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一生的故事(4)
- 降臨(又名《你一生的故事》)
- (美國)特德·姜
- 4969字
- 2016-10-21 17:50:53
在七肢桶語言B(文字系統)中,一個句子如果比較長,它形成的視覺沖擊力真是非同小可。如果拋開研究解碼的態度,單純觀賞的話,這個句子就像草草畫下,并加以幻想變形的許多只螳螂,互相勾連絞纏,每一只的姿勢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個紋章圖案。超長句子的觀賞效果與迷幻招貼海報相似:有時讓人癲狂淚下,有時讓人昏昏欲睡。
我記得,等到你大學畢業,你會有一幅照片。你擺了個拍照姿勢,頭上的學士帽時髦地偏在一側,一手扶著太陽鏡,另一只手撐在腰間,撩開學士袍,露出里面的緊身小背心和短褲。
我還記得你的畢業典禮。我們全都到場了,我和內爾森,你父親和我記不得名字的那個女人。這些人同時聚在一起略有些不愉快,不過這都是小事。整個周末你都忙著把我介紹給你的同學,熱烈地擁抱每一個人,我則沉浸在驚奇之情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你,一個成熟女人,個子比我還高,美得讓我心疼,居然會是那個需要我抱起來才能夠到飲水機的小女孩,那個搖搖晃晃跑出我的臥室,身上拖拖拉拉裹著從我衣櫥里偷走的長裙、帽子和四條絲巾的小女孩。這是同一個人嗎?
畢業之后,你將找到工作,成為一個財務分析師。我不會理解你的工作,也不會理解你怎么對錢那么感興趣,找工作時那么看重薪水。我更喜歡你追求前途時不要過分關注金錢報酬。但我不會抱怨。我自己的母親也不理解我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當個高中英語教師。你會做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情,只要你開心快樂,我就會心滿意足,更無他求。
又一段時間過去了。每一個視鏡前,都有研究小組在努力工作,學習七肢桶語言中初等數學和物理學的術語。這個過程中,語言學家和物理學家通力合作,前者關注方式方法,后者集中注意力于科學這一主題。物理學家向我們展示了早先發明的與外星人溝通的系統,可是這個以數學為基礎的系統原本是為了與射電望遠鏡搭配,用來與遙遠太空中的外星人交流的。我們對這個系統加以改造,以適應目前面對面溝通的新情況。
各小組在基本算術上很成功,但在幾何與代數問題上卻擱了淺。后來我們也想到,我們的幾何與代數都是在平面坐標上演算,考慮到七肢桶的身體結構,我們將平面坐標換成了球面系統,覺得這對它們來說會更自然些。新方法仍然未能帶來成果。七肢桶顯然不明白我們的用意何在。
物理學探討同樣乏善可陳,只在最具體、最實在的方面,如元素名稱上,取得了一定進展。我們向七肢桶展示元素周期表,幾次嘗試之后,它們便明白了。但只要進入稍稍抽象一點的領域,七肢桶便被我們的嘰里呱啦攪得云里霧里。我們試著向它們說明最簡單的物理特點,如質量、速度,想借此弄清楚它們語言中的對應術語。七肢桶的回應很簡單:請我們表述得更明白一點。為避免中間媒介引起誤解,我們采取了直接演示的手段:畫線、照片、動畫,均無成就,毫無進展。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周周過去,物理學家們個個大失所望。
與此相反,語言學家們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在破譯其口頭語言——七肢桶語言A——的語法結構方面,我們有了持續、長足的進步。七肢桶口語具有與人類語言完全不同的模式,這不出我們所料。它的詞語沒有固定的組合次序,其條件從句更連個常見的優先順序都沒有。還有,人類語言中的修飾性從句不會有很多層次,但七肢桶口語卻可以有許多許多層,形成擁有無數層次的級聯修飾從句。這一點比人類語言強得多。不過總的說來,其口語雖然奇異,但還不算無跡可循,難以索解。
更讓我們興奮的是七肢桶語言B方面取得的進展。無論是字形還是語法領域都有新發現。這是一種純粹二維平面的文字(人類文字雖然也是平面的,但與口語相通,因此在平面之外形成了一個新維度)。七文變形極多,某一筆畫稍加彎曲,或者粗細不同,或者波動形狀不同,或者兩個字的字根大小比例有了改變,或者字根之間的距離不一樣,或者方位不同,此外還有許多許多,凡此種種,都表示意義有了變化。這些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將某一字從組成句子的其他七文中剝離出來。另外,這些文字字形的改變雖然與人類書法藝術有些表面上的相似,但實際上卻全然不同于書法——所有變化都必須遵循明晰的、前后一致的語法規律,每一個變化都代表意義的改變。
我們不斷詢問七肢桶,它們來到這里的目的何在。它們的回答每次都是“來看”,或者“來觀察”。的確,比起回答我們的問題,有時它們更喜歡一聲不吭,靜靜注視我們的一舉一動。它們也許是科學家,也許只是些來旅游的游客。國務院指示我們盡可能少地泄露有關人類社會的情況。在今后的實質性談判中,外星人有可能將獲取到的情報用作談判砝碼。我們依令而行。這一點兒也不困難——七肢桶們根本沒有問我們任何事情。不管它們是科學家還是游客,這些老外真是非常非常沒有好奇心的一幫子。
以后有一天,我會開車帶你去商場買新衣服。那時你十三歲。有時候你會四仰八叉地躺在座位上,一點兒也不感到難為情,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孩子。可隔一會兒,你又以精心練就的漫不經心的姿勢把頭發一甩,像個受過訓練的時裝模特。
我停車的時候你會吩咐我:“媽,給我一張信用卡。咱們兩小時后在門口這兒見。”
我會笑話你:“門兒都沒有,信用卡一張張全得我拿著。”
“開什么玩笑!”你會大發脾氣。我們下車,我朝門口走去。你一見我不肯讓步,馬上換個方案。
“好啦好啦,媽,好啦。行,你可以和我一塊兒走,不過得走在我后頭點兒,讓人家瞧不出咱倆一道。如果看見我的哪個朋友,我就停下跟他們說說話,到時候你不要停下,繼續走,行嗎?我一會兒再來找你。”
我停住腳步,“對不起,你說什么來著?我可不是個雇幫工,也不是你的哪個畸形親戚。你覺得跟我一起丟人嗎?”
“媽,得了吧。我不樂意讓別人看見我跟你在一起。”
“你說的都是什么話!你的朋友我全見過,他們去過我們家。”
“不一樣嘛。”你會說,不敢相信這么簡單的事還需要費唇舌解釋,“這是買東西。”
“對不起,那我只好得罪你了。”
接著你就脾氣大作了。“凡是讓我高興的事,你絕對不做!你一點兒也不關心我!”
沒多久前你還喜歡跟我一起逛商場。你飛快地長過一個階段,進入另一個階段,這種速度始終讓我驚奇不已。和你生活在一起像瞄準不斷移動的目標。你將永遠比我想象的更快一步。
我看著自己剛剛用七肢桶語言B寫就的一個句子。我的書寫工具是最平常不過的鋼筆和紙。跟從前我自己編出來的所有句子一樣,這一句看上去也是奇形怪狀,好像七肢桶寫出的一句話被大錘砸了個粉碎,再由我笨手笨腳地重新粘到一塊。笨拙程度與之類似的七文我寫了很多,寫滿的紙張鋪得一桌子都是。電扇每一搖頭,紙張便一陣嘩啦嘩啦。
學習一種不存在口語表達形式的語言,其感受真是奇特。我不用練習發音,時間全都花在瞇縫起眼睛一筆一筆地描繪七文上。
門上輕輕敲了一記,我還沒說話,蓋雷已經喜氣洋洋地一步跨了進來。“伊利諾伊州的好消息,他們的七肢桶重做了演示給它們看的物理實驗。”
“真的?太好了!什么時候的事?”
“幾個小時前。我剛跟那邊的人開過視頻會議,我寫給你看。”他已經動手擦起黑板來。
“別急,物理的事我不需要聽。”
“好的。”他拈起粉筆,畫了一幅線圖。
“行了。一束光穿過空氣進入水中,這就是光走過的路徑。光線循著一條直線,直到與水接觸。水的折射率與空氣不同,所以光走的方向產生了改變。這些你以前學過,對吧?”
我點點頭,“當然。”
“關于光走的路徑,有個極其有意思的特點:如果要穿越兩點之間的距離,光走的路徑必然是耗時最少,即所需時間最短的一條。”
“再說一遍?”
“運用你的想象力,作個假設。假設一束光走的路徑是這一條。”他在線圖上添上一道虛線。
“光線走的不是這條路徑,這是一條理論上的線。它比光實際走的路程還要短些。但是,你要記住,我們的這一束光穿越空氣,進入水中。光在水里的速度比在空氣中慢。請看這條理論線,它的距離雖然比實際線更短,但在水中的部分比實際線要長一些。所以,光線如果走這條理論線,雖然距離更短,但所費時間卻比實際路線更長。”
“嗯,我明白了。”
“現在再想象一下,如果光走的是這另外一條線。”他在線圖上畫上第二道虛線。
“與實際線相比,這第二條理論線在水中的部分更少,但它的總長度比實際線長得多。光如果走這條路線,花的時間也同樣比實際線長。”
蓋雷放下粉筆,用粘著白粉的手指朝線圖比畫了一下,“光如果走任何一條理論線,它在旅途中所費的時間都比實際線更長。換句話說,一束光實際選擇的路線永遠是最快的一條。這就是費爾馬的最少時間律。”
“唔,有意思。七肢桶作出反應的就是這一條定律?”
“一點沒錯。莫爾黑德在伊利諾伊的視鏡前用動畫向七肢桶演示了費爾馬定律,它們接著向我們重復了一遍。眼下莫爾黑德正竭力讓七肢桶用符號公式表現這一定律。”他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你說,這算不算超級漂亮?”
“是挺漂亮沒錯。可我怎么從沒聽說過費爾馬最少時間律?”我拿起一個活頁本朝他揮了揮。這是一本物理學原理的初級讀本,物理學家在其中匯編了許多主題,建議我們與七肢桶討論。“這里頭翻來覆去地講普朗克量子論、原子裂變理論,光的折射連一個字也沒提。”
“我們從前覺得這些東西對你最有用,猜錯了。”蓋雷一點也不害臊,“說實在的,費爾馬定律居然會成為咱們的第一個突破口,這可真奇怪。這條定律用語言解釋起來很容易,但要想對它作出數學描述,只有用微積分才行,而且還不是普微積分,得用上變微積分。我們早先還估計會首先從代數或幾何的一些簡單定理作出突破哩。”
“的確奇怪。你有沒有這種想法,什么容易什么困難,七肢桶的看法也許跟我們人類不一樣?”
“沒錯。所以我簡直按捺不住,急著想看看它們對費爾馬定律的數學描述是什么樣子。”他一面說,一面來回踱步,“如果對它們來說,變微積分比代數幾何更簡單,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們跟它們談物理會那么困難了。跟我們相比,它們的整個數學系統好像來了個七顛八倒大掉個。”他指著那本物理讀本,“告訴你,這本書,我們一定會馬上重編。”
“以費爾馬定律為出發點,過渡到物理學的其他領域?”
“有這個可能。物理學中,類似費爾馬最少時間律的定理多著呢。”
“是啊,這種定理本人也有,露易絲最小壁櫥空間律。物理學家們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張口閉口最小最少的?”
“這個……‘最少’這個詞有點誤導性。你瞧,費爾馬最少時間律還不夠全面。在某種情況下,光循著一條耗時最多的路線。其實這種說法更準確:光所取的路徑具有極端性——或者耗時最少,或者耗時最多。最少、最多,這兩個概念具有數學意義上的共性,兩種情況可以套用一個數學公式。所以準確地說,費爾馬定律并不是最少律,只是一項變分原理。”
“這種變分原理還有很多?”
他點點頭,“物理學的每一個分支學科都有。幾乎每一個物理定律都可以稱作變分原理,區別僅僅是看某一屬性取的是最大值還是最小值。”他把手一擺,活像物理學的各個分支全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光學領域,也就是費爾馬最少時間律的應用領域里,取極值(最大值或最小值)的屬性是時間。如果換了力學領域,則取另一屬性。電磁學當然又會取其他屬性。但從數學角度來看,所有這些定理全都是相似的。”
“這么說,只要拿到七肢桶對于費爾馬定律的數學描述,你就可以破解它們其他學科的知識水平?”
“老天哪,我倒是真想。我覺得這一次,我們拿到了一直在找的楔子,楔進去,破開它們的物理公式。這可是大喜事,得好好慶賀一番。”他不踱來踱去了,朝我轉過身來,“我說露易絲,想上外面吃頓飯嗎?我請客。”
我稍稍吃了一驚,“行啊。”我說。
等到你剛剛學會走路,你便會每天向我證明,我們之前的關系有多么不平等。你總是四處亂跑,每次絆倒在門檻上,擦破膝蓋時,我自己的身體都會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疼痛。我的身體好像延伸了,另外長出一條到處游走不定的肢體。這部分肢體的感覺器官傳達痛覺很快,但我這個中樞卻管不住它的馬達,它根本不聽我的。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將生出一個自己能走動的巫術小像。這個合約是我簽下的,可簽約時沒人告訴我這一部分。這種交易向來如此嗎?
我也將看見你發出歡笑,就像未來的某一天,你正和鄰居家的小狗玩。你的手從我們家后院的柵欄里伸過去。你笑得那么厲害,都打起嗝來了。那只小狗會時不時跑向院子另一頭,你的笑聲就會漸漸小下去,這時你才能喘上氣來。等小狗回頭跑過來重新舔起你的手指頭時,你就會再次尖叫大笑起來。你的聲音啊,是我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妙的聲音,使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眼噴泉,一口甘泉,是幸福之源。
一想起你忘情的笑聲,我的心臟便會幸福得收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