明的合理價值,才能完成對自身文明的創新與重建,才能找到新的文明出路,同時最大限度地影響世界文明的進程。
東方中國有一句古老的成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