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一生的故事(3)
- 降臨(又名《你一生的故事》)
- (美國)特德·姜
- 4931字
- 2016-10-21 17:50:53
下面是那個凝膠蛋:發音、書寫,還有描述吃它的那個動作。從聲譜圖上看,我們可以分析出“七肢桶吃凝膠蛋”這幾個音。“凝膠蛋”產生了格的變化,這我們已經預先想到了,只是沒有料到這句話的順序和上次不大相同。但是文字形狀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又是一個大語標。這一次我花的時間長得多,終于琢磨出一點點頭緒:代表每個動詞和名詞的字眼又融在了一塊,不僅如此,代表“七肢桶”的那個語標這回來了個仰面朝天,肚皮上頂著“凝膠蛋”的語標,后者的姿態是大頭朝下倒立著。
“噢。”我再次把以前的幾句話好好端詳了一番。剛才它們還互不關聯前后矛盾,可是現在,我發現這些話里全都包含代表“七肢桶”的那個語標。隨著與不同動詞結合,它有時轉了一圈,有時產生一些變形,所以我剛才沒有認出這個字。“你們這群家伙,當真開我的玩笑不成?”我喃喃自語。
“怎么了?”蓋雷問。
“他們的句子書寫起來不是一個一個挨著排,各自獨立,互相有個區分,而是將組成該句的每一個字結合到一起。為了方便結合,它們旋轉這些字眼,或者對字眼作出種種變形。你看看。”我給他展示這些字是怎么轉來轉去的。
“這么說,不管一個字怎么轉來轉去,它們讀起來都一樣方便。”蓋雷道,他轉身注視著七肢桶,大為欽佩。“它們的身體構造極度對稱,不知這跟它們的文字有沒有關系。身體沒有前后左右可言,文字可能也是這樣。真是超級漂亮。”
我真不敢相信,“超級”和“漂亮”這兩個詞可以這樣搭配,說出這種話的人居然是我的搭檔。“的確很有意思。”我說,“可這樣就意味著我們很難用它們的文字寫下我們的話。它們寫出一個句子,我們不可能簡單地把它截成幾個獨立的字,再把截出的字組合成新句子。我們必須學習它們的書寫規律,之后才能寫出可以讓它們識別的東西。從前它們說出一句話來,我們沒辦法從中提取各個單字,沒想到現在在文字上又遇上了同一種困難:人家寫出來了,我們從中還是提取不出可用的字。”
我望著視鏡里的弗萊帕和拉斯伯里,這兩個七肢桶正等著我們繼續哩。我長嘆一聲:“你們哪,可真沒打算讓我省省心,是不是?”
說句公道話,七肢桶是百分之百地合作。時間一天天過去,它們熱心地教我們學習它們的語言,也不要求我們向它們進一步傳授英語知識。韋伯上校和他那一伙軍人為此疑惑不已,我則同研究別的視鏡的其他語言學家通過視頻會議磋商探討,分享我們各自學到的七肢桶語言。與七肢桶的視鏡相比,我們視頻會議所用的顯示器顯得很原始落后,我的同僚語言學家出現在顯示器里時,看上去距我比七肢桶遙遠得多。熟悉的遙不可及,而奇異的卻近在咫尺。真是矛盾啊!
我們的語言能力還很差,無法詢問七肢桶來到這里的目的,也無法和它們討論物理知識,以此了解它們的技術水平。這些只能是以后的事。至于目前,我們專心致志,從最基礎的做起:音位/字形、詞匯、句法。每一個視鏡里的七肢桶都操同一種語言,因此我們可以把數據匯集到一起,協作研究。
最困難的是七肢桶的“文字”,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一大堆糾纏混雜的小畫。還有,七肢桶的語標文字不是一行行排列,也不是一圈圈排列,它們的排列方式根本就不是線性的。弗萊帕和拉斯伯里寫的句子就像是把許多個語標湊到一塊,需要多少就用多少,湊成一大團。
這種形式的文字不禁使人聯想到原始的符號系統。讀者要想解讀一段由這種符號組成的信息,必須事先知道這段信息的語境——它的上下文關系,前因后果。因此大家認為,這種符號體系太受限制,無法系統地記錄信息。不過七肢桶不可能以口耳相傳的口頭語言為基礎發展出這么發達的技術水平。如此一來,意味著有三種可能:一、七肢桶的確擁有一種真正的書寫系統,但不愿意當著我們的面運用;二、七肢桶目前的技術手段不是它們發明的,它們只不過是一群文盲,撿了別的種族所發明的科學技術;第三種可能,也是我最感興趣的,即,七肢桶文字是一種非線性系統,完全相當于真正的文字。
以后,你上高二的時候,我們倆會有一場談話。那些話我還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雞蛋,你在收拾桌子,準備吃頓早午餐。你會邊說邊笑,給我講你前一天晚上參加的派對。
“嘿,”你會這么說,“人人都說體重不同,酒量不同。真是不假。我喝得還沒他們多,卻醉得比他們厲害。”
我會極力裝出沒有大驚小怪而是高高興興的表情,我真的會盡力,可你會說:“哎呀,你又來了,媽。”
“什么來了?”
“你像我這么大時還不是一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實我沒有喝到酩酊大醉過,但我也知道,如果我這么說,你會以為我撒謊,而且再也不會尊重我。“記住,喝醉了千萬別開車,也別進喝醉了的人開的——”
“天哪,這些我早就知道。當我是白癡啊?”
“哦,沒有,你當然不是。”
其實我心里想的是,你跟我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這件事將再一次提醒我,你不是我的復制品。你是一個奇跡,是我每日的快樂,但我不能自稱為你唯一的創造者。
軍方在視鏡附近安排了一輛拖車作為我們的辦公室。蓋雷正朝拖車走,我跑了幾步趕上他。“是會意象形語標文字系統。”跑近后我告訴他。
“你說什么?”蓋雷道。
“來,我演示給你看。”我把蓋雷領進我的辦公室,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圈,中間畫上一條斜杠。“這是什么意思?”
“禁止通行?”
“對。”我在黑板上寫下“禁止通行”幾個字。“這四個字也是這個意思,只不過這一行字代表的是我們說出的話。”
蓋雷點點頭,“明白。”
“語言學家把這個——”我指著那四個字,“稱為‘舌文’或‘言語文字’,因為它們代表的是我們說出的話,是語音的重現。人類的所有文字都屬于這個范疇。我們再來看這個符號——”我指著中間畫著斜杠的圓圈,“這是會意象形語標文字,傳達出意思,但與口頭語言沒有直接關聯,不是語音的重現。這種語標的每一個組成部分并沒有與某一個特定的語音聯系在一起。”
“你的看法是,七肢桶的所有文字都是這種類型?”
“從我們見到的文字來看,是的。它們的文字不像‘禁止通行’這個標志,不是圖畫,而是要復雜得多。這個系統有它自己的造句規律,有自身的語法、句法,這些語法和句法的指向是視覺,與口頭語言的語法沒有關系。”
“視覺語法?能給我舉個例子嗎?”
“就來。”我在辦公桌前坐下,從電腦上調出昨天與拉斯伯里的談話記錄。我把顯示器轉了個方向,讓他能看見上面的內容。“在它們的口頭語言中,名詞有格和位的變化,如主格、賓格,指出它是主語還是賓語。可到了文字里,確定名詞的主賓是依靠它的語標的方位,看這個名詞語標在哪個方位與動詞語標相連。你瞧這兒,”我指著一堆語標,“以這個為例。這里‘七肢桶’這個語標與‘聽’這個動詞語標以平行方向連在一塊,說明‘七肢桶’這個名詞是‘聽’這個動作的發出者,它在做‘聽’這個動作,意思就是‘七肢桶聽’。”我又給他看另一堆語標,“等這兩個語標以另一種方式連在一塊時,你看這些筆畫是垂直相交,說明‘七肢桶’這個名詞是‘聽’這個動作的接受者,它被聽,意思就是‘人聽七肢桶說’。這種造句方式也適用于其他幾個動詞。”
“再舉一個詞形變化的例子。”我從電腦里調出另一幅圖,“在它們的書寫文字中,這個語標符號的意思大致相當于‘聽起來很容易’,或者‘聽得很清楚’。看這兒,這個符號跟代表‘聽’的語標符號相近。我們可以把它跟‘七肢桶’這個符號聯系在一起,跟剛才一樣。這樣,表示別人說話七肢桶聽得很清楚,而這樣,表示別人聽七肢桶說話聽得很清楚。最有意思的是,‘聽’這個詞怎么就變成了‘聽得很清楚’,這種意義的轉換不是靠改變位與格。你看這兩個詞,看出它們詞形的變化了嗎?”
蓋雷點點頭,手指屏幕道:“‘聽’這個字中間這些筆畫的弧度變了,七肢桶好像就是這樣表達出‘清楚’這層意思。”
“說得對。這種變形規律適用于許多動詞。‘看’這個符號同樣也能這么一轉,傳達出‘看得很清楚’的意思,‘讀’和其他動詞也是這樣。問題是,文字中它們改變字形,筆畫里多了些弧度,可說話時卻不是這么變的。口頭語言中,它們只在這些動詞前面加上前綴,表示位與格的變化。而且,‘看’與‘聽’各自的前綴并不相同。”
“我還可以舉出其他例子,但想法就是這個,我想你也明白了。從根本上說,七肢桶的語法分為兩個領域:口頭語言與書面文字。”
蓋雷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人類文字體系中有相似的例子嗎?”
“數學方程式,音樂舞蹈的標記符號。但這些符號都有各自專門的應用領域,像我們現在的談話,就不可能用這些符號來記錄。但我想,七肢桶的文字可能有這個能力。等我們了解得更多,我們也許能夠把現在的談話用七肢桶的書寫系統記錄下來。我認為,它們這套系統是一套完全成熟的通用型語標文字體系。”
蓋雷眉頭緊鎖,“照你這么說,它們的文字和說的話是兩套各自獨立的語言。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事實上,我想這么做:把它們的文字標注為‘七肢桶語言B’,以前標注的‘七肢桶語言A’專指它們的口頭語言,這樣更準確一些。”
“慢著。明明一套語言體系就夠了,它們為什么用兩套?還得費功夫多學一套。這種搞法不是平添一重麻煩嗎?”
“像英語拼寫一樣麻煩嗎?”我說,“從語言的進化過程來看,最主要的進化動力并不是易于學習。對七肢桶來說,也許口頭語言和書面文字在文化和認知方面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與其以一套語言為基礎發展出多種變化,倒不如干脆弄兩套語言來得便當。說不定它們就是這么想的。”
他想了想我的話,“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沒準兒它們還覺得人類語言多余,除口頭語言之外又開發出一套與說話完全相同的書面文字,兩套溝通渠道一樣,其中一套不是浪費嘛。”
“這種想法大有可能。如果我們能知道它們為什么還有一個不同于口頭語言的書寫系統,應該可以更好地了解它們的情況。”
“這么說,咱們不可能靠它們的文字幫忙,學習它們的口語嘍?”
我嘆了口氣,“是啊。兩套語言,對咱們當下來說,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覺得A、B兩套語言,咱們任何一套都不能忽視。只有找個雙管齊下的辦法。”我指指屏幕,“文字語法,這種針對視覺的二維平面語法,只要掌握了,肯定對你今后了解它們的數學符號大有好處。我敢打賭。”
“說得有理。你看我們是不是現在就動手,問它們些數學問題?”
“還不到時候。只有等咱們對它們的書寫系統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才談得上別的。”蓋雷裝出一臉垂頭喪氣的表情,我笑了笑,“我的好先生,耐心點兒。耐心是一種美德。”
等你六歲的時候,你父親會去夏威夷參加一個會議,我們母女倆將陪他一塊兒去。你會歡喜雀躍,幾個星期前就早早地開始準備。你會問我椰子、火山和沖浪的事,還會在鏡子前面練習呼拉舞。你會把一只旅行箱填得滿滿的,把想帶的衣服和玩具全都塞進去。你還會拖著行李箱滿屋子走,看你拉著它能走多遠。你還問我能不能把你的圖畫魔板放在我的箱子里,因為你的箱子已經放不下了,而你離了它過不下去。
“你用不上這么多東西。”我會說,“那邊好玩的太多了,帶這么多玩具你沒時間玩。”
你會好好考慮,你的小眉頭上會皺起兩個小窩窩,每當你絞你的小腦汁時就會這樣。最后你總算同意少帶一點兒玩具,但你的期望卻一點兒也沒有減少,反而一天比一天高。
“我想現在就去夏威夷。”你會大聲哭號。
“有時候等待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我會說,“有了等待,到時候會覺得更好玩。”
可你的小嘴還是噘得老高。
在我提交的下一份報告中,我表示語標文字這個說法不準確,因為在普通語標文字中,每個字都與口語中的一個詞相對應。而七肢桶的語標卻并不以我們所想象的方式與它們的口語產生關聯。我也不愿意使用表意符號這個說法,因為在過去的使用過程中,我們為這個說法賦予了別的含意。我建議使用“七文”這個提法。
看來七文與人類文字還是有些相通之處:七文的每一個字都各有其意義,和其他字詞結合以后可以傳達的意義近于無窮無盡。我們無法對七文作出精確定義,不過話說回來,誰又能對人類語言中的“詞”這個概念作出精確定義呢?再說七文組成的句子,它們簡直復雜透頂。寫一大堆句子,中間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全無中斷。句子的語法結構完全取決于句中各個七文的組合方式。由于七肢桶的兩套語言互不相干,其書寫語言于是根本沒有表現語句升降調的必要。我們無法從它們的一個句子中分析出簡潔的主謂結構,重新組合成新的句子。七肢桶愛往一個句子里塞多少七文就可以塞多少,黏成一大團,這就是一句。至少在我們看來是這樣。一句文字、一段文字、一頁文字,其間的區別只在于這個大團有多大面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