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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九月初九》

木心

上次講自己作品,據說大家喜歡聽。今天一半一半,上半堂課繼續講薩特,下半堂課講我的《九月初九》。

休息。


《九月初九》寫在1984年。我還沒重看一遍。用現在的觀點看,要修改了。但有的作品,我就讓它去。

談中國的人和自然,真在題目上標榜,太學究氣。想來想去,取“九月初九”,秋高氣爽,登高,念舊。

起初投《中國時報》(臺北《中國時報》)。居然一年不發表。我沒有退稿記錄,結果去要求退稿。退回了。據說,是編輯認為我在文章里的觀點是不對的。結果寄給《聯合日報》(同上)的痖弦,馬上發了。

有這樣的事。


開頭。一篇文章你要動手寫,全部精力要定在頭一句。中國從前叫做“破題”。一法是正面破題,一法是意外的側面的來。我這次用的是前一法。整篇文章都在寫“連綰表現著平等參透的關系”。用這一法,就要吃得準,拿準了,寫下去。

把整個題破掉,一般說,這種破法是傻的。但我把謎底拎在前面是比較大膽的—你得估量你在后面有足夠的東西可以發揮。

“樂其樂……憂其憂”,是托前面一句主題。用了“宣泄”、“投訴”這樣的詞。借范仲淹名句。“三百篇”,加“所謂”二字,是“大概”的意思。這一段,是文雅的借用,不能老老實實自己講起來。后來的俏皮話(說漢賦緣等),要好心,不能油滑。寫“作者”而他不點“屈原”,點名,太重了。寫他們,要敬愛。

到這兒,馬上底下要豎點真功夫出來?!皾h賦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土邊旁的字羅列殆盡……”從前,漢賦等于字典。許多字只能到漢賦里去查。但這一層,當然不能說。

直到“對自然仿佛知爾甚深”,可以語氣停一停,轉到唐代。

引詩,我不喜歡引原詩。要改裝過。接二連三要拿出東西來?!巴聦偌庑隆?、“吹氣若蘭”,正好形容宋詞(舉曹操三十里“絕妙好辭”的典故。惜未記)。

第一長段,有個細的東西藏在里面:是押韻的。我反對用韻。反對用韻,用起來就好。

說到唐以后,明清就不必一一舉了,一句“接下來”,就講下去(明清筆記中,自然與人睡在一起,還生孩子)。


第二長段,講到儒、道、釋,涉哲學范疇了。

儒家,其實是既述又作,講的是一套君王術。除了孟子講講人民,孔子他們一句不說?!岸牍诓А?,古人有句“君子死,冠不免”。子路被殺得遍體鱗傷,還掙扎去抱回帽子。

格致學派,指理學家。他們是理學家,又是理想主義,又是功利主義,那是不行的。

對佛教的判斷,我很兇:“始于慈悲,止于無邊的傲慢?!遍_始是慈悲,最后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已是法西斯了。(野叟,吃水芹菜,曬曬太陽。)我早就有藝術家不能當哲學家的想法。康德要是做音樂家多好,二律背反一定很好聽,小提琴鋼琴一起來。


休息。我說《九月初九》寫得好。木心:“這是下策。我何必去干這種事情,粉墨登場。我喜歡的是做陶淵明那樣的事?!庇终f:“當時你說,你把它寫出來。我只好給自己出難題”, “要用力氣,所謂用力,就是舉重若輕”。


野果、自然、果園、人工。大河本來不是為了肥沃土地,可是你人要肥沃,就來肥沃?!叭缓?,群鶯亂飛”,開玩笑了。前段一本正經,所以在第三段多寫日常生活細節,但要和前面調和,細致地描寫,要和去國的大愁聯在一起。寫到“密碼”,要用點現代寫法了。到“中國的‘自然’內有‘人’, ”點出看法了。

“誰蒔的花服誰”,輕輕寫,一步步寫。寫到“舊的空鞋都有腳”,總該服了吧?!肮爬蠂宓妮x煌而襤褸的整體”,與“腳”對應。寫到這兒,可以歇歇,抽口煙,想,這小子還聰明。

要留余地。當然不是每一犬每一花愛你,正如不是每一人愛你一樣。要懂得自己脫身。到最后一段,又從小問題拉到大問題(江河、巨泊,等等),末尾兩句,不必像主題那樣正面,平實,講完。


大家自己對自己,要落落大方。

再聽我講也沒用,一定要自己寫。

所謂健康,是多少病痛積成的。麻木,是多少敏感換來的。下頁附《九月初九》原文,以便對照。

九月初九

中國的“人”和中國的“自然”,從《詩經》起,歷楚漢辭賦唐宋詩詞,連綰表現著平等參透的關系,樂其樂亦宣泄于自然,憂其憂亦投訴于自然。在所謂“三百篇”中,幾乎都要先稱植物動物之名義,才能開誠詠言;說是有內在的聯系,更多的是不相干地相干著。學士們只會用“比”、“興”來囫圇解釋,不問問何以中國人就這樣不涉卉木蟲鳥之類就啟不了口作不成詩,楚辭又是統體蒼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處的,穿的也自愿不是紡織品。漢賦好大喜功,把金、木、水、 火邊旁的字羅列殆盡,再加上禽獸鱗介的譜系,仿佛是在對“自然”說:“知爾甚深?!钡教拼?,花濺淚鳥驚心,“人”和“自然”相看兩不厭,舉杯邀明月,非到蠟炬成灰不可,已豈是“擬人”、“移情”、“詠物”這些說法所能敷衍。宋詞是唐詩的“興盡悲來”,對待“自然”的心態轉入頹廢,梳剔精致,吐屬尖新,盡管吹氣若蘭,脈息終于微弱了,接下來大概有鑒于“人”與“自然”之間的絕妙好辭已被用竭,懊惱之余,便將花木禽獸幻作妖化了仙,煙魅粉靈,直接與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中國的“自然”寵幸中國的“人”,中國的“人”阿諛中國的“自然”?孰先孰后?孰主孰賓?從來就分不清說不明。

儒家既述亦作,述作的竟是一套“君王術”;有所說時盡由自己說,說不了時一下子拂袖推諉給“自然”,因此多的是峨冠博帶的耿介懦夫。格致學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湊合理想主義和功利主義,糾纏瓜葛把“自然”架空在實用主義中去,收效卻虛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釋家凌駕于“自然”之上,“自然”只不過是佛的舞臺,以及諸般道具,是故釋家的觀照“自然”遠景終究有限,始于慈悲為本而止于無邊的傲慢—粗粗比較,數道家最乖覺,能脫略,近乎“自然”;中國古代藝術家每有道家氣息,或一度是道家的追慕者、旁觀者。道家大宗師則本來就是哀傷到了絕望、散逸到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使藝術家感到還可共一夕談,一夕之后,走了。(也走不到哪里去,都只在悲觀主義與快樂主義的峰回路轉處,來來往往,講究姿態,仍不免與道家作莫逆的顧盼)然而多謝藝術家終于沒有成為哲學家,否則真是太蕭條了。

“自然”對于“人”在理論上、觀念上若有誤解曲解,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園,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欄,五糧豐登,然后群鶯亂飛,而且幽階一夜苔生—歷史短促的國族,即使是由衷的歡哀,總嫌浮佻庸膚,畢竟沒有經識過多少盛世兇年,多少鈞天齊樂的慶典、薄海同悲的殤禮,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無數細節上甘苦與共休戚相關,即使那里天有時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總嫌寡情乏靈,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鐘毓……海外有春風、芳草,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楓,隨之綿衍到煎魚的油香,鄰家嬰兒的夜啼,廣式蘇式月餅。大家都自言自語: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心里的感喟:那些都是錯了似的。因為不能說“錯了的春風,錯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說不盡然、不完全……異邦的春風旁若無人地吹,芳草漫不經心地綠,獵犬未知何故地吠,楓葉大事揮霍地紅,煎魚的油一片汪洋,鄰家的嬰啼似同隔世,月餅的餡兒是百科全書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華夏今中國的觀念、概念、私心雜念……鄉愁,去國之離憂,是這樣悄然中來、氤氳不散。

中國的“自然”與中國的“人”,合成一套無處不在的精神密碼,歐美的智者也認同其中確有源遠流長的奧秘;中國的“人”內充滿“自然”,這個觀點已經被理論化了,好事家打從“烹飪術”上作出不少印證,有識之士則著眼于醫道藥理、文藝武功、易卜星相、五行堪輿……然而那套密碼始終半解不解。因為,也許更有另一面:中國的“自然”內有“人”—誰蒔的花服誰,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風神,猶如衣裳具備襲者的性情,舊的空鞋都有腳……古老的國族,街頭巷尾亭角橋堍,無不可見一閃一爍的人文劇情、名城宿跡,更是重重疊疊的往事塵夢,郁積得憋不過來了,幸虧總有春花秋月等閑度地在那里撫恤紓解,透一口氣,透一口氣,這已是歷史的喘息。稍多一些智能的人,隨時隨地從此種一閃一爍重重疊疊的意象中,看到古老國族的輝煌而襤褸的整體,而且頭尾分明。古老的國族因此多詩、多謠、多臟話、多軼事、多奇談、多機警的詛咒、多傷心的俏皮絕句。茶、煙、酒的消耗量與日俱增……唯有那里的“自然”清明而殷勤,亙古如斯地眷顧著那里的“人”。大動亂的年代,頹壁斷垣間桃花盛開,雨后的刑場上蒲公英星星點點,瓦礫堆邊松菌竹筍依然……總有兩三行人為之駐足,為之思量。而且,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戶戶忙于栽花種草,休沐盤桓于綠水青山之間—可見當時的紛爭都是荒誕的,而桃花、蒲公英、松菌、竹筍的主見是對的。

另外(難免有一些另外),中國人既溫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議的耐性,能與任何禍福作無盡之周旋。在 心上,不在話下,十年如此,百年不過是十個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鄲灡剖埂叭恕庇兴笳?,因而與“自然”作無止境的親嫟,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兩則諧趣:金魚、菊花。自然中只有鮒、鯽,不知花了多少代人的寶貴而不值錢的光陰,培育出婀娜多姿的水中仙侶,化畸形病態為固定遺傳,金魚的品種嘆為觀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單調的,也被嫁接、控制、盆栽而籠絡,作紛繁的形色幻變。菊花展覽會是菊的時裝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題名,巧妙得可恥—金魚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對自然行使了催眠術。中庸而趨極的中國人的耐性和猾癖一至于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卻千年不易,不勞費心的行當干了一件又一樁,苦悶的象征從未制勝苦悶之由來,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自然”在金魚、菊花這類小節上任人擺布,在阡陌交錯的大節上,如果用“白發三千丈”的作詩方法來對待莊稼,就注定以顆粒無收告終,否則就不成其為“自然”了。

從長歷史的中國來到短歷史的美國,各自心中懷有一部離騷經,“文化鄉愁”版本不一,因人而異,老 輩的是木版本,注釋條目多得幾乎超過正文,中年的是修訂本,參考書一覽表上洋文林林總總,新潮后生的是翻譯本,且是譯筆極差的節譯本。更有些單單為家鄉土產而相思成疾者,那是簡略的看圖識字的通俗本—這廣義的文化鄉愁,便是海外華裔人手一冊的離騷經,性質上是“人”和“自然”的駢儷文。然而日本人之對櫻花、俄羅斯人之對白樺、印度人之對菩提樹、墨西哥人之對仙人掌,也像中國人之對梅、蘭、竹、菊那樣的發呆發狂嗎—似乎并非如此,但愿亦復如此則彼此可以談談,雖然各談各的自己。從前一直有人認為癡心者見悅于癡心者,以后會有人認知癡心者見悅于明哲者,明哲,是癡心已去的意思,這種失卻是被褫奪的被割絕的,癡心與生俱來,明哲當然是后天的事。明哲僅僅是亮度較高的憂郁。

中國的瓜果、蔬菜、魚蝦……無不有品性,有韻味,有格調,無不非常之鮮,天賦的清鮮。鮮是味之神,營養之圣,似乎已入靈智范疇。而中國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馳,說過了再重復一遍 也不致聒耳,那是真在于自然的鐘靈毓秀,這個俄而形上俄而形下的諦旨,姑妄作一點即興漫喻。譬如說樹,砍伐者近來,它就害怕,天時佳美,它枝枝葉葉舒暢愉悅,氣候突然反常,它會感冒,也許正在發燒,而且咳嗽……凡是稱頌它的人用手撫摩枝干,它也微笑,它喜歡優雅的音樂,它所尤其敬愛的那個人歿了,它就枯槁折倒。池水、井水、盆花、圃花、犬、馬、魚、鳥都會戀人,與人共幸蹇,或盈或涸,或茂或凋,或憔悴絕食以殉。當然不是每一花每一犬都會愛你,道理正如不是每個人都會愛你那樣—如果說茲事體小,那么體大如崇岳、莽原、廣川、密林、大江、巨泊,正因為在汗漫歷史中與人曲折離奇地同褒貶共榮辱,故而瑞征、兇兆、祥云、戾氣、興緒、衰象,無不似隱實顯,普遍感知。粉飾出來的太平,自然并不認同,深諱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這么一回事,就是這么兩回事。中國每一期王朝的遞嬗,都會發生莫名其妙的童謠,事后才知是自然借孩兒的歌喉作了預言。所以為先天下之憂而憂而樂了,為后天下之樂而樂而憂了;試想“先天下之憂而憂”大有人在,怎能不跫然心喜呢,就怕“后天下之樂而樂”一直后下去,誠不知后之覽者將如何有感于斯文—這些,也都是中國的山川草木作育出來的,迂闊而摯烈的一介鄉愿之情。沒有離開中國時,未必不知道—離開了,一天天地久了,就更知道了。


我不是一個通俗的作家,而我喜歡俗。我戀戀于從前的民間社會,性質就像陶淵明的“彼也人子也,當善視之”。我看待“民間社會”就保持這種心態,彼也民間社會也,當善視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紐約中國街有一家餐館“小蘇州”,我常去解鄉愁。老板南人北相,高大多禮,總是坐在門面的內側,見我來了,便起身,一步上前,鞠躬作揖。我即答禮:“大哥晚上好?!庇袝r夸他家滋味的正宗,他也笑道:“入味,東西要入味呀。”—“味”字,蘇州人讀如“迷”—幾年后,老板逝世,有一小輩接手,荒腔走板,我上了兩次當,就不再去了。我與原來的老板稱不上朋友,只是想起一成語“人亡政息”,真是這樣啊。

——選自木心遺稿

1994年底木心實在耐不住思鄉,獨自回到中國。到上海后他先尋訪浦東高橋鎮,他二十多歲時曾在那里做了五年中學老師。上圖:他拜訪一位老太太(姓名不詳,也許是他的舊識)。中圖:高橋鎮一角。下圖:他在街邊看做作業的小孩。

晚晴小筑花園一角。昔年的孫家花園早已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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