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地不昭昭 謀國有大道(3)
- 大秦帝國第四部:陽謀春秋(上卷)
- 孫皓暉
- 3966字
- 2016-11-03 15:41:45
在老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險蠻荒僻遠甚于隴西。流放蜀地,顯然是最嚴厲的處罰了。嬴柱母子非但無話可說,反倒是隱隱生出了一絲悔意。畢竟,唐八子一手將嬴輝撫養到十歲,眼見自己親生兒子虛弱,心下存了好生撫養嬴輝以使兒子將來有個得力幫襯的念想;如今畫虎不成反類犬,自己也落了個絕情寡恩的惡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嬴輝被放逐一月之后,秦昭王突然冊立長子嬴倬為太子,冊封嬴柱為安國君。一時之間,三位年長王子都有了自己的結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則,三年之后,秦昭王又突然冊封嬴輝為蜀侯,就地赴任,不需來朝。這一重大變故,嬴柱母子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與赴蜀特使有交誼,還真不知道父王會在何時告知他們。唐八子滿腹狐疑,借著太子探視養母的時機詢問太子,太子也是事先不知。如此一來,嬴柱母子與太子一起突生疑懼:莫非老秦王準備教嬴輝做儲君?果真如此,以嬴輝的頑韌剛猛,一旦君臨秦國,嬴柱母子必是永無寧日了。太子原也不滿,卻因體弱性柔,只吭吭哧哧埋頭嘆息,半晌沒有一句話。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樂得你等兄弟一心幫襯。”嬴柱記得很清楚,母親淡淡說完這句話,丟下他和太子徑自走了。從此以后,母親在任何人面前都只夸贊嬴輝,即或太子有幾次探視欲言又止,母親也照樣夸贊不休,說完便走,再沒有與太子作過母子談。
嬴輝做蜀侯一年之后,太子嬴倬出使魏國,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縮,秦國上下原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波瀾不驚。秦昭王一番傷痛,為太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下書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舉薦太子人選。正在此時,回咸陽奔喪太子的嬴輝卻突然秘密上書,指太子使魏前曾入宮拜辭養母,安國君嬴柱也曾為太子餞行,請徹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驚恐不安之時,王室書房吏密報消息:秦昭王怒斥嬴輝“不識時務不讀書”,下令其即刻回蜀,無王書不得返國。
唐八子大感困惑,多方秘密探聽,終于弄明白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對嬴倬、嬴柱兩個兒子的孱弱一直耿耿于懷,始終對強悍精明的嬴輝寄予厚望;當初將嬴輝放逐巴蜀,實際上是要保護嬴輝不受宮廷爭斗的傷害;這次重臣議舉太子,秦昭王密令駟車庶長著意查核嬴輝在蜀之言行政績,并即時通報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時,嬴輝卻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上書糾劾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個“覬覦儲君”的朝議。秦昭王大為光火,將嬴輝趕回了蜀地,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擱置了。
嬴柱母子渡過了險關,從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輝疏遠,反倒是借著禮數關節一力修補與嬴輝的親情,在公開場合更是時時留心維護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國中大臣們漸漸淡忘了王子們之間的齟齬,安國君的賢名也漸漸在朝野流傳開來。
三年后,秦國與趙國大爭上黨,戰云密布,長平大戰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聯袂上書請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國人戰心。秦昭王當機立斷,沒有絲毫猶豫,將安國君嬴柱立為太子,并當即書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樁大事是在父王秘密開赴河內后鎮守咸陽。那時候,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關中軍政,得到了父王與朝臣的一致褒揚??墒?,在長平大戰后與趙國拉鋸三年,秦國三次大敗,嬴柱終于支撐不住,又一次病倒了。從此以后,嬴柱再沒有參與過任何一件國事,連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遺忘了。直到這次朝局突變,關中嚴密布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進宮,嬴柱還是不知道嬴輝之變的真相。
原來,在長平大戰后的三四年里,嬴輝一直與父王有著緊密的信使往來。絡繹不絕的各種消息給了秦昭王一個強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國征戰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績,嬴輝在父王的心頭重新活泛起來。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實的王族大將嬴摎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輝聞得密報,卻找不見特使在蜀地何處查核,情急之下,以來春舉行祭天大禮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兩月,嬴摎依舊沒有現身。無奈之下,嬴輝只有孟春祭天,之后依照規矩給父王進貢了祭天的胙肉。
駟車庶長告訴嬴柱:胙肉貢來之時,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陽。秦昭王接到嬴輝貢品很是高興,邀了幾位王室元老共享這難得的祭天胙肉。當侍女捧來兩只熱氣蒸騰肉香撲鼻的大鼎,老給事中依例插入銀針檢驗,秦昭王呵呵笑道:“驗個甚?祭天正肉,親子之貢,還能有毒不成?”元老們一陣大笑喧嘩:“多余多余!蛇足也!”誰想便在君臣笑語之時,那支六寸銀針驟然通體變黑,宛如一支焦炭,舉座無不大驚失色。
“豈有此理!”父王臉色一沉,“銀針定然有誤,牽只狗來。”
一只高大的陰山牧羊犬剛剛吞下一塊紅亮的大肉,便怪叫著夾著尾巴打旋,沒轉兩圈倒在廳中一命嗚呼了。元老們目瞪口呆,一時無一人說話。秦昭王臉色鐵青地站了起來,大袖一拂徑自去了。當晚,王族老將嬴豹率領一個鐵騎百人隊兼程出大散嶺,直下蜀地去了。然后,有了關中腹地的大軍布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說完,嬴柱一聲粗長的嘆息。
故事說完,已是暮色將至。士倉卸下早已熄火的鐵架上的陶罐,向井邊兩只陶碗中斟滿了紅亮的汁液,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藥,安國君來一碗如何?”嬴柱道:“先生茶果有定數,安敢掠美,但請自便?!笔總}道:“怕藥味兒么?”嬴柱擺手道:“哪里話來,我吃的藥,只怕比先生吃的橋山野果還多?!笔總}呵呵笑道:“你藥我藥,非一藥也。你喝下這碗,只日后別向老夫討要便是。”嬴柱一笑:“如此承情?!倍诉^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咳嗽一聲大皺眉頭,“苦澀酸甜,還有些許腐草氣息,先生喝得下去?”士倉哈哈大笑道:“安國君硬口一個,這便好!”一抹嘴岔了話題,“說說,安國君如何應對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終是搖了搖頭:“我已心亂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倉不屑地一撇嘴:“陰溝已過,太子已經平安,亂個甚?”
“先生說甚來!”嬴柱眼睛驟然瞪起,“嬴輝必要返國糾纏,到時還不是誣陷我母子害他!此等事誰又說得清楚?還不是父王一念決斷?如此險境,我能平安么?”
“噗”的一聲響,士倉噴出了一口藥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輝已經死了,事情已經完了,老王已經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國君還兀自神道道將心懸在半空,好笑也!”
“嬴輝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曉?”極是整潔的嬴柱顧不得噴灑一身的藥茶,急得有些口吃起來。士倉枯樹皮般的黑臉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蹤,必是蜀地政績有假;祭天胙肉有毒,關中大軍布防,必是嬴輝要謀逆反國;嬴豹鐵騎南下,必是奉密書調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輝死訊。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這般而已,安國君信也不信?”寥寥數語,嬴柱頓時醒悟過來,伏身草席納頭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頂。如何應對老王,敢請先生教我!”
對這番大禮士倉視若不見,只悠然一笑道:“安國君,可知老夫師何家學問?”嬴柱坐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兩家學問了?!笔總}笑道:“法家之士,施政為本,豈能隱居深山?”嬴柱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師了?!薄按髱煟俊笔總}嘴角撇出一絲揶揄,“秦人熟知后墨,你可曾聽說過老夫這個墨家大師名號?”嬴柱搖搖頭道:“我對諸子百家原是無知,敢請先生指點。”士倉道:“老夫原本無師無派,后讀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人們便認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辟腥淮笪颍骸叭绱苏f來,先生原是自成一家!”士倉哈哈大笑著連連搖頭:“不不不,老夫還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國君之難題,老夫便請老墨子教你,聽好也!”咳嗽一聲笑容收斂,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在庭院中激蕩開來:
“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是故,不勝其任而處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勝其爵而處其祿,非此祿之主也。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是故,江河不惡小谷之滿己也,故能大。國士賢才,事無辭也,物無違也,故能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者。千人之長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萬物。是故,溪狹者速涸,流淺者速竭,磽確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宮中,則不能覆國矣!”
尾音長長一甩,士倉目光盯住了嬴柱。嬴柱聽得一頭霧水,茫然搖頭道:“似懂非懂,還請先生詳加拆解。”
“不學若此,難為哉!”士倉嘆息一聲,枯樹般的指節將井臺石叩得梆梆響,“這是《墨子》開宗明義第一篇,名曰《親士》,說的是正才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層:其一,為臣為子者,當以功業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圖明君慈父垂憐自己,若是依靠垂憐賞賜而得高位,最終也將一無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尋覓依靠有鋒芒的國士人才,雖然難以駕馭,然卻是功業根基。其三最為要緊,說的是天地萬物皆有瑕疵,并非總是昭昭蕩蕩,大水有陰溝,大火有煙瘴,王道有陰謀。身為沖要人物,既不能因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權術對國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筆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謀事,才能博大宏闊伸展自如,才能親士成事。最后是一句警語:但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于王城之外的治國大道,功業威望便不能覆蓋邦國,立身立國便是空談!”
良久默然,滿面通紅的嬴柱喟然一聲長嘆:“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沒齒不忘也!”士倉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國君,可知范雎對君之考語?”見嬴柱愕然搖頭,士倉一字一板念出:“精明無道,愚鈍有明,學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談,方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慚愧又高興,嘿嘿笑道:“若非應侯這考語,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倉得意地笑了,“豎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囁嚅著,“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對策何難?”士倉枯樹般的大手一揮,“走,老夫教你看樣物事!”說罷霍然離席,大步噔噔進了茅屋。嬴傒連忙扶起父親跟了進去,自己石樁一般守在了茅屋門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雞高唱,嬴柱父子方才離開了茅屋庭院。
注釋
[1]給事中,戰國時秦國執掌王宮內事的官員,通常由宦官擔任,大體相當內侍總管。
[2]胙肉,祭祀天地宗廟時的犧牲(豬牛羊)肉。古禮:犧牲正肉祭祀后分食,可得天地祖先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