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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櫟陽潮生(3)

士子們想不到這個很有實權的內史如此爽快,一時間倒是全場沉默。依許多士子的想法揣測,這個實權內史一定被衛鞅收買了;此等佞臣,不給他金錢,休想過他的關口,和山東六國一樣。今日向他提出面見國君,他定然拒絕,然后便鬧到國府,扳倒這個黑心內史。但卻沒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應去請國君,卻也奇了。有些沒有對策或有他情者,竟忐忑不安起來,原本準備借故離開已經將包袱提在手里的人,也頓時尷尬起來。

景監走下大石,對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們,今夜對策之前哪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準備迎候國君。”說完,上馬出了招賢館。

秦孝公正在書房用功,接到景監急報也感意外,稍加思忖,感到這倒未嘗不是一個好機會,便向黑伯吩咐了幾件事,和景監一起從容來到招賢館。

招賢館庭院中已經布置好露天坐席。秋月當空,再加上幾十盞碩大的風燈,偌大庭院倒也是明亮異常。士子們已經在各自坐席上就位,一片肅然安靜中透出幾分緊張。景監吩咐在前方中央國君長案的兩側再加了六張木案。剛剛加好,甘龍、嬴虔、公孫賈、杜摯、子岸、車英六位大臣便相繼來到入座。場面如此隆重,顯然大出士子們意料,肅然靜場中有人緊張得不斷輕輕咳嗽。這時,景監看見衛鞅也來了,坐在最后的燈影里。

秦孝公莊重開口道:“諸位賢士訪秦辛苦,嬴渠梁先行謝過。秦國求賢,未分良莠前,一體待之。今夜以衛鞅陳策之同等大禮,傾聽諸位先生的治秦國策,請諸位先生不吝賜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國士民心,嬴渠梁是否屈才枉賢,神人共鑒。”

景監向場中拱手道:“敢請諸位賢士,先行報出策論名目,以為應對次序。”

士子們相互觀察,眼神探詢,竊竊私語,一時無人先報。

終于一人站起,布衣長衫,黑面長須,高聲道:“我乃陳國士子王軾,訪秦十縣,深感秦國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制策》。”書吏接過,恭敬地擺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肅然拱手道:“多謝先生,嬴渠梁當擇日聆聽高論。”

一陣騷動,有人站起高聲道:“訪秦有得,呈上我之《秦縣記》。”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愛治秦》。”

“呈上《無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興井田論》。”

“呈上《地力之教未盡論》。”

“我是《更張刑治論》。”

一卷又一卷地報出呈上,秦孝公的案前已經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約在五十多卷時,秦孝公感覺還沒有聽到一個振聾發聵的題目,場中卻突然靜了下來。

景監笑問:“如何?其余先生?”

經常憤憤然的紅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長劍,高聲道:“我乃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對非秦策論可否容得?”自報稷下學宮的赫赫名號與“田”字顯貴姓氏,又兼腰系長劍神態倨傲,非但使甘龍等幾位大臣一臉不悅,就是場中士子,也是側目而視。秦孝公卻是精神一振,微笑答:“良藥苦口,良臣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這是我田常的《惡政十陳》,秦公愿聽否?”

名目一報,場中一片嘩然,甘龍等早已經是面色陰沉。面對秦國君臣和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國為“惡政”,等閑之人豈能容得?

秦孝公卻拱手笑道:“請先生徐徐道來,嬴渠梁洗耳恭聽。”

紅衣士子田常展開長卷,亢聲道:“秦之惡政有十:其一,窮兵黷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張;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貶斥私學;其六,田制混亂;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躪民生;其九,崇武貶文;其十,不開風化。大要如此,請秦公思之。”

這《惡政十陳》,幾乎將秦國的政情治情悉數羅列,刻薄如君道乖張、蹂躪民生、不崇孝道、不開風化,使座中大臣無不憤然作色。嬴虔、子岸、車英三人同時緊緊握住了劍柄。田常卻是坦然微笑,站立場中,似乎在等候著秦國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后燈影里的衛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擔心秦孝公按捺不住。他看透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國以“不畏暴政”的驚人行動成名于天下。若秦公發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這是“死士”一派的傳統,他們不會屈服于任何刀叢劍樹。

這時再看秦孝公,卻是肅然站起,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雖感痛心疾首,然則實情大體不差,嬴渠梁當謹記先生教誨,刷新秦國,矢志不渝。”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們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幾個士子紛紛站起,呈上手中卷冊,高報:“我的《窮秦錄》。”

“我的《苛政猛于虎》。”

“我之《入秦三論——兵窮野》。”

“我也有對,《櫟陽死論》。”

紛紛嚷嚷,竟然全是抨擊秦國的簡冊,一卷一卷,堆滿了一張長案。秦孝公肅然立于攻秦簡冊前,一卷卷飛快瀏覽,悚然動容。他回身對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鯁之士,請留秦國,以正朝野視聽。”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為官乎?我等痛斥秦國,秦公不記狂狷荒唐已知足矣,豈能留秦自討無趣?”非秦士子們紛紛應和:“多謝秦公!”“我等當離開秦國也。”“秦公胸襟似海,容當后報!”

“且慢!”秦孝公站上長案,向士子們拱手一周,慨然高聲道:“公等對秦國百年以來之諸種弊端,皆作通徹評點,切中時弊。嬴渠梁以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惡。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當有膽略治秦,精誠之心,何自覺無趣?敢請諸公留秦,十日內確認職守。公等以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擊秦政的士子們低下了頭,難堪的沉默。突然,田常面色漲紅,嗆啷拔出長劍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聲怒吼:“大膽!”長劍一揮,遠處幾名甲士跑步上來圍住了田常。秦孝公勃然變色,大喝一聲:“下去!”轉對田常拱手道:“先生見諒,有話請講。”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聲道:“田常身為稷下名士,非但作《惡政十陳》,且鼓動同仁離開秦國。然則秦公非但不以為忤,反以國士待我。人云,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田常當以熱血,昭秦公之明!”話音方落,長劍倒轉,洞穿腹中,一股熱血直噴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驚,撲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的手笑道:“公之胸襟,圖霸小矣,當王天下……”話音未了,頹然后仰,撒手而去。

變起倉促,所有的士子都感到震驚,圍在田常的尸體周圍默然垂首。

秦孝公抱起田常遺體,安放到自己的長案上,眼中含淚,對景監肅然道:“先生國士,以上大夫之禮葬之。”

滿場士子們莊重一躬:“謝過秦公高義!”

秦孝公向士子們拱手作禮,坦誠真摯而又不勝惋惜:“田常先生去了,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為難。愿留則留,愿去則去。留則同舟共濟,去則好自為之。秦國窮困,沒有高車駟馬送別諸君,遠道者贈匹馬,近道者牛車相送,每位先生贈送百金,以為杯水車薪之助。”

一個中年士子感動哽咽:“我等離秦還鄉,皆因與秦地風習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艱難困苦者。是以我等沒有對策可呈,然絕無他意,尚請秦公詳察。”

秦孝公不禁大笑:“周游列國,士子風尚,入秦去秦,極為尋常。十年后請諸位重游秦國,若秦國貧弱如故,嬴渠梁當負荊請罪于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聲掌聲響徹招賢館。

當南門箭樓上響起五更刁斗時,招賢館方才恢復了平靜。

第二天早晨,景監送走了三十多名東方士子,又將留下的士子們的各種事務安排妥帖,才來到國府晉見秦孝公。時當正午,秦孝公正在書房外間用飯,立即吩咐黑伯給景監送來一份午飯——一鼎蘿卜燉黃豆,一盤黑面烤餅。看看國君面前也是同樣,景監不禁眼眶濕潤起來。孝公笑道:“有何可看?咥。”一句秦人土語,景監笑了起來,埋頭便吃,淚水卻滴到了熱氣蒸騰的鼎中。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書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陽正好,院中走走了。”景監隨孝公來到庭院,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院中落葉沙沙,陽光暖和得令人心醉。漫步徜徉,景監一直不說話。孝公笑道:“景監,你匆匆而來,就是要跟我曬太陽么?”景監囁嚅道:“君上,招賢館士子們,如何安置?”孝公大笑:“如何安置?昨夜不是說了?至于何人何職,還得計議一番也。內史著急了?”景監忙道:“不急不急。”孝公道:“不急?那你來何事?”景監臉色漲紅,卻是說不出話來。秦孝公看著景監窘迫,不禁哈哈大笑:“說,不怪你就是。”景監吭吭哧哧道:“上次,衛鞅之事,臣,委實不安。”

“有何不安?”秦孝公淡漠問道。

“衛鞅對策,實在迂腐。”

“迂腐的又不是你,不安何來?”

“只是,臣斥責衛鞅,說他給國君講述亡國之道,他回了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

“他說,我衛鞅千里迢迢,難道就是對秦公講述亡國之道來了?”

秦孝公聞言,默然良久,笑問:“內史還想如何?”

“臣斗膽,請君上再,再次聽衛鞅一對。”

“既然內史不死心,就再見一次。我看,明日正午,就這院中。”

景監深深一躬:“謝君上。”心中頓感寬慰,舒心地笑道,“君上,臣告辭。”孝公叮囑道:“見衛鞅的事不要太操心。田常的葬禮一定要辦好。”景監道:“臣明白。”興沖沖走了。到得招賢館,景監先仔細安排了田常葬禮的細節瑣務,確定了下葬日期,然后便向渭風客棧匆匆而來。

衛鞅在招賢館目睹了田常剖腹自殺,感慨萬端,回到客棧一時無法入睡。

他知道,招賢館波瀾皆由他的“失敗”對策引起,如果他第一次就顯出法家本色,肯定局勢要好得多,但卻試探不出秦公的本心本色,自己往前走就會不踏實。第一次雖然“失敗”,但卻切實感覺到了秦孝公決然不會接受王道的明確堅定。更重要的是,由此引起的波瀾使秦孝公在招賢館淋漓盡致地表現出發奮強秦的心志,真是始料未及。這種用語言所無法試探的內心溝壑,在強烈的沖突面前盡顯本色,無法壓抑,也無法掩飾。使衛鞅激動的不僅僅是看到了秦孝公忍辱負重決意強國的心志,而且看到了秦孝公在驟然事變面前穩如山岳強毅果斷的閃光。既然如此,要不要繼續試探?衛鞅凝思默想半日,心中終于明晰起來。

這時,景監匆匆而來,高興地向衛鞅說了國君的應諾。衛鞅也很高興,請景監和侯嬴一起飲酒。景監和侯嬴一見如故,三人直飲到二更時分方散。臨走時,景監反復叮囑衛鞅,一定要拿出真正的治國長策,否則他無法再面見國君。衛鞅帶著幾分酒意,慷慨應道:“內史勿憂,衛鞅自有分寸。”景監也就放心去了。

第二天正午,衛鞅趕早吃完飯,特意先到招賢館等候景監用完飯,兩人一起向國府而來。進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也是用餐方罷,正在庭院中漫步,見二人到來,便笑道:“嬴渠梁正在恭候先生,這廂請。”來到政事堂后面的空闊庭院,只見樹下已經鋪好了一張大草席,案幾齊備,黑伯正在擺設茶具。顯然,秦孝公要在這露天庭院聽衛鞅第二次對策。秋日和煦,黃葉沙沙,又逢午后最少來人的時刻,院中一片寂靜清幽,正是靜心敘談的大好時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紛擾,先生未盡其興。今日嬴渠梁摒棄雜務,恭聽先生高論,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衛鞅從容不迫:“君上既然不喜王道,衛鞅以為可在秦國推行禮制。以禮治國,乃魯國大儒孔丘創立的興邦大道,以禮制為體,以仁政為用,仁政理民,禮制化俗,使國家里外同心,達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則國力自然凝聚為一。”

秦孝公不像頭次那樣一聽到底,微笑插問道:“儒家主張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其實,就是要恢復到西周時的一千多個諸侯國去,先生以為可行么?復井田、去賦稅,在方今戰國也可行么?”

衛鞅辯駁道:“儒家行仁政禮制,不以成敗論美惡。不修仁政,雖成亦惡。修行仁政,雖敗亦美。此乃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之大理也。公當思之。”

秦孝公冷冷笑道:“大爭之世,弱肉強食,正是實力較量之時,先生卻教我不以成敗論美惡,不覺可笑么?果真如此,秦國何用招賢?”

景監在旁,沮喪之極,只是不好插話,大惑不解地盯著衛鞅,臉上木呆呆。衛鞅卻是不急不躁,沒有絲毫的窘迫,從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

秦孝公笑道:“無妨,嬴渠梁洗耳恭聽。”

“若君上痛惡仁政禮制,衛鞅以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術。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學,絕非尋常所言的修身養性之學,而是一種深奧的邦國大學問。方今天下刀兵連綿,若能行道家之學,則君上定成千古留名之圣君。”

“敢問先生,道家治國,具體主張究竟何在?”

“官府縮減,軍士歸田,小國寡民,無為而治。此乃萬世之壯舉也。”

“還有么?”

“道家精華,盡皆上述。其余皆細枝末節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學,何以盡教人成虛名而敗實事?這種學問,與宋襄公的仁義道德如出一轍,有何新鮮?一國之君,聽任國亡民喪,卻去琢磨自己的虛名,一味地沽名釣譽,這是為君之道么?是治國之道么?”說罷站起來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就去做別的事,治國一道,不談也罷。”大袖一揮,徑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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