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為父親曾是公社會計的原故,父親去世后,生產隊很是照顧我家,隊里給母親分了輕松點的活兒,就是搓繩、編草席什么的。我和美華在18歲前的口糧和學費也全由生產隊解決。父親的去世也使我們得到了村人的莫大同情,村人對我們的歧視開始有所轉變,我們一家孤兒寡母就這樣勉勉強強、磕磕碰碰地過著日子。
母親是47歲守的寡,母親對改嫁一向諱莫如深。父親去世后約一年,就有好心的鄉親來跟她提親,母親一律搖頭:“我什么指望都沒了,只要兩個丫頭將來有出息?!编l親好心勸解:“你一個人帶孩子太苦,不如找個人幫你一把?!蹦赣H還是搖頭:“到哪兒去找個比夕貴更好的人?”
這些話是母親和好心的鄉親坐在我家的煤油燈下說的,我和美華在燈下做作業,母親在納鞋底。堂屋正中的墻上懸掛著父親的花圈,靠墻的米柜正中放著父親的靈牌位和遺像,靈牌位上面用墨水寫著“先夫趙夕貴之位”。母親就坐在父親面前,拒絕了一個又一個說親者。
災難總是猝不及防地降臨。
忽然,有天夜里,東邊鄰居家的黃狗狂吠不止,一直暴躁地狂叫到我家的墻根底下,把我從睡夢中吵醒。我聽到了一陣自行車鏈條發出的“嘩嘩”響聲,到我家這邊就沒了動靜。然后窗上就傳來陣陣輕叩,“篤篤、篤篤”。母親被驚醒了,她緊緊摟住我和美華,微微發抖,緊張得像只護雛的老母雞。
狗吠越來越兇,附近的狗們也遙遙呼應起來,吠成一片。過了一會兒,自行車又響,那狗追著叫遠了,不久就歸于平靜。我在母親的懷里恐懼地醒著,母親摟我的手松了一松,一顆水珠落在我的臉上,不知道母親為什么哭。
有一天放學回來,我看到母親的眼睛是腫著的,桌子上放著一疊那個年月里罕見的糧票和油票。母親呆呆地坐在桌旁。我乖順地喊了一聲“媽”,母親摟過我,一串淚珠又落在我的頭上,我驚恐無比,不知又有什么苦痛襲擊母親了。母親不說,我也不好問。每天臨睡前,母親在大門后的門閂上插一把菜刀,枕頭下也放一把。夜里,自行車的響聲和狗吠依然激烈,還有叩窗聲。母親總是緊張地摟著我和美華,一聲不吭。
【當我數年后嘗試殺死自己的時候,才徹底明白了自殺其實是一種比活著需要更多勇氣和力量的勇敢行為!】
后來就有了那次“匕首事件”。匕首是插在我家木板桌上的,寒光閃閃的一把刀子,直立著插在桌子上。我放學一回家就發現氣氛不對,家里有許多人,多是村干部。母親紅著眼睛,見我和美華回來,撲過來摟住就哭:“我死了不要緊,可那個畜生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他真要害我兩個丫頭咋辦?”我在母親的哭聲與訴說中驚恐萬分,不知道又將有什么災難降臨我家。
只聽村干部說:“沙玉芳,你讓我們怎么保護你呢?總不能派民兵住在你家里吧?你都說他無惡不作了,他真要干了誰,我們怎么吃得消?再說你們畢竟有過婚姻,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怎么插手管你們的事?依我們看,他這次可能也是真心的,是你不給他面子,他才惱羞成怒拿匕首嚇唬你,你不要害怕,現在是社會主義國家,殺人償命,他坐過幾次牢,這一點肯定懂。要是他真心待你,倒也是件好事。你就退一步吧!”
母親不說話,一味地哭。后來村干部們一個一個陸續走了,母親一直哭到了天黑。我這時不過10歲,也許母親認為我還不到能夠為她分擔痛苦的年齡,所以她什么也不跟我說。我悄悄地為無法得知和分擔母親的痛苦而痛苦。但我隱隱聽懂了一點事情,那就是——母親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聲、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們嘴里所說的“無惡不作”的那個人有關,那個人是誰呢?他為何讓母親感到如此驚恐?難道是魔鬼?
后來幾天,母親每天神情呆滯地在屋后的河岸邊徘徊,要么就是坐在河邊對著父親的墳墓發呆,還經常在夜里緊緊摟著我和妹妹掉眼淚,我有一種隱隱的擔憂。
幾天后,果然就出事了——母親喝了農藥。
當我和妹妹得知消息,從學校一路哭著跌跌撞撞奔回家時,母親已經被鄉鄰們灌了很多肥皂水,滿嘴白沫,全身濕漉漉的。一見此景,我害怕到了極點:我剛剛失去了父親,又要失去母親嗎?已經破碎的天空又要塌陷一次嗎?
我不顧一切地撲到母親身上大哭,妹妹抱著母親的腿哭,我搖晃著母親的頭哭,幫忙的鄰居也哭。我聽到有人說:“恐怕不行了!”我更加絕望,死命地抓住母親的衣服,哇哇大哭。母親去了,誰來守護我們流淚的天空?
也許是天可憐見,母親并沒有死神掠去。在我們七手八腳的搖晃和哭叫中,母親突然張嘴嘔吐了起來,刺鼻的農藥味道彌漫了整個屋子。母親活過來了!鄰居們也喜極而泣,我和妹妹一人拉母親的一只手,眼淚汪汪地看著母親,可母親當時看著我們的眼睛卻空洞失神,那是一種已經熄滅了所有情緒的眼神。
當我數年后嘗試殺死自己的時候,才徹底明白了自殺其實是一種比活著需要更多勇氣和力量的勇敢行為!
那一次母親被救活后,我第二天沒去學校,在家寸步不離地“監視”母親。她擔水我跟著,她上廁所我也跟著。母親讓我去上學,我說,如果我讀書會失去你,我寧愿不讀書!母親說,媽不會再做傻事,媽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媽就是討飯也要把你們姊妹倆拉扯大,好對得起你爺,以后到地下對他也好交代。
我忍了一眼眶淚水,背起書包上學去了。那是夏天,粉白、甜香的槐樹花兒墜滿枝頭,樹下走著凄苦無邊的我,抬眼望去,是明晃晃的陽光,和白晃晃的村路,而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世界里總是陰雨連綿,泥濘不堪?
也就是從那時起,小學四年級的我開始學會思想,我小小的腦袋每天忙碌不停,想母親的痛苦,和自己的憂傷。想父親的寂寞,和妹妹的懵懂。我還想知了為什么叫喚,它到底是在號啕大哭還是高興地歌唱?我甚至想過,如果我、妹妹和媽媽都變成知了,每天只要喝點露水就能美美地活著,這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一件事情??!
令我欣慰的是母親到底有些轉變了。那年夏天還沒過完的時候,有一天,母親說要和鄰居顧大媽去一趟鎮上,讓我中午和美華在顧大媽家和她的女兒秀美一起吃飯。我狐疑地看著母親和顧大媽一早就走了,母親很少趕集的,何況這時又不是節日。那天母親穿著難得一見的藍凡士林上衣,和所有上街的婦女一樣挎著一只小竹籃,沿著門前的小土路走了。
那時田里的矮桑樹正郁郁蔥蔥,那是蠶寶寶的糧食。而那些烏黑發亮的桑葚就是我的糧食了,我和美華總會瞅機會避開守林員,像精靈的小賊一樣去摘桑葚,吃得心滿意足,胃囊鼓脹,嘴角發紫。我實在想象不出這樣美好的季節有什么奇異的事情發生。
中午在隔壁的顧大媽家吃飯時,我從她的女兒秀美口中得知了母親去鎮上的秘密——原來母親是相親去了。聽說那個男人是在青海工作的,具體工作不詳。如果母親和他談得成,那么母親將會帶著我和美華跟著那個男人一起去青海。
“青海?青海在哪里?”我茫然地問秀美。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遠很遠。”秀美說。她比我大四歲,很多事情她懂,我不懂。我對母親會嫁給一個陌生男人感到新奇,我弄不懂再嫁的意義何在。秀美說,要是你媽嫁了人,就沒人再欺負你們家了。我對這個解釋感到滿意,至少我能聽得懂。
晚上,我一放學就拉著美華往家跑,書包在我和美華的屁股上一打一打的,看起來好像很歡快,其實是焦急。母親已經回來了,她已經換下了早上穿的藍凡士林上衣,正在灶間做晚飯。
我挨到母親面前,喊了一聲“媽”,母親應了一聲,臉上有一絲淡淡的笑容,她拍拍手上的灰,到堂屋的米柜里摸出兩顆粽子形狀、藍白相間的薄荷糖,給了我和美華一人一顆。我小心地含了糖,一股清涼甜潤的感覺立即浸過全身。
我喜滋滋地對母親說:“這糖真好吃?!?
母親含笑說:“慢慢吃,還有?!蔽伊⒓磁d奮了,沒有比天天有薄荷糖吃再幸福的事了!
然而薄荷糖清涼甜潤的感覺并沒在我的生活中停留多久,有甜味的日子從我10歲的天空稍縱即逝。
【至此,我從秀美口中得知了一個讓我小小的心臟在瞬間窒息的秘密——母親和父親竟然不是原配,母親是與一個叫楊東啟的人結過婚、離過婚、而后才又嫁給了我父親的。父親去世后,楊東啟又企圖霸占母親了!】
原以為真的會跟著母親去青海,結果事與愿違。還是聽秀美說的:母親在她媽媽的介紹下已經確定了和青海男人的關系,本來已經確定了日子就辦結婚手續的,不料青海男人突然不辭而別回了青海,因為有個叫楊東啟的人揣著匕首去找了他……
至此,我從秀美口中得知了一個讓我小小的心臟在瞬間窒息的秘密——母親和父親竟然不是原配,母親是與一個叫楊東啟的人結過婚、離過婚、而后才又嫁給了我父親的。父親去世后,楊東啟又企圖霸占母親了!
至此我才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楊東啟的人,不,應該說是一個惡魔!
所有的災難都是他一手制造!
我是后來的后來、差不多長大后才知道母親過去的故事的,這個故事說起來簡單,然而深藏其中的苦與痛卻是令母親一輩子都不堪回首的,母親每每回憶起過去,總會淚水漣漣,泣不成聲:
母親因為外公指腹為婚,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嫁給楊莊鎮那個叫楊東啟的家伙。此人父親早逝,母親雙目失明,有一弟弟。家境可想而知的窘迫,母親曾拼死不從,但被我那脾氣暴躁的外公一巴掌打進了花轎,也打進了噩夢的深淵!直至現在,母親對外公依然恨之入骨。
“要不是他,我何至于遭受這么多苦難?”母親提起外公就咬牙切齒。我想如果外公能預測他的指腹為婚會導致他唯一的女兒一生悲苦,就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會使他老人家屈服的吧。
那時的母親是沙莊頗有名氣的小美人,女紅家務洋樣精通。母親是在一間茅草房里成的親,茅草房的墻壁是蘆葦編制的,墻上有洞,是被楊東啟拆了當柴禾燒的。他的瞎眼母親和弟弟都被他揍怕了,不敢多說。據說有一次他的瞎眼母親還被他扔進門口的井里,幸虧有只吊桶在里面,才救了老太太一命。楊東啟的大逆不道在楊莊臭名昭著。
母親結婚后就成了楊東啟的拳頭下的“沙袋”,這個惡魔打人很有策略,他從不打頭臉,他用拳頭揍頸部以下的任何部位,有時用香煙燙。他還是條無恥的變色龍,他可以在一分鐘之前打得母親皮開肉綻,一分鐘后已經把母親扔到了床上……
母親忍辱負重和楊東啟過了9年,其間曾多次離家出走到很遠的農場去干活,但陰魂不散的楊東啟總會找到,把母親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回家,搜刮完母親身上掙的幾塊錢后,蹂躪之后暴打一頓……
母親在水深火熱的婚姻中浸泡了9年,直到外公去世,楊東啟入獄以后,母親才得以獲得自由。而母親下定決心離婚,是因為楊東啟五毒俱全、無惡不作,他因流氓罪和盜竊罪曾蹲了兩回監獄。第三次是因為他和人打架,卸掉了人家一只胳膊。母親就是在楊東啟第三次坐牢時和他離婚的,母親離婚后不久經人介紹嫁給了我父親。八年后生了我。
楊東啟在監獄里和一個犯了政治錯誤的女人認識,出獄后兩人便結了婚,婚后生了一個兒子。后來,楊東啟的老婆因不堪受虐,和楊東啟離了婚,然后遠走南京。游手好閑的楊東啟在將自家的兩間茅屋賭得四壁空空后,恰恰是我父親去世不久的時候,于是,心懷鬼胎的楊東啟想到了母親。于是有了半夜敲門試探,在母親堅決不理后,這個惡棍惱羞成怒,于是有了匕首相向。母親那天對村干部的哭訴就是害怕楊東啟的騷擾威脅,想求得幫助。在村干部們表示無能為力后,絕望的母親就自殺,再后來好心的顧大媽幫母親介紹了一個可以帶著我們遠走高飛的青海男人,沒想到楊東啟又得了風聲,帶著匕首去威脅了那個青海男人,于是母親的再嫁成了泡影。
【可憐的母親傷痕累累,欲哭無淚。我日日沉默,我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長大和強壯。】
1979年的秋天,屋后僅剩的一株梧桐樹開始落葉繽紛的時候,楊東啟終于在母親的無力反抗中進入了我的家。這個時候,父親的墳頭早已青草凄凄。唯有他的靈牌位依然光亮如新,這是因為我天天都要為他擦拭一遍灰塵。父親是去世了,但對他的愛與思念隨著我年齡的成長而日益深沉。
開始的時候,楊東啟是以一個披著羊皮的狼的面目出現的。他每次到來都少不了給我和美華幾顆糖塊,我和美華往往不屑一顧。因為他一來,母親的臉上就會明顯出現驚恐不安的神情。我是敏感而愛憎分明的,對臭名昭著、滿臉橫肉、五短身材的楊東啟打心眼里充滿仇恨與恐懼。
我對他“親切、和藹”的笑容常常不寒而栗和厭惡反感。對他要我和妹妹喊他“爸爸”的要求充滿鄙視與厭惡,我怎么可能會認他做父親?我將我對楊東啟的憎恨情緒放在臉上。母親曾私下交代我為了安全起見,表面上要對楊東啟客氣一點,妹妹做到了,但我不行,生活磨煉了我的早熟。
在楊東啟未來我家前,我和母親還有美華是睡一張床的,楊東啟來了后,他讓母親給我們姊妹倆在廚房的羊圈里搭一個小床,可母親固執地將我們的床搭在她的房間里。這可能使楊東啟不滿意了,他的臉一連幾天陰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