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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櫟陽潮生(4)

景監呆若木雞,難堪得不知何以自處。想追孝公,無顏以對,想說衛鞅,又覺無趣,只有板著臉生自己的悶氣。突然,衛鞅卻仰天大笑,爽朗興奮之極。景監愕然:“你?莫非有病?”衛鞅再次大笑:“內史,我是高興也!”景監上下端詳:“你?高興?有何高興處?”衛鞅向景監深深一躬:“請內史與我回客棧共飲,以賀半道之功。”景監心中有氣道:“好,我看你衛鞅能搞出甚名目?走!隨你。”

衛鞅拉著景監欣然來到渭風客棧,侯嬴高興得立即擺上肥羊燉和苦菜烈酒。景監悶悶不樂,衛鞅卻是滿面笑意。侯嬴疑惑地看著兩人:“一喜一憂,究竟如何?”景監搖頭嘆息道:“又說一通忒沒力氣的話,君上拂袖而去。你說你高興個甚?不是有病么?”侯嬴不禁笑了起來:“先生原本賣藥,何以自己有病?”衛鞅大笑舉爵:“來,景兄,侯兄,我等先痛飲一爵。”三人舉爵飲盡,景監低頭不語,侯嬴卻笑看衛鞅,等待他說話。衛鞅微笑道:“景兄莫要沮喪,與君上今日一會,大功已成一半矣。”景監驀然抬頭:“大功?你有大功么?”衛鞅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場,但聞國君求賢而擇臣,可曾聞臣亦求明而擇君?”景監驚訝道:“你是說,你是在選擇明君?”衛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語中的。”景監依然一臉困惑:“用亡國之道選擇明君?”衛鞅悠然道:“景兄曾扮東方巨商進入魏國,想來對商道尚通。敢問,今一人懷有絕世珍品,當如何尋找識貨之買主?”

景監毫不遲疑:“自當示珍品于買主,真實介紹,如實開價。”

“若買主不識貨,又當如何?”

“繼續等候,或另覓識貨買主。”

“整日懷抱珍奇,沿街叫賣?”

“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不成?”景監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聽之。”衛鞅頗為神秘地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絕不可輕易示人。首要大計,在于選擇目光如炬的識貨之人,此所謂貨賣識家也。試探買家之上乘法則,先示劣貨,后出珍奇,如此則百不差一。景兄以為如何?”衛鞅的口吻,完全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商人。

景監還在回味之中,喃喃自語:“先示劣貨,后出珍奇?先示劣貨?”

侯嬴笑道:“不識劣貨,豈能識得絕世珍奇?鞅兄如此精于商計,佩服。”

“鞅有一半殷商之血,略通一二,聊做類比,二位見笑。”

景監猛然拍案,高聲道:“好!君擇臣以才,臣擇君以明,不識貨,焉得為明?鞅兄高見,景監茅塞頓開!”

侯嬴道:“那,往前路,該如何走法?”

“這要看內史了,景兄對衛鞅還有信心否?”

景監大飲一爵,長噓一聲:“我就硬起頭皮,再來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說好,這次是劣貨?還是珍奇?”衛鞅和侯嬴同聲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三 肝膽相照 衛鞅三說秦孝公

十月二十日,櫟陽城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齊國稷下學宮名士田常以上大夫的禮遇,安葬在城北高崗上。那一天,招賢館三十六名士子為靈車執紼挽歌,秦國下大夫以上官員全部送葬。在三丈高的墳墓堆起時,秦孝公親自在墓前祭奠,并親手為田常墓栽下了兩棵欒樹。

葬禮完畢,秦孝公沒有回櫟陽,帶著車英直接到了渭水北岸的渡口。自平定戎狄叛亂后,他還沒有巡視西部。這次,他想在嚴冬到來之前乘船逆流而上,到雍城以西看看。到得船上,秦孝公對車英吩咐:“稍等片刻。”站在船頭的車英指著北岸塬坡:“君上,內史來了,兩個人。”孝公笑道:“就是等他兩個。半個時辰就完,誤不了行程。”

塬坡小道上,馳馬而來的正是景監和衛鞅。

三天以前,在請準田常葬禮事宜的時候,景監由招賢館士子又拐彎抹角地提到了衛鞅。秦孝公又好氣又好笑:“我說你個景監,是叫衛鞅迷住了,還是吃了衛鞅好處?這個人已經在書房里泡迂了,表面上頗有英風,實則是老氣橫秋,你還不死心?咄咄怪事!”景監退無可退,就直說了衛鞅那一番“君試臣以才,臣試君以明”的論理和珍奇出手的比喻。秦孝公聽了,又是沉默不語。他感到衛鞅此說頗耐尋味,驀然之間,又覺此人頗為蹊蹺,何以每次都能找出讓他怦然心動的請見理由?若非有備而來,預謀而發,豈能如此?沉吟有頃,悠然笑道:“好,就再見衛鞅一次,看看他揣了多少劣貨?”

秋霜已起,渭水兩岸草木枯黃。渡口停泊著一條高桅黑帆的官船,遙遙可見甲板上涼棚狀的船亭中有長案木幾。景監和衛鞅來到岸邊,將馬拴好,走向官船。景監低聲道:“鞅兄,我再說一次,君上所以在船上見你,是想到西地察訪民情。這次不行,你就只有回魏國了。”衛鞅笑著點點頭,倆人便踏上寬寬的木跳板上了船。

車英在船口迎候,拱手笑道:“內史、先生,這廂請。”將兩人讓到船亭坐定。

秦孝公見二人上船,從船艙來到船亭,景監衛鞅一起施禮:“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不必多禮,我等邊走邊說。”轉身對車英吩咐,“開船西上。”

車英令下,槳手們一聲呼喝:“起船……”官船悠悠離岸,緩緩西上。

渭水河面寬闊,清波滔滔,水深無險,端的是罕見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國,這樣的水道一定是檣桅林立船只如梭。可眼下的渭水河面卻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駛過,也只是衣衫破舊的打魚人。茫茫水面,竟然看不到一只裝載貨物的商船。

衛鞅凝視著河面,發出一聲喟然長嘆。

秦孝公道:“先生兩次言王道,雖不合秦國,然先生之博學多識,我已感同身受。嬴渠梁意欲請先生任招賢館掌事,職同下大夫,不知先生肯屈就否?”

衛鞅仿佛沒有聽見秦孝公的話,望著清冷的河面,緩緩說道:“渭水滔滔,河面寬闊,在秦境內無有險阻,乃天賜佳水也。何以秦據渭水數百年,坐失魚鹽航運之利?關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無,何以在秦數百年,卻荒蕪薄收,民陷饑困?”

景監一怔,生怕衛鞅又迂闊起來,仔細一聽,都在實處,便不再言語。秦孝公則不動聲色地沉默著,他想聽聽這個蹊蹺的博學之士還能說出什么來。衛鞅也似乎并沒有注意秦孝公和景監的沉默,繼續面河問道:“秦地民眾樸實厚重,又化進戎狄部族近百萬,尚武之風深植朝野。秦國卻何以沒有一支攻必克、戰必勝的精銳之師?”

景監高興插話:“先生所問,正是君上日夜所思之大事。先生大計何在?”

秦孝公目光銳利地盯住衛鞅背影,向景監擺擺手,示意不要打斷。

衛鞅轉過身來正視著秦孝公道:“方今天下列國爭雄,國力消長為興亡根本。何謂國力?其一,人口眾多,民家富庶,田業興旺。其二,國庫充盈,財貨糧食經得起連年大戰與天災饑荒之消耗。其三,民眾與國府同心,舉國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穩定,國內無動蕩人禍。其五,甲兵強盛,鐵騎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稱強國。而目下之秦國,五無其一。地小民少,田業凋敝;國庫空虛,無積年之糧;民治松散,國府控韁乏力;內政法令,因循舊制;舉國之兵,不到二十萬,尚是殘破老舊之師。如此秦國,隱患無窮,但有大戰,便是滅頂之災。君上以為然否?”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一無是處,卻如何改變?王道?無為?仁政?”

景監看話題已經入港,正在高興,卻聽國君話音不對,著急道:“不行不行,那都是亡國之道,先生豈能再提?”

秦孝公擺擺手道:“請先生繼續說下去。”

衛鞅神色肅然道:“治國之道,強國為本。王道、仁政、無為,盡皆虛幻之說,與強國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徹,不為所動,鞅引以為慰。”

“然則如何強國?嬴渠梁卻沒有成算。”

“強國亦有各種強法。魏國、齊國、楚國,君上以為哪一國可堪楷模?”

秦孝公聽此一問,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先生此言,大有深奧。嬴渠梁平日只為強國憂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敢請先生指教。”

“魏國乃甲兵財貨之強,齊國乃明君吏治之強,楚國為地廣人眾之強。目下正在變法崛起之韓國,與齊國相類。”

秦孝公喟然長嘆:“與三強不相上下,嬴渠梁此生足矣!”

衛鞅笑道:“然則,上述三強,皆非根本強國,不足效法。”

秦孝公感到驚訝了。他在《求賢令》中已經申明,圖強的目標就是要恢復穆公時代的霸業,與東方諸侯一爭高下。按照這樣的目標,達到魏齊楚韓四國的強盛,應當就是滿足了。而衛鞅居然說上述三國不足效法,口氣之大,當真是蔑視天下。是這個衛鞅不知治國之艱難,還是真有扭轉乾坤的大才?他在驟然之間弄不清楚,不妨先虛心聽之,于是謙恭地拱手道:“先生之言,使人氣壯,尚請詳加拆解。”

衛鞅面色肅然,侃侃而論:“前三種強國范式之根本弱點,在于只強一時,不強永遠,只強其表,不強根本。魏國在文侯武侯兩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強盛,自魏罃稱王,魏國便每況愈下。齊國是這一代齊王強盛,之后必然衰弱。楚國則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強中干,不堪真正一擊。即或以目下正在變法之中的韓國而言,也是一代之強,甚至不出一代,便會呈衰落之勢。此中根源何在?其一,變法不深徹。李悝助魏文侯變法,以廢除井田、獎勵農耕、興旺田業為主,疏忽了封地軍制、吏制、爵制、國制、民制之全面變法。齊國韓國則更是粗淺的整軍治吏之變法,沒有深徹地再造翻新。楚國之變法,因吳起慘死而中途夭折,對舊世族只有些許觸動,更休提深徹二字。其二,法令不穩定,沒有留下一個國家應當長期信守的鐵律。前代變法,后代復辟,根基不穩,必然是興也勃焉,亡也忽焉。有此兩大缺憾,豈能強大于永遠?又豈能成大業于千秋?唯其如此,三強四國不足以效法,秦國要強大,就要從根本上強盛!”

秦孝公被這一番江河直下的理論強烈震撼!陡然覺得往昔那籠罩心田的沉沉陰霾頃刻消散,身心枷鎖頓時開脫,心明眼亮,堅實舒坦。他站起身向衛鞅深深一躬:“先生一番理論,當真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使嬴渠梁撥云見日,憂心頓去。敢問先生,根本強大,將欲如何?”

景監高興得不知所以,興奮地用秦人土語喊道:“君上,該咥飯了!咥了再說如何?”

秦孝公醒悟,爽朗大笑:“對,咥飯。黑伯,上酒菜,與先生痛飲一番!”

此時已經是黃昏夕陽,深秋的河風蕭瑟寒涼,與君臣四人異常的興奮熱烈全然不同。最開心的是景監,忙不迭地幫黑伯上菜上酒,害得一向整肅利落的黑伯手忙腳亂,車英說他幫倒忙,景監卻高興得哈哈大笑。片刻之間,菜上齊:四個大黑色陶盆,一盆肥羊燉,一盆清燉魚,一盆生拌蘿卜,一盆生拌野苦菜,另有一壇秦國鳳酒。君臣四人坐定,秦孝公親自為衛鞅斟滿一爵,而后端起自己面前的大爵:“先生高才深謀,胸中定有強秦奇計。嬴渠梁敬先生一爵,望先生教我。”說完,舉爵一飲而盡。衛鞅坦然受了一禮,舉爵痛飲,慨然道:“國有明君如公者,何愁不強?”

秦孝公嘆息道:“君無良相,孤掌難鳴。常盼管仲復生,不期而遇。”

“茫茫中國,代有良才,強國何需借代而興?”衛鞅慷慨傲岸。

景監興奮道:“君上,管仲強齊一代,先生要強秦于永遠,氣魄何其大哉!”

孝公大笑:“說得好!來,再與先生痛飲。”向衛鞅拱手相敬,一飲而盡。

衛鞅一爵飲盡,慨然道:“治秦之策,鞅已謀劃在胸。這是我訪秦歸來擬就的《強秦九論》,請君上評點。具體謀劃,待君上西巡歸來再行陳述。”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本羊皮紙書恭敬遞過。

秦孝公雙手接過,未及翻閱便高聲命令:“車英,掉船回櫟陽,改期西巡。”轉身對衛鞅拱手道:“敢請先生隨我回宮,嬴渠梁與先生一抒胸中塊壘,做競夜長談如何?”

“君上嘔心瀝血,衛鞅自當披肝瀝膽。”

官船掉頭東下。秋日短暫,轉瞬淹沒在遠山后面,唯留一抹血紅的晚霞,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秦孝公與衛鞅始終站在船頭興奮交談,一個說得出神,一個聽得入迷。晚秋河風吹起一白一黑兩領長衫啪啪作響,二人竟絲毫未覺寒涼。車英為倆人披上棉袍,倆人渾然無覺,時而感慨,時而大笑。

明月東升,官船方才回到了櫟陽渡口。船一靠岸,孝公吩咐車英善后,景監通知各縣緩行面君,說完便和衛鞅馳馬急回。到得政事堂大書房,黑伯點亮四盞紗燈,煮來濃茶。正是秋冬之交,老屋更顯寒意,黑伯又打起了木炭燎爐。收拾妥當,孝公便和衛鞅飲茶暢談。孝公先向衛鞅詳細講述了秦國三百多年的歷史、傳統與各種禮法,以及目下二十三個縣的民生民治,使衛鞅對秦國有了更為全面扎實的了解。衛鞅也逐一詳細介紹了東方各國的變化和軍制、官制、民風、國君特點,尤其對魏國為首的六大戰國,做了更為詳盡的剖析。秦孝公除了少年征戰,從未走出過函谷關,對天下大勢可說是不甚了了,對各國具體國情更是所知粗疏。衛鞅詳盡生動的敘述,第一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使他對進入戰國六十余年來的天下大勢和列國詳情了然于胸。秦孝公稟賦極高,邊聽邊想,已經對秦國的落后悚然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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