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年,或者八年的戰爭(自序)——獻給《無歌的城邦》和我的打工生涯
- 無歌的城邦
- 楚云
- 3409字
- 2017-09-18 12:01:06
一
2011年11月24日,應是我人生重要的日子之一。這一天,鏖戰了六年的《無歌的城邦》初稿終于塵埃落定。在寫最后幾個章節時,我近乎崩潰,當在鍵盤上敲完最后一個標點的一剎那間,身心也好像隨之掏空了。六年來,我與《無歌的城邦》中的人物一起歌哭,他們儼然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現在突然要舍棄而去,心中充滿了留戀、不舍與傷痛。就像一場戲,當一切都已謝幕,只剩下導演自己還在空蕩蕩的戲園里張望,那種水一樣漶漫的惆悵無可言說。
2006年,我還在深圳寶安打工。大概是六月份的某一個上午(具體時間我記不確鑿了),我的眼光穿過辦公桌上成堆的文件的縫隙,窗外陽光明媚,高大的梧桐樹在習習微風中輕輕私語。我心里突然起了一濃濃的、不可排遣的憂傷。幾年的打工際遇在一剎那間洪水一樣潰堤洶涌而出,過去的人和事紛至沓來,堵在胸里發慌,我覺得要寫點什么了。為自己,也為這幾年的打工生涯。在滿懷激動與焦灼中,我在電腦上敲下了《無歌的城邦》幾個字。
于是,漫漫的征程開始了……
而我的戰爭,則早已在兩年前——亦即2004年就已打響……
二
2004年的春節似乎格外寒峭。出了年十五,村子里的青壯年便紛紛外出謀生了,剛熱鬧了幾天的村莊又清冷空寥下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在凄白的陽光下孤獨地游蕩。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鞭炮聲,在泠薄的空氣中有氣無力地拖曳著,仿佛在追憶和回味剛剛逝去的年味。這情景令我異常悲涼。
正月十八,我懷揣500元稿費,在父母怨懣的目光下只身南下廣東。
我并不是沒有打過工。
早在1994年,我便在廣東東莞市清溪鎮的一家電子廠干過保安。那時我復員剛兩年,憑著一個退伍軍人證,找份保安工作還是很容易——記得那時的工資一個月是350元。
1994年,2004年,不知是命運之神的故意安排,還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巧合,相隔十年后,我再次悄然南下,混跡于龐大的打工洪流中。
于是,我像一頭穿山甲,在廣州、深圳、順德、惠州……間穿行,在烈日灼灼和風天雨幕中穿行,在一張張招工榜和10元旅館間穿行,在嘈雜的天橋底下和擁擠的公交中穿行,在喧鬧的人才市場和安靜的寫字樓里穿行……。在某一個時段,穿行成為我人生最主要的姿態:廠報編輯、策劃文案、自由撰稿人、小報記者……,飯碗跟人生一起顛簸、流浪。
寫作在那時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窘迫如囚的生活和靈魂無所歸依的孤獨像兩把生銹而鋒利的剪刀,將我的文學夢剪得支離破碎。有時夜半夢醒,對著隱在黑夜身后的天花板長久地發呆。不堪回首的往昔,望不透的未來,一切正如自己的人生旅程,茫然不可知。
我像一頭困獸走在沼澤中。為生活,為無法實現的理想——文學。
在打工前期很長一段的時間里,我刻意去忘記文學,就像一個石匠,用鏟子鏟掉墓碑上的深痕,讓這塊生綠的石碑歸于空白。我像絕大多數打工者一樣上下班,在工廠的人心交錯中消耗青春。當軀體沒有了靈魂,生活沒有了追求,一切便變得碌碌無為。在南國陌生的異鄉,我就是一個游蕩在塵世的孤魂。然而打工世界的種種艱辛,卻在我心上刻滿了溝壑。
我一直固執而偏激的認為,當代中國社會現代化的進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數以億計的農民工(打工者)前赴后繼推動的。換言之,中國現代化的進程是建立在農民工寬闊或羸弱的肩膀上。
但可悲的是,龐大的農民工群體并沒分享到現代化的果實。
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鄉村。這成了絕大多數中國農民工的宿命。
這是中國農民工莫大的悲哀。
也是一個民族莫大的悲哀。
這些深深灼痛了我。
如果說對待知識分子的態度標志著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那么對待農民(農民工)的態度則可考驗一個民族的良知。
我要用《無歌的城邦》為中國的農民工為他們的國家所做出的犧牲立一塊碑!
我知道,這個想法很狂妄,無知,甚至有一點“反動”,但這卻是我要努力和所奮斗的目標。我覺得,自己作為打工群體的一份子,有義務、也要責任為這段由小人物演繹的歷史立此存照。
后來我在英國人E·P·湯普森所著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一書中看到這樣一句話:“他們的愿望符合他們自身的經歷。如果說他們是歷史的犧牲品,那么他們現在還是犧牲品。”
那一刻,我眼里噙滿熱淚……
三
于是我顫顫兢兢、如履薄冰地開始了這段艱難而漫長的寫作歷程。
為了更好地寫《無歌的城邦》,我閱讀了大量的哲學著作和社會調查方面的書籍:《資本論》、《毛澤東選集》、《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理想國》、《烏托邦》、《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我認為,文學的本質就是生活的本質,而生活的本質需要哲學去厘清。
哲學可以提高文學創作的深度和廣度。
對于文學,我始終虔誠地滿懷敬畏,尤其是站在書店和圖書館的書架前,仰望著那些文化巨人時,就更覺得自己渺小得如同長長時空中的一粒塵芥,縱使存在也蒼白得猶如虛無。同時那些海一樣的書籍給了我一種巨大的壓迫與警醒:在這些充滿人類智慧的無聲的語言面前,自己如果不拾一點點先賢的牙慧,豈不是枉對生命?
我為自己曾經的沉淪和放棄羞愧無地!
老實說,我很羨慕那些在文聯和作協上班的專業作家們,他們拿著國家的工資,衣食無虞地進行自己的創作。有時覺得無甚可寫了,還可下去鍛煉掛掛職體驗生活什么的——這是我所夢想的生活!但同時我也深深知道,所有的專業作家在成專業作家之前,都有著漫長而痛苦的業余作者的歷程。自己未能成專業作家,只能說努力還不夠,水平差得遠,用不著怨天尤人。所要做的就是埋頭苦學,苦練,再苦學,苦練……
我很欽佩那些走在我前面的同行——那些被文壇所認知的“打工作家”們!
所以我很少在文友們面前談論文學。我覺得,以自己的淺薄來談論莊嚴的文學,實是對文學莫大的侮辱和諷刺!(自然,我對那些沽名釣譽和自吹自擂之徒充滿了厭惡和鄙視,惡心如糞便避而遠之!)
在巍峨的文學圣殿面前,我愿、也只能永遠做一個頂禮膜拜而不入流的教徒!
但打工的飄零使我無法安心創作《無歌的城邦》,正如一句流行語所云:“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從2006到2007年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只寫了八萬多字,爾后就不得不擱下了,直到09年夏才續寫了三萬多字。這一年,湖北舉行首屆網絡文學大賽,我抱著好玩的心態將這半部《無歌的城邦》(參賽時的書名叫《撕裂》)寄了過去,不料竟獲了一個三等獎。評委對這半部書的評價是:“現代化伴隨著城市化,農村青年涌入城市打工,包括原籍農村的大學生。于是這群青年人上演了一部‘城市草根掙扎史’。城市像一臺巨大的攪伴機,將這些年輕人的青春與夢想一一無歌的城邦、攪碎……‘失業,左邊是貧困,右邊是犯罪。但還有中間的,繼續拼搏的路。’小說以寫實的手法向我們昭示了這個道理,其冷靜的敘事不僅使人悲嘆更使人堅強!”
這令我鼓舞!
但為生存計,我在09年的9月底奉命寫一部長篇人物傳記《一代象棋宗師楊官璘》。
寫了4年的《無歌的城邦》又不得不忍痛擱下了。
在生活中,不是理想支配現實,而是現實支配理想。
《楊官璘》一書我從采訪到完成寫作只用了一年半時間,32萬字——我對象棋完全是門外漢,卻鬼使神差般寫了一部比較專業的書。
坦白地說,《楊官璘》是我創作一個意外的收獲。
完成《楊官璘》后,我馬不停蹄地轉入《無歌的城邦》的寫作。在此期間,我幾乎沒有寫過其他的文章,專心、專注而專情——直到來2001年11月底完成初稿。此后又改了一年——總共改了五稿。
所以,30多萬字的《無歌的城邦》我前后寫了六年。當完成五改的定稿后,我在微博里百感交集地寫了一首打油詩以記之:
“《無歌》六年苦,
五改艱且難。
字字滴血淚,
行行寸心傷。
癡狂誰獨語?
鏡里鬢白長。”
《無歌的城邦》是我花費心血最巨大的一部書!
我極其珍惜她!因為她動用了我最寶貴、最深沉、最刻骨的生活體驗——打工!
自2004年至今,我已打工八年。這八年里我憂世傷身,每一天都生活在與現實的戰爭中,而我還將戰斗下去。因為我現在還沒老,還能做一點什么,所以祖國的南方暫時還不會將我拋棄。等哪一天我老得不能動了,不能再為南方的城市創造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時候,我便會像一枚破敗枯衰的樹葉被咸濕的海風吹起,吹到被我背叛的故鄉。在那時,我也許只能躺在荊楚之國的稻草堆上遙望南方,遙望這個我付出生命精華的地方。不管我將來老得怎樣一塌糊涂遺忘多少世事,但“打工”,卻會鉆刻在我的靈魂上一直伴我到天國。
“打工”這個名詞,應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不可記忘卻的烙印。
記憶是可忘卻的,但烙印不會。
但愿我的《無歌的城邦》能成為這塊烙印上一個小小的標點符號。
若此,我縱橫死亦愿足矣!
2012年11月3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