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張儀風云(5)
- 大秦帝國第二部:國命縱橫(下卷)
- 孫皓暉
- 4847字
- 2016-11-03 17:11:39
敖倉,魏國最大的糧倉與物資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糧倉與貨倉。其所以在這里修建最大的糧倉,一是這里地勢險要,二是這里交通便捷。在黃河與濟水分流處的三角谷地,有一座敖山。敖山并不高大險峻,事實上只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為孤立于兩條大河之間的平原,所以險要易守。除了兩條大河,敖山西面又有魏國開鑿的引黃河入大梁又南通淮水的最大人工河流——鴻溝。如此一來,敖山三水環繞,更兼臨近大梁,陸路官道暢通,物資集散極為便捷。
從魏武侯起,魏國在敖山開始修建糧倉,經過近百年擴建完善,整個敖山建成了一個城堡式的糧倉,山下則是十多個臨時集散的小倉場。由于規模龐大,魏國人呼為“敖倉城”。魏國在敖倉設置了敖倉令,爵位官職與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銳鐵騎長期駐守。后來秦國統一天下,仍將這里擴建為天下最大的糧倉,以致“敖倉”成為天下糧倉的代表稱謂。這是后話。
一個多月來,由于敖倉要供應六國聯軍四十八萬人馬的糧食物資,大大繁忙起來。山下十幾個倉場堆滿了隨時準備裝運的糧貨,人聲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進出的出糧繳糧車隊,往往是晝夜不息地大開著城堡。敖倉令與所有的部屬吏員、倉工都忙得團團轉,一有空閑連忙躺倒打盹。山下軍營的五千騎士晝夜警戒,時間一長,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時分,守軍接到敖倉令命令:“歇倉一夜,明日卯時開倉。”于是一片歡呼,晚飯之后全營倒臥,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時分,張儀的一萬鐵騎抄到了敖倉背后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陰沉下來,厚厚的烏云淹沒了月亮,秋風嗚嗚地刮了起來,近在咫尺的敖倉一片寂靜,除了點點軍燈,山上山下一片黝黑。出發時,張儀已經接到黑冰臺密探的報告,知道了敖倉今日歇倉,但仍然沒有料到,敖倉竟如此死寂。
十個千夫長聚來。張儀一陣低聲吩咐。千夫長們立即歸隊,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個方塊。張儀令旗一劈,三個方陣嘩然散開,也不喊殺,風馳電掣般沖向了三個方向。最大的一路是六千鐵騎,全力撲向了山下的魏國軍營。第二路兩千鐵騎,沖上敖山城堡。第三路兩千鐵騎,殺進了山下倉場與敖倉令官署。
魏軍騎士正在沉沉大夢之中,連營門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風驟雨般的秦軍鐵騎沖殺,當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懼混亂。許多人還沒有醒來便身首異處,及至人喊馬嘶,五千騎士已經傷亡大半。軍營奔躥吶喊之時,山下倉場與官署立即躥起了大火。片刻之間,敖山上的城堡主倉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萬鐵騎從北面漫山遍野沖了過來,一路向鴻溝,一路向濟水,大半個時辰后,便見滾滾滔滔的大水撲向了敖山谷地。
張儀一聲令下,攻入敖倉的秦軍騎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邊飛馳。到得渡口,三千騎士下馬,在小半個時辰內徹底摧毀了敖倉碼頭,鑿沉了停泊岸邊的百余艘糧船。此時,遙見敖山已經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轟轟隆隆地涌向敖山。張儀與白山聚頭,清點人數,只有二十多名輕傷,可謂全勝而歸。
“回兵!”張儀一揮手,沿著大河南岸的時令大道向西飛馳而去。晨曦時分,鐵騎越過了孟津,遙聞遍野殺聲。
張儀登上山頭一望,只見六國聯軍正與秦國的黑色兵團在曠野上糾纏沖殺,聯軍旗幟混亂,但卻并未潰敗。白山高聲道:“丞相,那里是燕齊鐵騎,我從背后殺過去!”張儀道:“好!打出戰旗!號角準備!”一揮手,二十名牛角號手已經立馬山頭,一面“秦”字軍旗與一面“白”字將旗已經排在白山馬后,二十面千夫長將旗也在陣中獵獵展開。
張儀手中令旗一劈,二十支牛角號尖厲地劃破秋霧。白山高舉長劍大吼:“殺——”一馬沖出,萬馬奔騰,雷霆般壓下原野。
就在張儀偏師奔襲敖倉的時候,六國大軍也對秦軍主力發動了夜襲??墒?,當田間率領三國步兵一片吶喊,攻進秦軍大營時,卻發現偌大的營寨空空蕩蕩。田間愚蠢地以為秦軍怯戰逃跑,喝令燒毀秦軍營帳,順著營地山谷追擊。沒追得二三里,秦軍鐵騎從兩邊山塬漫山遍野沖殺下來,幾乎只是一個沖鋒浪潮,三國步軍便蜂擁潰敗著向來路逃跑。當子之率領三國騎兵掩殺到秦營兩側的山麓時,卻遇到了埋伏在山麓溝壘之后的步兵大陣的猛烈阻擊,箭如疾雨,石如飛蝗,聯軍騎兵不能越雷池半步。子蘭的兩千輛兵車在正面已經擺好了橫寬三里的大陣,等待截殺秦軍,但卻只聞幾條山谷中殺聲震天,就是不見秦軍倉皇逃出。子蘭心中焦躁,又是立功心切,斷然喝令車陣前推,全部封堵秦軍營寨。
遍野火把下,兵車大陣隆隆向前推進的時候,秦軍營寨里潮水般涌出了潰逃的聯軍步兵。無論子蘭如何號令,恐懼的步卒們全然不顧,只是一味尖叫著四散逃命,將子蘭的兵車大陣沖得混亂不堪。正在子蘭要下令兵車后退到寬闊原野時,萬千黑色鐵騎如怒潮般從山谷中呼嘯撲來,沖進車陣猛烈砍殺。片刻之間,兩千輛兵車互相沖突,向身后平原奪路狂奔。車戰之法,每輛戰車都有二三十名步兵追隨,一則保護戰車,二則在戰車甲士號令下沖鋒,形成一個戰斗單元。兩千輛戰車,實際上便是五萬多兵力。如今戰車混亂奪路,車下步兵成了秦軍鐵騎的劍樁,但見大劈的劍光在黑夜中霍霍閃亮,遍野都是慘烈的號叫。
不到半個時辰,楚國戰車后退了二十余里,數百輛兵車已經車毀人亡,車下步卒幾乎全數被殺。子蘭大是恐慌,如同夢魘一般。正在此時,子之率領聯軍騎兵撤回,與楚國戰車會合,子蘭方稍稍覺得心安,卻是實在想不出該如何號令三軍。
子之大怒,拋開子蘭,厲聲喝令軍馬集結,列成兩個大陣。亂軍敗退,最是需要主將膽識。主將但有勇氣,敗軍猶可收拾。子之久在遼東作戰,極具實戰經驗,在他威猛的號令下,剩余可戰的近一千輛楚國戰車,竟重新列成了大陣。子之將剩余的四萬多騎兵,在兵車大陣左右兩翼列成兩個方陣,舉劍大呼:“敗退死路一條!殺——”率先反身殺回。楚國戰車與兩翼騎兵一聲吶喊,竟隆隆海嘯般沖了回來,迎住了秦軍的黑色浪頭。這些戰車騎兵雖然也是敗兵,陣形更是混亂,但人懷必死奪路之心,比前大不相同,生生地與秦軍五萬鐵騎糾纏混戰起來。
正在晨曦初露秋霧蒙蒙兩軍相持混戰的時刻,聯軍身后突然爆發出震人心魄的喊殺聲。但見黑色大旗招展,漫山遍野的黑色鐵騎竟從身后殺來。正面的秦軍騎兵精神大振,一陣吶喊沖鋒,便將聯軍戰車騎兵混雜的陣形徹底沖垮。聯軍后退之間,白山的兩萬最精銳鐵騎堪堪趕到,硬生生將潰逃的戰車騎兵堵了回去。兩面夾擊,不到半個時辰,被包圍進來的戰車騎兵幾乎全數被殺。
原野上寂靜下來。
子蘭方才并未隨同沖殺,只木呆呆地在戰車上觀望。從其他方向潰逃的楚國步兵,漸漸在他旗下聚攏,一時有數千人之多。當白山的兩萬鐵騎發動沖鋒時,子蘭徹底絕望,不顧一切地率領殘兵逃跑了。將到大營,忽有殘兵來報:信陵君與孟嘗君偷襲函谷關的五萬步兵,被埋伏在崤山河谷的秦軍截殺,大敗逃走;秦軍伏兵轉道淮北,要抄楚軍后路,全部斬殺楚軍。子蘭嚇得心膽俱裂,嘶聲喝令:“快!立即逃回楚國!”帶著數千殘兵落荒向南去了。
太陽升起的時候,坐鎮幕府的蘇秦已經什么都清楚了。
信陵君與孟嘗君狼狽逃回。信陵君連連嘆息。孟嘗君則大罵司馬錯“賊將老狐”。蘇秦卻只是淡淡地一笑,一句話也沒說。正在一片默然的時候,斥候飛馬來報:子蘭丟棄大軍逃回楚國。春申君頓時氣得跳腳大罵,罵聲未落,又是斥候飛報:敖倉被秦軍襲擊,糧倉大部燒毀,敖山四面汪洋。
頓時,信陵君面如死灰般跌坐在地,大帳中死一般的沉寂。蘇秦依舊淡淡地一笑,踱步帳外,凝望著血紅的秋日,雙眼一片模糊。
四 大才機變修魏齊
河外戰勝,張儀沒有稍歇,立即東出函谷關趁熱打鐵。
此時山東深為震恐,聯軍自行潰散,六國朝局都陷入了相互指責的紛爭之中。張儀向秦惠王稟明,須趁此時機一舉摧毀合縱根基,不使合縱死灰復燃。秦惠王只說了一句話:“卿乃開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辈數钐丶訌垉x一千鐵騎護衛并全副特使儀仗,以增張儀出使聲威。張儀通盤權衡了六國大勢,第一個目標直奔魏國。
大梁街市蕭條,國人惶惶,全沒有了以往的繁華興旺氣象。戰國年頭,人們對大戰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一戰死傷幾萬人也都是尋常事了。況且對于殷實富強的魏國來說,六萬步兵的損失根本不足以使朝野恐慌??墒前絺}被毀,對魏國的打擊卻是太大了。那里儲存著魏國十之八九的糧食與物資,自李悝實行平糶法以來,敖倉便是魏國平抑物價賑災救荒的寶庫。如今,糧食物資被大火燒毀十之七八,整個敖山被大水包圍,臨近渡口全部被毀壞,洪水竟然漫流到了大梁城外。如此一來,整個魏國的物價在旬日之間飛漲了十倍,糧價更是一日數漲,難以抑制。私家糧棧干脆關閉,準備將余糧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糧棧雖勉力支撐,也架不住國人搶購如潮,雖然沒有關閉,也是眼看無糧可以上市了。眼看著北風漸緊,窩冬期臨近,從來沒有操心過糧米短缺,也很少存糧的大梁國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們東奔西走地討糧債,欠糧的人家則千方百計地躲債,更多的大梁人則紛紛出城,到鄉野去偷偷買糧。一時間,大梁這個令魏國人傲視天下的商市都會,亂得人人沒有了方寸。
魏襄王窩火極了,整日陰沉著臉不說話。
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國倉沒有了糧食,比任何災難都可怕。以目下情勢,沒有百萬斛[3]糧米,難解這大災大難。可是,冬期將至,倉促間到哪里去謀如此多的糧食?原本六國有盟約:大戰后其他五國加利償還魏國供應的軍糧與物資,魏國顯然有一筆不小的收益??扇缃癖鴶∩降梗撥娮髁锁B獸散,連統帥子蘭都棄軍逃跑了,六國丞相蘇秦也悄悄回到燕國去了,到五國找誰討糧去?縱然想討,以魏國目下處境,五國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誰還肯認這筆賬?向中小諸侯國借糧么?昔年它們多受魏國欺凌,避之猶恐不及,誰還能雪中送炭?百思無計,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幾個親信大臣秘密商議,有人主張將信陵君也召來,魏襄王卻連連搖頭。
在密殿里商議了整整一天,誰也想不出好辦法。魏襄王無名火起,拍案怒喝:“個個都是高爵厚祿,事到臨頭,一個沒用!都下去!”這時,丞相惠施突然高聲道:“魏王,臣有謀劃?!?
“是何謀劃?快說!”魏襄王急不可耐。
“進攻洛陽,奪王室糧倉!”
大殿中人人瞠目,沒有一個人回應。惠施昂昂然道:“瀕臨危境,豈能坐等滅頂!”
司土先轢吭哧道:“怕,怕是難,此時不宜輕動?!?
魏襄王眼珠轉悠了半日,終究長嘆一聲:“去去,癡人說夢也?!彼睦锴宄?,此時興兵,無異于火中取栗,焉知秦國不會以“尊王”這個古老的名義,呼喝列國攜手滅了魏國?
正在魏國君臣團團亂轉惶惶無計的時候,宮門急報:“秦國丞相張儀,請見我王——”
“張儀?”魏襄王驚得一激靈,“他,意欲何為?”
惠施連忙道:“無論意欲何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揮:“走!隨本王出迎?!?
一陣煞有介事的迎賓大禮,張儀踩著厚厚的大紅地氈與魏襄王并肩進入了魏王宮。看張儀身后跟著兩個英武俊秀的帶劍衛士,惠施幾次想說不能有帶劍衛士進宮,可看看魏襄王與掌典大臣渾然無覺,也就生生地咽了回去。畢竟,張儀這個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時興兵攻魏如何了得?
對張儀,魏襄王可是久聞大名了,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便親眼目睹了張儀舌戰孟子而被父王趕出王宮的情景。后來,隱隱約約地聽說張儀死在了楚國。不想在蘇秦合縱之后,張儀卻突然冒了出來,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國丞相。一開始誰也沒在意,都說這個魏國布衣平常得緊。做過敖倉令后來做了司土的先轢,更是哈哈大笑:“張儀算得甚來?一個敗落布衣,當初還求靠我等,想謀個小吏也。”不成想正是這個張儀,定連橫長策,一舉撼動楚國,再舉大破六國聯軍,竟在一夜之間成了令山東六國談虎色變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國人將張儀奇襲敖倉的故事傳得神奇極了,也恐怖極了。奇怪的是,竟沒有幾個人罵張儀,卻都說,這是上天對魏王不識賢愚的報復。如今想來,若有張儀,魏國何至于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白,如此一個扭轉乾坤的大才,父王如何就糞土般掃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國朝臣的眾目睽睽之下?細細想來,自己當初也在當場,又何曾想到過勸阻父王?
今日之張儀威風八面,魏國君臣個個小心翼翼地看張儀臉色。那個嘲笑張儀的司土先轢,遮遮掩掩地始終不敢與張儀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澀難禁,坐定之后竟神不守舍地恍惚起來。
“敢問丞相,是過道魏國,還是專程而來?”丞相惠施趕忙插上圓場。
“張儀奉秦王之命,專程為秦魏修好而來?!睆垉x直截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