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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成長是痛苦的,而生活并未停止成長(5)

楊東啟每個星期有三天在我家,其余幾天不知去向。他不在的那些天,是母親和我們最放松的時候,也是母親敢偷偷哭泣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母親曾對著父親的遺像和靈牌位暗自垂淚,有一次,我還聽到母親對父親說話:“……你不要怪我,我是沒辦法的啊……你要是有靈魂,就要好好保佑兩個小家伙平安長大……”

我知道母親心里很苦,可我不知如何安慰。

楊東啟進入我家一個多月后開始暴露出了他的無賴本性。有一天放學回來,我吃驚地發現母親的左臉頰上有一塊烏青,雙眼紅腫,我和美華嚇壞了,母親一見我們,撈起圍裙捂著臉哽咽著罵道:“你這兩個討債鬼,到什么時候才長得大呀!”

后來我才知道,楊東啟這天向母親要錢去做倒買倒賣的生意,說販雞蛋去上海賣很賺錢。母親哪有錢給他呢?他大怒,罵母親不識好歹,敬酒不吃吃罰酒。隨后就一拳揮在了母親的臉上,然后就在母親傷心的淚水中揚長而去。臨走還丟下一句話:“給老子準備200塊錢,不然,老子就賣掉米柜。”

我家唯一值錢的家什也就是那只三格頭的米柜了,母親用它一格放面粉,一格放麥子,一格放玉米。如今上面還放著父親的遺像和靈牌位。這只米柜是父親在世時置下的重要家當。母親怎么舍得讓父親的遺物失去呢?可母親一下子又到哪里去籌200塊錢呢?

三天后,楊東啟回來了,還帶來了搬柜子的人,竟然就是美英姐姐和姐夫。美英對這只米柜是覬覦已久,她就因為在出嫁時沒要到這只柜子做陪嫁而對父母心生怨憤。也不知她和楊東啟如何交易的。搬柜子的時候母親死活不同意,護著父親的靈牌位和遺像不讓動。楊東啟就一把擼起父親的靈牌位和遺像,跑到河邊扔進了碧波蕩漾的河水里。母親搶救不及,一下子昏了過去。

等我放學回來,家里已然空空蕩蕩,曾占了堂屋三分之一地面的米柜一消失,家里立時顯現出一副蒼涼和潦倒的跡象。母親歪倒在床,淚眼朦朧地對我說:“萍后啊,媽實在無能為力護住趙家的家業,你的大伯、姑媽、爹爹肯定會責怪我敗了趙家家業,你長大了要有出息,一定要把米柜贖回來。”

我似懂非懂“贖”的意思,但有一點我再也明白不過,那就是我恨楊東啟毫無人性的掠奪,恨美英的乘火打劫。

我跑到河邊,河里哪里還有父親靈牌位和遺像的影子?河里波光粼粼,幾只鴨子無憂無慮地漂游著,我的眼淚掉下來。面向父親的墳塋方向,我默默念叨:爺,你為什么不保佑媽媽?我在河邊坐到天黑,哭腫了雙眼。

這時我已上了四年級,我的學習成績依然優秀,但我的憂郁和內向使喜歡我的老師們憂心不已,誰都了解我的家庭,誰都為我生活于這樣的家庭惋惜不已。老師們一致看好我是個上大學的料子,只是無法確定,我能否像壓在大石頭下的小草一樣頑強生存下去。我的班主任蔡老師曾滿懷希望地安慰我:“世上很多作家、藝術家都有過不幸的童年。”

很多年后我又從一本書上看到過這句話,給我的震撼和信心又是蔡老師說這番話時所沒有體會到的了。當我第一次聽蔡老師說這句話時,我心里想,我不要做什么作家、藝術家,我只要能養活母親,不讓她受苦就行。多么小的要求和愿望呀!我是真的這么想。

【如今想來,我仍為自己11歲時就產生殺人之念而心悸不已,亦為自己心地如此殘忍瘋狂而后怕,如果我真的去做了,我的人生將會如何?我不得而知。】

成長的過程很痛苦,但我從未停止成長。就像大石下壓著的一株小草。

賣米柜不久,家里的八仙桌也被楊東啟變賣了。他每次都說是拿去做本錢,去上海販賣東西,事實上是去賭了,還有喝酒和嫖女人。楊東啟對母親施以的拳腳也越來越慘無人道,他一旦獸性發作,便關上門毒打母親。每次只要我回家發現大門從里面緊閉,我就沒來由一陣恐懼,母親一定又在遭受非人的折磨了。我急得去找美英救母親,美英卻說沒空。我帶著哭腔說:“媽媽在挨打……”美英頭都不抬:“我去有什么用?我能打得過楊東啟?”

最后還是顧大媽看不過,來拍我家的門,說找媽媽借鞋樣。我才聽到母親隔門答話:“過一會兒吧,大姐。”母親從不敢向別人訴說自己的痛苦和所受的折磨,因為楊東啟一旦知道母親將家丑外揚,喪心病狂的他會變本加厲地虐待母親。

母親有一次實在被楊東啟打得怕了,喊了村干部到家里來要向楊東啟討公道。狡猾的楊東啟見了村干部又是泡茶又是遞煙,村干部順水推舟說了一通“清官難斷家務事”就溜走了。接著楊東啟關上大門,對母親又是一頓暴揍,因為母親使他丟了面子。

從那以后,母親獨自忍受著一切傷痛,因為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可以救她逃出苦海,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她承擔苦痛。可憐的母親傷痕累累,欲哭無淚。我日日沉默,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長大和強壯。

放寒假時,楊東啟把他的兒子楊小剛帶到了我家,我對這個長得酷似其父的壯小子滿懷仇恨。每頓飯他吃得像個霸王,好吃的向來是他風卷殘云。他的唾沫和拳頭經常莫名其妙地落在我和美華的身上。我們總是敢怒而不敢言,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詛咒楊家父子不得好死罷了。

有一天,我偶爾從同學那里看到一本《俠女十三妹》的連環畫,于是我就有了殺掉惡魔楊東啟報仇雪恨的念頭。我甚至想到了具體的復仇方式,投毒、手刃似乎可行一些。投毒在不知不覺間就可以做到,家里到處都可尋到耗子藥。手刃也不難,只要趁對方睡著了,像俠女十三妹那樣,拿一把鋒快的刀干凈利落地照他的脖子一砍就大功告成了。那段時間里,我一直為自己的復仇計劃興奮、激動不已。我留意著一切機會。

一天中午,我在堂屋的地上剁豬草,楊東啟在房里睡午覺,當他的鼾聲傳出來的時候,我忽然心中一跳:這不是一個好機會嗎?我的心開始激跳不已。手中剁草的速度慢了下來,我想象楊東啟被我砍死后大快人心的后果,一絲快意涌上心頭。我右手緊握菜刀,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口,我看到了楊東啟肥胖的身軀和他碩大的頭顱,我的心因緊張而狂跳,刀把在我小小的手心里攥出了汗。

突然,楊東啟咳嗽著翻了個身,正面對我,我一驚,菜刀從我的手里“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我嚇得呆若木雞,有好幾秒鐘沒反應過來。謝天謝地,楊東啟沒有一點動靜。我顫抖著拾起刀,跑到河邊去大口大口地喘氣。好久,我才平靜了心情。

如今想來,我仍為自己11歲時就產生殺人之念而心悸不已,亦為自己心地如此殘忍瘋狂而后怕,如果我真的去做了,我的人生將會如何?我不得而知。后來我再也沒有貿然行動,我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總會有出頭之日的。

【在奔跑的同時我是哭著的。我小小的心里滿是膨脹的屈辱與仇恨!也就是那一天,我在心里立下兩個誓言:一、從此與趙家所有人一刀兩斷!二、一定要出人頭地!】

時間到了1980年秋天,就是我們母女三人開始逃亡的那個凄惶的季節。

那時是十月下旬,門前地里的小麥已經冒出嫩芽,放眼望去一片青綠,我常在小麥地里尋找豬愛吃的嫩草,有時一個人坐在田壟上,風從田野上輕柔地吹來吹去,感覺很愜意。我不想回家,就坐在田壟上想心事。

天在很高的地方幽幽地藍著,地在很近的腳下深深地黃著,而我如此渺小無助。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看到,在那個秋天的黃昏,那個落寞地坐在田壟上的小女孩,怎樣無望地攥著鐮刀,悲傷著自己的悲傷。

逃離家門也是在猝不及防中來臨的。就是那天夜里,睡著的我忽然被一陣打斗聲驚醒,楊東啟又在打母親了,我急忙從床上跳下來去咬楊東啟,被楊東啟打了一巴掌,母親死命地和他對打起來。楊東啟最后威脅著要去找一把殺豬刀,殺了我們娘兒仨。趁他騎車出門后,母親便帶著我和妹妹開始了月夜逃亡……

那天的逃亡是成功的。

紅英是我小舅舅的小女兒,舅舅去世得早,從小就是母親帶大的,與母親感情極深。表姐生有三個孩子,表姐夫勤勞致富,小家庭倒也殷實。

表姐救了我們。至今我對表姐一家感激不盡。

可母親在到達紅英表姐家的第二天便不知去向。

我驚恐到極點,在表姐家的房前屋后到處尋找母親。表姐家屋后有密密的蘆葦蕩,我以為母親藏在里面,鉆進去呼喚尋找,失魂落魄。

表姐緊緊拉住我,悄聲告訴我:“你媽去安徽了。等她在那邊落下腳,馬上回來接你們姊妹倆過去。”

安徽?安徽是哪里?母親為什么要去安徽?我一時呆住,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母親拋棄我們了!母親扔下我和8歲的妹妹獨自遠走了,不再保護、不再愛憐我們了!我對母親怨恨到極點!

我整整一天沒吃飯,哭累了就昏沉睡去。夢里是母親決然而去的背影,我和妹妹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呼喚母親,淚流成河……

在我平靜下來后,紅英表姐找我談了一次話,我這才理解了母親的一番苦心。

紅英表姐有個小姑子正好遠嫁于安徽農村,母親走投無路,只好聽了紅英表姐的建議,去安徽謀生。母親之所以不帶著我和妹妹一起走,是怕有兩個“拖油瓶”跟著不好找對象。母親走時交代紅英表姐,叫我和妹妹先回父親的老家——趙家園找我的爹爹(祖父)、大伯和姑媽去,讓他們撫養我們一段時間。待她在安徽找到合適人家,馬上來信讓表姐送我們過去。

可是,在父親的老家,我們能夠找到親情嗎?

我是在一個陰雨的早晨牽著妹妹的手回我們的老家趙家園的,從表姐家到趙家園有三四公里路,父親在世時帶我從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去爹爹家,我還依稀認得路線。那也是回家的路呀!

路是蘇中農村的那種常見的黃土路,這種泥土沾水后很粘,下著雨的天,我和美華的鞋上走不多久就粘上了一大塊,甩一甩掉一點,走兩步又沾一大坨。狠狠一甩,泥巴沒掉,鞋倒飛出去了。

我和美華就一路走,一路甩泥、撿鞋。美華不小心摔了一跤,渾身上下都是泥。美華嗚嗚地哭,我沮喪至極,向往地安慰妹妹:“到了爹爹家就好了,到爹爹家正好吃中飯。”

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和妹妹跌跌爬爬、滿身泥水地終于回到自己的老家時,我們面對的竟是一張張義憤填膺、冷嘲熱諷、漠不關心的臉。

大伯說:“我也有兒子有孫子,我哪養得起你們兩個小東西?”

姑媽說:“我是養得起,我不養!你們的娘不是很有本事嗎?找你們有本事的娘去!家敗光了,就拍拍屁股走了,讓趙家替她養女兒,沒門!”

84歲的爹爹已是老態龍鐘,他是靠家境富裕的姑媽養活著的。爹爹用滿是同情、憐憫的目光看著我和美華,說:“現在什么也不要說,親不親趙家人,先給倆孩子弄點飯吃。”

姑媽說:“喂豬也不給她們吃,誰知道是不是她娘施的苦肉計?”

這是怎樣的一種侮辱?這是怎樣的一種刺痛?

我的頭“嗡”的一聲發脹了,我尖瘦的小臉一定也脹得通紅,我憤怒而仇恨地沖姑媽那張看起來很富態的臉說:“姑媽,你記著,我們就是討飯也不到你家門上,你家富不會富一輩子,我家窮也不會窮一輩子!”

說罷,我拉著美華飛奔著離開了爹爹家,我聽到爹爹在身后焦急的喊聲。我們頭也不回。在奔跑的同時我是哭著的。我小小的心里滿是膨脹的屈辱與仇恨!也就是那一天,我在心里立下兩個誓言:一、從此與趙家所有人一刀兩斷!二、一定要出人頭地!

【這段乞討經歷成了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個細節,陌生人的愛心與親人們的冷漠、刻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小小的心從那時起便盛滿感激與仇恨!】

那是怎樣的一個雨天呀!我永遠記得那天的雨,綿密、惆悵、憂傷,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灰網,籠罩著無家可歸的我和妹妹。

走投無路。

姐姐,我們去哪兒?美華饑餓的小臉像天一樣灰。

我的心像掉在地上的雨滴一樣,又疼又碎。我捏緊美華的手,我們唯一的路只有回紅英表姐家了。

雨天黑得早,加上美華餓得走不動,我們像兩只被雨水淹沒的小螞蟻,在人生的泥濘里苦苦爬行。

路邊的農家已經點亮了煤油燈,開著的門內有飯菜的香味,也有晃動的人影和大人呵斥小孩的聲音,我真羨慕那個被父母呵斥的小孩子——如果此刻讓我喝一碗粥,不在雨地里流浪,即使被父母打罵也是幸福的呀!

美華實在走不動了,我蹲下去,美華小貓一樣趴到我背上,饑餓與負重讓我有一刻的暈眩,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母親,一串眼淚掉在了雨地里。

等我再也背不動美華了,我放下她,我倆蹲在路邊,手按著胃部,大口吞著口水。路邊的地里長著韭菜一樣生機勃勃的麥苗,那是白面的希望,與我此刻的饑餓無關。

路邊有戶人家,門半開著,屋里沒什么聲音,但有鏟鍋的聲音,好像是吃了飯,要洗碗了。美華小聲喊:“姐,我餓。”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要飯更難為情的了,我像咽下口水一樣咽下膽怯和自卑,我踟躕著來到那戶人家門口,怎么開口呢?說什么?

我站在門口的暗影里咬著手指,我希望門里有人出來,有人問我:你們是不是討飯的?討飯在鄉下太司空見慣了,但都是些老人,像我和妹妹這樣的小叫花子倒是罕見。

終于等到門里有人出來,是準備關門的,我在暗影里輕輕咳了一聲,一個女人驚叫一聲,走近了看我,連聲問:“你是哪家的?怎不回家?在我家門口做啥?”

我沒說話,眼淚刷地涌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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