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平天國
- (美)史景遷
- 5569字
- 2019-01-04 00:58:01

1836年春初,洪火秀到廣州參加府試。一個月前,他剛在老家附近的花縣縣城考了縣試,如今他得與來自廣州府所轄十四縣的生員競爭。老城城東的貢院每回總會有幾千名考生,經過嚴酷淘汰之后,只有極少部分能通過。這年出現了一個異兆:廣州下了一場雪。據當地老人說,廣州有四十年沒下過雪了,足足有兩英寸厚,一時間,樹梢屋脊便成銀裝素裹。這種異兆可以作各種解讀。
洪火秀在備考的這些年都與家人同住——上有老父,洪火秀的生母亡故后,父親再婚,但繼母無出,有兩個兄長及嫂子,還有一個姐姐。洪火秀在媒妁之言聘定的妻子夭亡后,新娶了媳婦賴氏。洪火秀是家里的讀書人,親戚都希望他能出頭,但家里靠務農為生,供不起他專事攻讀。洪火秀便在私塾里教書掙些收入——部分是銀兩,部分是用食物、燈油、鹽和茶來抵付。
按當地風俗,會為考中廣州府試的人舉行慶典,這讓人想起神祇配享的祭祀。雖然龍門之路遙遙,但是高中廣州府試,一償數年寒窗苦讀,在鄉民眼中,這總是一大成就。一發了榜,榜上有名者便頭戴大紅帽,身穿藍長袍,腳蹬黑錦靴,一體乘轎往廣州孔廟而去,恭參孔圣人。之后再去拜見主考官致謝,并接受兩枚金簪、一條紅綬帶和一杯喜酒。這才一一離開府衙,在親友簇擁、“鼓樂錦旒”之下榮歸故里,祭祖,拜謝父母。翌日,帶著備好的禮品拜謝業師多年教誨。凡是年輕人都可懷著這般美夢。
洪火秀住的花縣在廣州以北,從陸路去廣州需走三十英里,走水路則需四十英里?;h在1685年設縣,算是個新縣。此地本名花山,崎嶇多巖、樹木繁茂,由五縣分轄,遂成土匪馬賊盤踞之地,他們只要走個幾里路,甚至連巢穴都不用離開,就能在各縣轄區流竄,而五縣會同剿匪的機會又是微乎其微。
1630年代,明朝氣數已盡,兵災四起,清兵從1645年到1680年逐步征服南方,兵燹連天,此地幾無人煙。當地士紳吁請官府整頓,被駁回了一次才有回應。將廣州城周圍兩個人口稠密的大縣北部,劃出一塊長四十英里寬三十英里的區域,新設為花縣。花縣有知縣、縣署、縣學、典史衙、巡檢司署、糧倉和養濟院,縣城筑有城墻,有城門四處和兵丁四百人。其中一半守衛縣治,另一半散駐四周村莊。經過這番分轄,共有5223戶注籍,含男丁7743人,婦女6775人,耕種約四萬畝耕地。
洪火秀的祖上在1680年代從廣東東北遷徙而來,其時新縣治剛剛設立,定居在縣城西面的官祿,地勢開闊,水源充足,倚山面東。他們初到之時,官祿
只有幾家店鋪而已,但過了一百五十年,等到洪火秀趕考時,已是一座頗具規模的村落了;至少有三條土街,村前有一口大水塘,村民絕大多數是洪姓族人
。
洪氏家族是客家人,“客家”在廣州方言讀如“哈嘎”,以客家土話則讀如“寧哈”。客家人與當地人有別??瓶歼€留了兩個特設的考席給客家人,以助其同化。祖上較早定居在此地的廣州人自稱“本地人”,以示優越。但客家人也不完全是異族,這不同于廣西的苗族人。苗族人有時駕船沿西江到廣州來賣油,換些城里的東西。苗人的外表便異于漢人,他們有自己的宗教、自己的語言,客家人和廣州人都聽不懂;滿人在1645年頒布薙發令,男子皆須剃光前額的頭發,辮子扎于后腦,但苗族人則是披頭散發
。客家人的社會地位并不低,他們可參加科舉考試,也無通婚限制。不準參加科考、不準通婚的規定只限于戲子、剃頭匠或居無定所的“疍民”——疍民住在長十二英尺的圓形船上,形如半月蛋殼,因而得名。他們一輩子在水上飄泊,即使有能力,也不準在岸上置地建屋或結婚。在這個地區,客家人和漢人最大的不同是,客家婦女不裹足,所以客家婦女可以四處走動,同男人一起下田干活;客家婦女多與客家男人結婚,因為別族的人會覺得她們不迷人
。
客家人來自黃河南岸開封一帶的華中平原,從客家人的世代口傳和成文宗譜,可知其數百年來為躲避外族、內戰和經濟掠奪,不斷向南遷徙。對許多廣州附近的人來說,客家話不啻是“外語”,但他們自己卻認為這保留了純正的漢語古音。此說不虛,在洪秀全出生前不久,音韻學者已開始細考客家話詞語句法源頭,來勾勒漢人的歷史。
洪氏的族譜上溯12世紀宋朝的學者大臣,遠至唐朝人物,洪姓最早見于2世紀的東漢。洪氏族人在這幾百年間還有些在科舉考試脫穎而出,甚至還有一人進士及第,先入翰林院,官至兵部侍郎。移居官祿
的這支洪氏族人,祖上在宋代遷至靠近福建的粵省東北,主要集中在梅縣(這是客家人的重鎮,至今猶然),不過也有一些族人散居各地
。
洪火秀的四世祖遷至花縣這不為人知之地,此舉確是大膽,因為花縣不像梅縣是客家人生活和語言的中心?;h一帶雖然很繁榮,盛產稻麥、大麻、大豆、各類蔬菜瓜果、酒、蜂蜜、食油、魚蝦家禽等,但洪氏族人即使想來此墾荒,也不太可能找到一整塊地來耕種,所以無法整族遷徙,而必須零星行動。由于土地已有當地人定居,而且客家人風俗有別于漢人,在華南許多地方并不甚受歡迎。但即使客家人受到孤立,也透過方言紐帶繁衍生息,團結一致。若有媳婦從外村嫁過來,操的是其他方言,那也不得不學說她夫家的話,所生的孩子自然也是如此
。
從17世紀洪家南遷,到洪火秀趕考這段期間,花縣的洪氏家族還沒有人中過府試。據洪氏族譜記載,洪火秀的父親很受地方尊敬,排解鄰里糾紛,但他的房舍卻是不勝簡陋:它位于從水塘往后數起第三排屋子的西端,中間是通風良好、頗為寬敞的客堂,客堂前有一小塊空地,兩旁是家人住的廂房,全是泥地土灰墻及板條瓦頂蓋成的平房。

官府制定各項儀典,由花縣知縣領縣民履行。開年歲末、季節更替皆在縣廟舉行祭典,而遠在北京的皇帝、太后、太子也是行禮如儀。康熙皇帝欽頒“圣諭十六條”,地方須定期宣講,中考的舉子會同當地文武眾官,在禮樂聲中奉祭叩拜。 “圣諭十六條”經過雍乾兩朝大儒的詮注得以擴充,概括了在各地均應奉行的立身處世之道,宣揚“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尚節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講法律以儆愚頑,明禮儀以厚風俗,務本業以定民志,訓子弟以禁非為,息誣告以全良善,戒竊逃以免株連,完錢糧以省催科,聯保甲以弭盜賊,解仇忿以重身命”
。
在春秋兩季的祭典上,還要供奉龍王爺(云雨風雷壇)、土神爺(山川社稷壇)和城隍爺,祈求保佑花縣。每尊神靈的祭品各有其規格,以顯其品位:龍王爺配饗酒四爵、帛四端,土神爺配饗酒三爵、帛兩端,城隍爺則配饗酒三爵、帛一端。不過遇到干旱,卻是先恭祭城隍爺祈雨。城隍爺也主理冥籍。
這些神靈關乎社稷安危,因此祭祀多有繁文縟節。至于普通人家到祖墳祭掃祖先,知縣并不聞問。但是那些死后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官府是要管的。善心人士會在中元鬼節合祭這些亡靈,給他們燒些紙衣紙褲,供奉果菜酒飯,這叫做“燒路頭”。不過,孤魂野鬼還有可能害人,所以官府會在城北搭建祭壇,由知縣親臨主祭。當地文人曾撰有超度禱文,仍在花縣回蕩:
尚念冥冥之中,無祀鬼神者,昔眾生民,未知何故而歿,其間有遭兵刃而殞命者,有死于水火盜賊者,有被人取財而逼死者,有被人強奪妻妾而死者,有遭刑禍而負屈死者,有天災流行而疫死者,有為猛獸毒蟲所害者,有為饑餓凍死者,有因戰斗而殞身者,有因危急而自縊者,有因墻屋傾頹而壓死者,有死后無子孫者。
首任花縣知縣在1686年將這篇禱文刻于碑上以饗亡魂:“虎狼盡遠竄,盜賊永不生,萬姓畢革面,國賦年年足,民心個個善,從此樂堯天,乾坤萬古奠。”
即便是莊嚴儀典也會因夸張而有損品位,或成了喧鬧場面。1835年,久旱不雨,廣東巡撫不由向城隍爺祈雨的祭典,而以重金懸賞“仙人”或“術士”,無論來自何處、信仰為何,只要能施展法術“驅走”緊鎖云層的“惡龍”招降甘雨就行。百姓公開嘲笑巡撫此舉,寫了詩貼在城墻上。但是有人自告奮勇前來驅趕惡龍時,眾人還是蜂擁而至。這人自稱是四川來的和尚,法杖朝地里一插,在巡撫衙門里的祭壇前站了三天,烈日當空,他臉上卻一滴汗也沒有,也沒有疲倦的征象,祭壇上有一壇清水,旁邊點著長明蠟燭。眾人開始嘲笑起來,突然間,大雨滂沱,眾人才止了笑聲。巡撫為恭謝神靈,令十名婦人在廣州城南門祭宰母豬一頭,燒烤其尾,眾人又訕笑起來。先旱后澇,不到一個月,疫病四起,百姓將公元2世紀的神醫華佗[譯按:原文作Yingtuo,疑誤]塑像從廣州城正南門的廟中請出,在一群挑選出來的妙齡女子簇擁下,沿街敲鑼打鼓
。
在這類祭典歡娛的場合常有人伺機行騙偷搶,因為這類活動所費不貲,人潮擁擠,若想維持秩序,有時還會以意外收場。中元鬼節原是最莊嚴的盛會,1836年的中元節,在廣州城西郊一處村莊,有當地商人和富戶籌了七千兩銀子之多,在廟前廣場搭建竹席涼棚,施放焰口。知縣下令修了兩條通往廟會的路,彼此平行,一條供男子行走,另一條供婦人行走。結果有兩個年輕人扮成婦人,想走婦人專道行搶,但是扮相露了餡,立遭拘捕,并“迫令示眾”。
1836年,二十二歲的洪火秀夾雜在生員之中,走在貢院附近布政使衙署外的大街,有兩個人引起他的注意。一個是廣州人,像是給另外一個漢語講得結結巴巴的洋人做翻譯。這洋人穿戴奇特,洪火秀后來想起,他穿一件似乎是前明式樣的“寬袖短袍”,頭發則是“在頭頂結成一束”。此人透過翻譯給旁觀的人“算命”,雖然并沒人要他這么做。他對洪火秀說道:“你將位居至尊,但傷感致病,須忌之?!?img alt="韓山文《太平天國起義記》,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A1929/57319376034028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074955-KhdvBzopq8FJjyQdLKvxF5zmt8iMrwdg-0-2dab7a0e719d0ec2999374f4480c64ea">
第二天,洪火秀又見到這兩人站在龍藏街上,比他們昨天站的地方還南面一點,但更靠近貢院。這次他們沒說話,但其中一人遞給洪火秀一本書。洪火秀接了過來。這本書是梁發的《勸世良言》。
洪火秀對這洋人的描述不清不楚,用語也不著邊際。但種種跡象說明這洋人就是史蒂文斯,他剛從那趟路途最長的沿海之行回廣州沒幾個月。1836年初春,史蒂文斯除保有“美國海員友好協會”牧師的正式頭銜之外,又擔任“中國傳教團”牧師的新職。他的友人說“散發《圣經》和小冊子”此時成了史蒂文斯最熱衷的事。史蒂文斯在中國雖然已有好幾年,但他還是需要翻譯,他覺得漢語實在是太難了。他不久前才寫道,對學習漢語一事有兩種看法,“一種看法認為不可能學通漢語;另一種看法較新,認為學漢語易如學拉丁文或希臘文。吾人不取極端,但吾人承認偏于前者”
。史蒂文斯死后,有個在廣州與他很近的人寫道,史蒂文斯雖“在學習漢語方面造詣頗深”,但實情是,“他的進步主要在于準確,而不以速度見長”。只有純正的語言在這個背景下才有用。想用商人和水手的那種洋涇浜英語去傳播上帝福音,幾乎是不可能的。
廣州城城門雄偉,戍守兵丁身穿紅黃相間的上衣,前胸后背寫著大大的“勇”字,他們看似勇敢,實則懶散,賄賂也是家常便飯。史蒂文斯在廣州城邊上住了很久,對此當然是心知肚明。而且,他最近從沿海之行對北方人和南方人之間的差異有所體會,他覺得北方人“多疑矜持”,相較之下,他所接觸的南方人“易于結交”,還有點“痞”氣
。
洪火秀對那洋人身邊翻譯的描述也是同樣含糊。我們知道,這人不可能是梁發,因為梁發因違禁散發基督教小冊子一度遭官府拘捕,已在一年前離開廣州。雖然廣州的洋人將他保出獄,但他覺得他不能再冒身家性命之險,于是遷到較為安全的麻六甲(即馬六甲)去了。梁發以前曾與屈昂一道向趕考生員散發過小冊子,但那人也不是屈昂。屈昂的仇家向官府告發他,說他與洋人過從甚密,之后也被迫逃離廣州藏匿。那人也不可能是梁發或屈昂的兒子,因為梁發的兒子已逃到新加坡,而屈昂的兒子則頂替父親,關在牢里。我們頂多只能從一個住在廣州的英國人在這年春天寫的一封信來推斷此人身份,他在這封信里提到,所有曾與梁發在一起的華人基督徒都散了,“只有一人除外,此人有些文學底子,校對了我們付印的許多小冊子,作了些潤色”。
如果這個中國人真有膽陪一個洋人進廣州城里傳播福音,他也未必會將此事形諸文字,公之于世。史蒂文斯也沒有記下此事或與別人談起。1836年年底,史蒂文斯在前往新加坡途中,突然頭痛欲裂,高燒不退,群醫束手無策。不到三周便蒙主寵召,得年三十四歲。
就洪秀全記憶所及,他當時沒有細讀梁發這套小冊子,只是“草覽其目錄”。洪秀全到底讀到了什么?他并未明言。但是小冊的目錄有他的姓。“洪”這個字在小冊子的第四篇第四條里非常醒目,說“洪”水摧毀了世上一切生靈。這一段不斷重復這個駭人聽聞的訊息,并說這浩劫是由創造萬物的“爺火華”的意旨。中間這個“火”字又與洪秀全原名“火秀”相同,所以洪秀全與上帝之名有相同之處。小冊子里有“洪水”,又有“火焰”。而“洪秀全”的名字居然這兩種東西都有。
洪秀全讀到,這位上帝對他親手所創造之生靈的罪惡極為憤怒。只有一個名叫挪亞的人得上帝恩寵,因為在世人中間,只有挪亞一人行義。這個上帝叫挪亞造一艘船,此時挪亞已有六百歲,但他還是馬上照辦。他的三個兒子幫他造船。這艘船很大,有三層樓高,三百英尺長,五十英尺寬。船上有窗戶和大門各一扇,各種走獸都來到船上,或是七公七母,或是兩公兩母,還有各種飛禽和爬蟲。挪亞和妻子、三個兒子及三個兒婦也到了船上。上帝的洪水覆蓋整個大地。上帝毀掉了一切,只有船上的生靈除外。上帝的洪水滅了巨人,所有的飛禽走獸,只有乘船漂到山頂的這一家八口活了下來,還有他們帶在身邊的動物。
小冊子有好幾處也出現了“火”這個字。被稱作“上主”的另一個上帝縱火燒毀兩個名字古怪的城市,就像爺火華放洪水毀掉世人那般。這個神和第一個神一樣憤怒,因為這兩個城市的人恣意聲色狂歡,犯遍了各種罪惡;上帝用火燒了它們,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屋蕩然無存,連土地也沒了,這地方成了一個大湖。不過,這一次上帝也選了一家人饒恕,這家的男人叫羅得。羅得有一個妻子和兩個女兒,上帝救出了這四個人;羅得的妻子回頭去看烈焰中的城市,結果變成鹽柱。只有三個人保住性命。
梁發的《勸世良言》沒有提到這兩個故事的結局。挪亞一家八口后來如何?他們身邊的飛禽走獸又如何?他們的方舟就這么繼續漂流嗎?他們是不是永遠在傾盆大雨中乘著那條大船隨波逐流,茹毛飲血,最后消逝在一片汪洋、枯木和狂風之中?還有,為什么是變成鹽柱呢?
洪秀全落了第。他留下了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