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我在“長安”的晨曦中醒來。長安位于洛陽以西,公元前200年,它是中國的第一個政治中心。要不是有長安在,中國的都城肯定非洛陽莫屬。長安易于防御北部匈奴的入侵,而洛陽則易于從黃河的澇原上獲得糧草供給。兩座城市都很繁華,但是長安更勝一籌。長安在唐朝時人口多達兩百萬,這在當時應該算是大都市。公元904年,隨著唐朝的逐漸衰敗,當時的皇帝最后一次遷都洛陽并命令毀掉長安城,因為他不想在城里給別人留下任何有用的東西。是的,除了一座城市,他什么都沒有留下。公元1370年,也就是明朝初建之時,人們又圍著老城區的中心部分建了新的城墻。新城墻建好后,長安也就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西安。隨著新名字的誕生,這座城市的作用也發生了改變——開始保衛國家,抵御北部匈奴的侵襲,尤其是帖木兒與其他部落聯盟的入侵。
敵人的入侵沒有得逞,但是西安的發展卻始終處于停滯不前的狀態,這種停滯一直持續到五十年前,那時候經濟發展的浪潮正逐漸席卷整個中國。即便沒有轟轟烈烈的建設,西安也有足夠的歷史供人們瞻仰:在大街上,隨處可見當年詩人們經過的影子。我有一張地圖,上面標注著一些詩人在唐朝長安曾居住過的地方。陳子昂和柳宗元就住在我所下榻的賓館以南。寫詩在當時是最好的工作,詩歌重要到成為當官的前提條件,甚至發展成為一種職業資格:不會寫詩,就別想當官。然而對有些人來說,詩歌不僅僅是一種職業資格,更是他們的生命,甚至是一種對自身生命的超越。
在洗完前一天的衣服之后,我又看了一遍今天的行程安排。今天要拜訪五位詩人,所以需要早點出發。我在早上8點之前到了大街上,本來認為自己已經夠早的了,可還是晚了。即使這里距離嘈雜的鐘樓地區很遠,依然很難找到出租車。我從一個街角走到另一個街角,終于在對面一條街上看到了一輛。在汽車與公交車之間左躲右閃一番之后,我搶在別人前面鉆進了車里。我告訴司機今天要去鄉下,估計他應該會很高興,誰愿意在交通如此堵塞的城市里待上一天呢?但我們還是被堵了,而且還走錯了方向。但是至少,今天的行程開始了。我們花了大概四十五分鐘抵達高速路口,又花三十分鐘才到了G70高速路上,那條路直接通往東南方向的終南山。
G70高速上面車少得可憐,在經歷了市區的擁堵之后,現在行駛在高速上竟有如釋重負之感。西安越來越遠,幾分鐘以后,藍田也被我們拋在了身后;又過了一會兒,便行至山里,準確地說是開始穿越一個又一個隧道。就像高速路上的廣告牌所言:車到山前必有路。距藍田十公里處,在輞川村出口我們換到了一條公路上。韓愈當年被流放時,走的就是這條路,而我在1989年的時候也曾到過這里。那時候這里只有幾處分散的農家院落,還不能稱為“村子”。盡管輞川河谷很美,但是過于偏遠,即使是當地的農民,也很少有人能去那里。如今一切都變了。河水上游的公路旁建起了一排排專門為西安政府官僚和辦公人員準備的度假村。

輞川河

王維手植銀杏樹
前行幾公里之后,我們開始停車問路。柏家坪距這里并不遠,問到第三個人的時候,他說就在下一個轉角處。到了拐彎的地方,我們開上了一條更為狹窄的公路,不一會兒便穿過了一道大門。很奇怪,門沒有關。入門兩百米的地方有一棵銀杏樹,汽車停了下來。這是王維在他的輞川別墅中栽的。這塊地方以前屬于詩人宋之問。
盡管栽下的樹木還在,但王維圍籬養鹿的地方卻不見了。當年為了紀念佛祖在印度第一次講法的地方——鹿野苑,王維把自己圍籬養鹿的地方稱為“鹿柴”,這也是他的那首最著名的詩歌誕生的地方。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我們順著原路朝高速路開去。就在快到入口的時候,我讓司機繼續沿著那條公路開,行駛了一兩公里,到了輞川的下游地區,汽車停了下來,因為我想和王維共飲一杯酒。我走到河邊。輞川進入峽谷之前在那里轉了個大彎。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我拿出一個杯子,先斟給王維一杯,然后給他的朋友裴迪一杯,第三杯給了輞川。我坐在石頭上,看著水流沖漱巖石,想著他和裴迪合著的《輞川集》里的意象。二十首的詩歌合集,他僅僅自選了《鹿柴》和《竹里館》兩首。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和阮籍一樣,王維既是一位音樂家,又是一位靈魂藝術的求道者。他也會“長嘯”,但是與阮籍不同的是,他為政府的最高層服務,甚至官至尚書右丞相。但是他的心在山林。王維,字摩詰,與佛教中的一位菩薩同名。一有公閑,他就會來輞川冥想、長嘯、彈琴、作畫、遠足,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所以,我想城市生活對他來說也許是一種煎熬。輞川河水令人著迷,坐在這里即使看一天也看不夠。我對著河水朗誦了王維的《別輞川別業》:
依遲動車馬,惆悵出松蘿。
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
敬完王維和裴迪之后,我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倒進了河里。五分鐘后,我們離開峽谷朝西開往107省道,很快駛上了108省道。真想知道是誰設計的這些鄉村公路——路面平整而寬敞,甚至有時候一輛車也沒有。這樣舒適的公路在中國很少見,尤其是考慮到這條路除了環山之外沒有任何其他遮擋物——如此看來,大山則像黃土歷經千百年的風吹逐漸積累而成的一堵墻了。
這里就是終南山,是我在遠足時發現隱士的地方,那些隱士們構成了《空谷幽蘭》一書的基本部分。那本書在美國不怎么暢銷,但是中文譯本銷量卻多達二十多萬冊。中國人很尊重那些隱士,那是他們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西安的佛教徒成立了一個協會,幫助善男信女在山里修煉,總部就設在沿途的興教寺內。
過引鎮大約七公里后,我讓司機右轉,然后沿著一條通往土山的公路開去。我們駛入一個小停車場,有人從大樓里走出來,沖我們揮了揮手。他是負責照管寺里書店的人,幾年前,我就是通過他才有機會見到了那位從盜墓者手里買回韋應物墓碑的人,但這是另一個故事,此處暫不贅述。
他走上前來告訴我們先等一會兒,接著隱士協會的負責人來了。這位負責人只是一位普通信徒,沒有出家,法號心一。心一帶我去了他的辦公室,喝過幾杯茶,他說有些隱士已經離開,另一些正在來的路上,而有一些人已經去世了。聽到“去世”二字,我的心里很難過。這意味著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他們曾是我見過的最快樂的人。沒有什么比“放下一切”的生活更讓人向往了。當然,這樣的生活方式并不適合每一個人,如何過冬至今仍然是困擾隱士們的問題。心一在峨眉制片廠拍攝的關于隱士生活的紀錄片里幫我做了很多修改。我曾經把該制片廠的領導介紹給我認識的一些隱士,得知大家在電影制作中都小心翼翼且充滿敬意,我感到很安慰。作為分別禮物,心一把我剛用來喝茶的那個杯子送給了我,那是一個很漂亮的青瓷釉的杯子,底部印有“終南山”三個字。他把杯子打包好,這樣我就能完好地帶回美國了。實際上,它到現在還安然無恙。每天用它喝茶時,我都會想起山里的那些朋友們,想起那段時光,想起“放下”,然后自己也試著努力去做。每天,我都會盡力放下一些東西,然而要到達“空”的境界,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此時,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石屋山居詩集》里的第一百八十一首詩:
放下全放下,佛也莫要做。動念即成魔,開口便招禍。
飲啄但隨緣,只么閑閑過。執法去修行,牽牛來拽磨。
在回出租車的路上,我看見了一座佛塔,里面供奉著玄奘的遺骸。玄奘就是那位從印度將整部佛經文本帶回中國的僧人,他也是中國最偉大的一位翻譯家,更是我的偶像。因為他是出家人,我沒有敬他酒,只是鞠了三躬。
回到公路上不久,我們便向北開到了西安的104縣道上。行進了五公里左右,我讓司機停下車,自己下去問路了。問了好幾次,最后終于找到了朱坡村。我曾在網上讀到一則故事,是柳宗元的后人寫的,他說他能確定自己的先人之墓就在朱坡村與陽灣坡之間的一片冬小麥地里。他沒有提供什么證據,也沒有提到墓碑或者其他地面上的遺跡。他說自己正建議官方對這個地方做出標記,我之所以要去那里,就是想看看他是否辦成了此事。
柳宗元和韓愈都是唐朝著名的散文大家。然而,與韓愈不同的是,柳宗元的詩歌并不出名。但是這一狀況卻在公元805年有所改觀,當時他因為在朝廷上支持新派改革而被貶職。在表達情感以及巨大愁苦方面,詩歌優于散文,這一說法在柳宗元身上體現得尤其明顯。他的詩歌從此非同尋常的好,如下面這首《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是當年柳宗元被貶永州時寫的。雖然這首詩描寫了孤獨,但卻超越了孤獨本身。幾個世紀以來,這首詩對中國繪畫的啟迪遠遠大于詩歌本身,試問:誰沒見過這樣的一幅畫面呢?在永州待了十年以后,柳宗元被朝廷召回,但是僅僅兩個月后便再次被貶。這一次,他被派往了更遠的地方——柳州,即今天的廣西櫛州。在柳州時,他把詩稿寄給幾個同樣被貶南方的朋友看,他們也都是在朝廷上站錯了隊伍的人。其中一首就是《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柳宗元和他的追隨者們都被流放到了距長安一千五百公里以外的地方,這樣的流放基本等同于死刑。他在那個人人刺有文身的部落里生活了四年,最后死于一種當地的熱帶病。柳州至今還有他的一處衣冠冢。然而他的尸體則被帶回長安,葬在了朱坡村附近的少陵原。
下了公路,我們沿著一條窄窄的馬路順著陡坡上少陵原,接著很快就發現了通往村子的路。圍著村子走了大約一小時,我們見人就問柳宗元墓的所在地。答案是:無可奉告。最后,我不得不放棄了。要么是當地政府認為這里不值得投資,要么是他們認為柳宗元的后人找的地方不對。我把酒原封未動地帶回了車里。
就在快到少陵原邊緣的時候,我讓司機停了車。我想趁著光線充足,好好看一眼這片澇原以西的風光。這片澇原是樊川的杰作,也曾是唐朝各個時代不少大詩人的家鄉。杜甫、白居易、李商隱以及杜牧都曾在這里生活過。盡管我不知道他們具體都在哪里居住過,但是在洪水暴發的間隙,看著樊川沖刷出來的溝壑以及想象著樊川河岸上產生的數千首的詩歌,也是很受啟發的。
但是我沒有在這里沉思太久,一回到車里我們便開始向北進發。約行駛兩公里以后,我讓司機轉向了另一條路。這條路通向一處建于八百多年前的杜甫祠堂。當年杜甫為了通過科舉考試,曾在那里住了十二年。具體的居住地無人知曉,但是他自己卻以樊川和少陵原為自己命名。他曾自稱“樊川野老”“少陵野老”。我想他住在哪里可能與他當時的收入有關,住在河邊會更便宜一些,但是相對來講,河邊也不那么安全。

杜甫祠堂
司機在停車場等候,我沿著臺階來到了祠堂。就像拜訪過的其他很多地方一樣,這里也是一片荒涼,但是對我來說卻恰到好處。圍著那些標準的鄉村建筑轉轉很好,兩側的廂房里陳列著杜甫的生平介紹。在所有的展品中,我最早知道的就是他的畫像,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以前在書里看到過,所以此時見到并不驚奇。但是有一個展品確實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一座石碑,刻有杜甫的書法真跡,應該是一首詩。遺憾的是上面很多字要么消失了,要么模糊不清難以辨認,所以我最后也放棄了讀下去的想法。那一年,我記得很清楚,是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也就在這一年,杜甫最后一次離開長安,并且再也沒能回去。
盡管沒有讀出詩來,我還是在那幅書法前駐足了一會兒。因為書法里有一種在杜甫身上很少見的自如與灑脫。我在李白的詩歌里經常能感覺到那種自由的氣質,而現在,這一點在杜甫的書法里也展現得十分淋漓。杜甫很少放蕩不羈,但是和很多人一樣,他喜歡出游。在讀書備考的日子里,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樊川上的一座水庫周圍,大約在距離祠堂以西兩公里處。一次遠足中,他寫下了兩首詩,題目是《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
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
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片云頭上黑,應是雨催詩。
雨來沾席上,風急打船頭。越女紅裙濕,燕姬翠黛愁。
纜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歸路翻蕭颯,陂塘五月秋。
在都城的生活當然是令人怡悅的,原來詩人也不是非要遭受苦難才能寫出好作品。
因為在紀念館找不到其他值得一看的東西,我們又回到了公路上。不一會兒,在到達與長安街的交叉口時,我讓司機轉到了另一條窄窄的道路上。這條路直接上山通往皇子坡村,該村曾經是韓愈居住過的地方。實際上,從村子的北部可以眺望長安。至今那里仍被稱為“韓家大院”,而我則又要在里面去尋找那些遺失已久的東西了。一千三百年前,韓愈在寫給朋友長智的一首詩里,敘述了自己遠眺都城時看到的景色。詩的題目是《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后來在收錄的集子里被簡稱為《春雨》: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皇都”,指的是長安城,在那里,韓愈度過了科舉苦讀的二十多歲,飄搖不定的三十多歲,以及位高權重的五十多歲。在他四十多歲的時候,主要是在洛陽與朋友們在一起,比如孟郊、長智、賈島等。在長安時,韓愈因為指責皇帝對待所謂的“佛骨”過分虔誠而寫下了《諫迎佛骨表》,他也因此被貶至東南沿海的潮州。在遠赴潮州的路上,韓愈路過秦嶺山脈(終南山地區)時寫下了一首贈侄子韓湘的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韓湘一直陪著叔父走到關口,后來成了道教里的八仙之一。該詩如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是一個冷笑話,我想皇帝聽了應該笑不出來。兩年以后,新皇帝重召韓愈回京城做官,然而,他在流放期間落下的傷病一直未得治愈?;鼐┤旰?,這位大詩人便與世長辭了。
我在上邊看了一會兒,然后讓司機把車開回公路上,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引鎮。我一路上向當地農民打聽去往司馬村西村的路。問到第三個人的時候,他告訴我沿著那條新修的馬路往前開兩公里就到了。
村子不大,方圓也就兩百米的樣子。司機一停好車,我就徑直朝一位老人走去。他正坐在凳子上修理鋤頭,同時嘴里吸著一種手卷煙。我問他是否知道杜牧葬在哪里。我總是喜歡問那樣的問題,諸如一千年前的某位詩人住在哪里,葬在哪里,在哪里寫了一首詩,并且很樂觀地希望得到一些肯定的回答,雖然有時候這些回答并不客觀。老人點點頭,站起身帶我穿過一排磚混結構的房子,整個村子的房屋幾乎都是這種結構。大約走了一百米,穿過豆角地、茄子地、玉米地、洋蔥地,最后終于在地頭上的一座大坑前停了下來。老人說這就是墓地原來所在的地方。20世紀70年代,來了一些當官的,他們把這里挖到的一切都帶走了,只剩下了這樣一個坑,現在坑里面盛滿了垃圾。
杜牧是唐朝為數不多的在長安土生土長的大詩人之一,然而,從通過科舉考試得到第一份任命開始,他的生活就改變了,從此開始了異鄉的漂泊。后來杜牧也經常回來,并在少陵原的西部建了一處房子,自稱為“樊川居士”。在他最后一次離家去吳興任職之前,還寫下了《將赴吳興登樂游原》: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云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

杜牧墓坑
吳興距此千里之遙,位于杭州北部。少陵是唐太宗墓地的名稱,位于樂游原西北八十公里處。遠遠望去,依然有土坡隆起。杜牧離開的時候,實際上并不太平——他的第一句詩就對此進行了詼諧的描述。詩的最后一句思緒又回到了大唐初年。唐太宗是一代明君,杜牧悔恨自己沒能遇上一位相似的明主。從吳興回來不久,也就是三年之后,他便離開了人世。
我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一口,把剩下的灑在了土坑里,然后拿出他那首最著名的詩歌大聲朗讀起來。那首詩是關于墓地和酒的,題目是《清明》。在孔子時代,人們會在這一天到河里沐浴,而到了杜牧時代則演變成了掃墓祭祖的風俗。寫這首詩的時候,杜牧并不在祖先的墓前,而是遠游在長江流域的歸池: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那些農民們站在一邊,抽著煙,知道這首詩的人則和我一起朗誦起來。他們可能是在上小學時就學過這首詩,我又給為我帶路的老人倒了一杯。他喝了一口,然后瞪大了眼睛,又遞了回來,接著抽他的煙。他和其他人說了一句話,然后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不懂他們的方言,我把剩下的酒又倒在杜牧的墳前。杏花村至今還有,以汾酒聞名于世。很明顯在當時的情況下,它可以讓人安神。如果杜牧的靈魂可以在那一天醒來,我相信我的這杯酒也可以讓他安神。謝過帶路的老人之后,我便和大家一起回到了村里。
我所拜訪的詩人們的墓地彼此之間竟有那么大的區別。有的簡陋,有的宏偉,有的已經變成農人的耕地,而有的則成了鄉村垃圾場。但他們的詩歌卻流傳下來,在那些甚至沒有什么文化的農人的明滅煙火里鮮活著。那些詩并不會專屬于富商或者高官,詩歌可以超越財富和權力,它直入人心,甚至能讓人達到一種忘我的境界。就在回城的路上,我意識到汽車正駛過當年杜牧最后一次遠赴他鄉任職之前登上的那片黃土高原。大約也就四公里遠吧,道路兩旁的廣告上說那里已經成了“樂游原高爾夫俱樂部”。生活里總是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玩笑。
我讓司機在西安的南城門停車,并付給了他雙倍的車錢,因為這一天確實是太辛苦了,然后自己一個人走到了入口,買了門票開始拾級而上。在古城墻上朝南部望去,在21世紀的天幕之下,終南山的輪廓依稀可見。我拿出三個杯子放在橫欄上,然后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倒了進去,我朝著終南山的方向舉起酒杯,敬那些曾經在山里居住過的所有詩人們。每杯酒都喝了一口之后,便朗誦了王維的《山中寄諸弟妹》:
山中多法侶,禪誦自為群。
城郭遙相望,惟應見白云。
就在天色漸暗之時,一群俄羅斯女孩也來到了城墻上。這是一個舞蹈劇團帶電視劇組來這里為他們的巡演拍攝宣傳片。看了一會兒“坎坎舞”表演后,我便獨自走回了賓館。太陽落山之前就完成了一天的安排,這在我的旅行中很不常見。我在賓館隔壁吃了一份海鮮秋葵湯之后,回來洗了衣服,在晚上8點之前便上床休息了。熱水浴之后早早上床對我來說,簡直是旅行中最奢侈的事了。然后,我腦袋一沾枕頭便睡著了。

西安南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