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銀河獎征文(8)
- 科幻世界(2011年4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868字
- 2016-10-31 16:41:09
林老師繼續說下去,說他想研究的理論,說宇宙與音樂的關系,說他完不成的宏大計劃。他嚴肅而有熱情地說了很久,說到關鍵處還在紙上寫寫畫畫,找到樂譜寫下一串音符,作為對他想法的說明。他說著說著就開始伏案涂改,偶爾掀開鋼琴的蓋子彈上幾個小節,眉頭舒展又皺起,到了最后已經完全投入到日常的工作狀態,幾乎忘了我們的存在。我們能看見他穿著灰黑色高領毛衣的后背伏在書桌前,但無法接近他。他始終沒提月球計劃,盡管這是他找我來的本來目的。我想他是忘了。
出門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老師正在紙張中尋找,動作迅捷而謹飭。
天色已晚,我和齊躍一起下樓。老樓沒有電梯,我們從樓梯一圈圈向下繞。齊躍走在我身前,暮色透過樓道的小窗落在他頭頂,讓他的頭發明暗跳動。他手插口袋,步伐輕快。
我忽然有種感覺,老師的計劃一定和他有很大關系。
“齊躍?!蔽以谏砗蠼凶∷?。
齊躍回過身看我,表情微妙,像是知道我要說什么。
“林老師的月亮計劃,你知道多少?”
“你問哪方面?”
“原理。原理你肯定知道,對吧?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有沒有成功的可能性?”
齊躍沉默了一會兒,微微笑了,對我說:“特斯拉曾經說過一句話,‘只要我愿意,我能將地球劈成兩半?!?
我琢磨了一下,“那你覺得……是可行的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拇指指了指身后,說:“如果你明天沒事,到我研究所來吧,我想給你看點東西?!?
我驚訝于他初次見面的信任,但沒有拒絕。黝黑陳舊的樓道中,齊躍的面容顯得很生動,鼻子以下在暗影中,眼睛則熠熠發亮。
齊躍的研究所在城市邊緣,很大,院子里有很多粗壯的梧桐。只是我沒料到這兒會這樣清靜,清靜得人影全無,安寧中透著深入石縫的寂寥,樹枝沙沙響起的時候,那種寂寥擴大數倍,從四面八方侵入人的身體。
樓道空空如也,大理石地面映出人模糊的灰色影子,一眼望得到盡頭。餐廳大門緊鎖,辦公室的小門卻時不時敞開著,隨風開合,露出里面寬大而空無一物的電腦桌和書柜。樓道兩側的宣傳欄也都空著,沙漠般的展板上只有幾顆細小的釘子,沒有一字一畫。腳步有回聲,偶爾路過一兩間陳列著巨型計算機設備的房間,屏幕上均勻落滿灰塵。
我很詫異于這里的空曠,但沒有發問,一路跟著齊躍穿過無人的大堂、樓梯和休息區,來到位于西側頂層的一間小辦公室。這是一個很大的控制區域中的一間,控制區一塵不染,在整片荒廢的樓宇中干凈得醒目,看得出每天有人打掃。小辦公室里有黑色木質書桌書柜,窗戶很大,從窗口能看見視野寬廣的草坪和遠山。書桌上有一臺老式音響。
齊躍打開電腦,并排放置的六塊屏幕開始同時啟動。他熟練地打開一系列窗口,有黑色背景的頻率譜圖,有藍色背景的數值坐標圖,還有彩色背景的衛星云圖。最后一個窗口是提琴和鋼琴的特寫照片。
“你知道嗎?”調好后,齊躍并沒有直接給我講解,而是把電腦屏幕扔在一邊,側坐在寫字臺上對我說,“我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特斯拉。太牛了。實在太牛了!他的發現你一聽就傻了,交流電,高壓電傳輸,無線電通信,X射線成像,激光效應,電子顯微鏡效應,雷達原理,計算機與門邏輯,還接收天外射電脈沖,制造球狀閃電。他一輩子七百多項發明,說哪個都嚇死人。實際上,整個現代世界全建立在他的這些發現上面,這世界缺了誰也缺不了他。就這么一個人?!?
齊躍說得聲情并茂,語調中充滿向往。這情緒我能理解。就像我們有時侯說起貝多芬,口中的贊嘆不僅出自佩服,更是希望把發自心底的感情說給所有人聽。
“咱們說正題?!饼R躍接著說道,“特斯拉這個人很有意思。昨天不是說過他的一句話嗎,據說那是在這么個情況下說出來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曾經爬上過一座正在建的摩天大樓頂部,把一個小激振器放在鋼梁上,激起鋼梁共振抖動,嚇得工人們完全不知所措。他于是說,給我一個激振器,我能把地球劈開。像極了‘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起地球’。只不過他更牛,因為阿基米德只是比喻,但他說的是可能的?!?
“你是說……共振嗎?”我對物理概念只有片段耳聞。
“是。頻率相當或成倍數,振動就能相互激發?!?
“激發就會振裂?”
“超過固體強度限度就會?!?
“那么……老師就是想用這個原理炸毀月球?”
齊躍點點頭,“是。用天梯?!?
“天梯?”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別的我不懂,天梯還是知道的。天梯是一座納米長梯,從地表延伸到月球表面。一般人把它叫做杰克的豆莢,因為順著它可以一直爬到云層外面。所有人都知道天梯。早在它上天之前,媒體就已經大肆炒作跟蹤,上天的過程更是幾個月全球直播。多個國家合作投資,多個機構共同研制,多國宇航員參與護送。僅這些就夠吸引關注了,更不用說由它帶來的未來連通地球和月球的可能性。依靠它,月球的礦物輸送到地球,地球則傳送給養給月球的科研探索人員。未來將在月球上建立月球實驗站、發射站、居住點。
可惜這東西2022年上天,只上天兩年,鋼鐵人就來了。自那之后,一切活動都停止了,天梯空自懸垂。如果不是齊躍提醒,我幾乎已經把它忘了,就像所有為生存擔憂的人一樣把它忘了。五年過得太快,尤其是這五年。五年前天梯建成的一幕幕還歷歷在目,五年后的地球已物是人非。這一點讓人心涼,繁華與瘡痍觸目驚心。
可是,用天梯怎么能把月球炸毀呢?難道用天梯當激振器,讓月球共振?這聽起來也太過不可思議了。天梯再怎么結實,也只是細細的納米線纜啊……“天梯這么細,可能讓月球振動起來嗎?”
“頻率。只要找到共振頻率,振動能增強很多?!?
“那怎么才能讓天梯振動起來呢?”
“也一樣,共振?!?
齊躍邊說邊打開一段視頻。我盯著屏幕,在視頻播放器小小的窗口中間,出現一座大橋倒塌的畫面。粗糙的畫面,抖動的拍攝,顯而易見是出自古老的手提攝像設備。一座原本架在大江之上的宏偉大橋,在風的吹拂下突然開始抖動,沒有任何可看出的外在緣由,大橋只是越抖越厲害,橋面在震蕩中扭曲成上下起伏不定的曲面,公路像橡皮泥一般彎曲,振到一定程度在頂點垮塌,橋面碎裂,沒來得及撤走的車輛跌入大江。
“這是20世紀40年代的塔科馬橋,八百米長,就因為大風而起振。你看這里。”
齊躍說著,又打開一個小的動畫窗口,畫面上有一串白色的云霧狀蝸旋不斷向后流動。從畫面上可以看出,白色蝸旋是云層的一部分,在一個圓形區域后形成,排列齊整,震蕩著飄遠。云層下是地球藍色的海洋和白色的陸地山巒,白色蝸旋在高空陳列。我不知道這是什么,但覺得很震撼。天空中這樣龐大而不為人知的結構,在遼闊得超過國家的尺寸上,壯美而安靜地鋪陳、拱起又飄散。天空下的一切仿佛忽然變得不值一提。
“這是空氣繞過柱形之后形成的旋渦串,它們震蕩著前后沖擊,塔科馬橋就是因為這個才塌掉。馮·卡門發現的。這是第二個我佩服的人。”
我想了想,試圖理清其中的邏輯。
“因此,我們需要撥弦?!饼R躍最后說。
一句話,我突然被點醒了。
這就是林老師的計劃,我總算有一點明白了。明白之后更為心驚,如此匪夷所思的設想,撥動天地之弦,震碎月亮。即使有齊躍的講解,我也心存疑惑。齊躍能接近天梯,他告訴我,他們以前的實驗室是地月聯合實驗室,能遠程控制月球上的實驗中心進行核聚變、黑洞實驗、宇宙射線探測,盡管這種控制現在被鋼鐵人切斷了,但他們中心在地面上還是對天梯有接近的權利。
“可是,如果月球能被振裂,難道地球不會被振壞嗎?”
“會?!?
“會?”
“會的。只是不會那么嚴重。起振的局部會劇烈振動,如同一場地震,但地球整體不會有什么事?!?
“這也就是說……”
齊躍慢慢收住了笑容,“只有撥動琴弦的人會被地震裹挾?!?
這一下,我明白了。用盡力量讓天梯振動,為此不怕引發局部地震,讓自身毀滅。這是用自己的生命換月球的生命。原來老師是想用這樣的辦法來進行抵抗,用孤注一擲的琴弦撥動,讓天地的哀歌響起。用同歸于盡的辦法換一點自由,這是反抗到絕望的最后反抗。我從不知道老師竟然如此決絕。當正面進攻已沒有機會,只有用挽歌才能爭一曲剛烈。我們的行動是演奏,而行動本身就是最孤絕的演奏。
我很想問齊躍,你覺得這樣值得嗎?
齊躍忽然轉過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頭向窗外開闊的草坪歪了歪,看著我問道:“你知道我們研究所為什么這么空蕩蕩嗎?”
我搖搖頭。
齊躍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其他人都被接到香格里拉和月亮上了。”
原來如此。
我心下恍然。應該能想到的。齊躍的研究所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研究所之一,是天梯項目的主要參與者和月球先鋒實驗室的帶頭成員。鋼鐵人保護各種藝術和科學界人士,招募他們為自己服務,地球上最好的樂團也被接走大半,這些領先的科學家早早被接走,成為鋼鐵人倚重的新貴族絲毫不奇怪。鋼鐵人是懂科學的,他們知道地球上哪些人的頭腦值得珍惜,或者說是值得利用。
“你沒走?”我問齊躍。
他低頭瞥了一眼屏幕,抬頭凝視我,目光帶著一絲笑意,一絲諷刺和微微一絲悲愴,說:“我喜歡特斯拉,不只因為他牛,還因為他單打獨斗。你知道嗎?他被愛迪生排擠得厲害極了,被馬可尼搶了專利,還被投資人摩根拋棄了??墒撬恢逼嫠济钕氲桨耸鶜q。他是純粹的孤膽英雄,沒結婚,也沒有那些有權有勢的前呼后擁。他不像愛迪生那么會利用團隊,也遠沒有那么功利。他就自己一個人和那些大團體對抗。你知道無線電輸電技術嗎?把地球作為內導體,地球電離層作為外導體,用放大發射機在地球和電離層中建立8赫茲共振,天地就成了諧振腔,可以傳輸能量。這是怎樣的氣度!用天地作諧振腔。當時的人們哪有這等見識。那時人們還把地方政治當回事,誰也不愿做。還有一些公司攻擊他,會算計的人搶他的專利。結果他到最后也沒能實現計劃?,F在,他的計劃當然全都實現了,可是那時他就這么一個人孤獨地去世了?!?
我沒有說話,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緒。這昔日繁榮熱鬧的所在,如今只剩下他孤單一人,遠方入侵者用優厚待遇吸引了一切同僚,這孤單越發顯得冷清而毫無意義。
“其實大家想跟誰就跟誰,也沒什么好說的。”齊躍又說,“但總還是會有些人不一樣,我就喜歡這些人?!?
我知道他是指老師。
“陳君?!饼R躍忽然念起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古人說君子比德如玉,其實我覺得不是說什么溫吞圓滑,而是為了這一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從研究所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我們在碩大而空寂的院子里走了走。風一起,半黃半綠的枯葉呼啦啦地落下,鋪了一地,頓時寒意十足。梧桐搭成的拱廊原本蔥蘢密實,此時也稀落得蕭索。我們立起衣領,用相似的姿勢將肘夾緊,手插在口袋里以避寒。天上云很多,看不清楚月亮,宏偉的樓宇沉入暗中,只有遠處門衛的小屋還亮著燈,成為整個院子僅有的光亮。我們走了好一陣子,沒有說什么,在寂靜中感覺腳步,偶爾相互問一下對方的信息,但對馬上要面臨的行動計劃,我們沒有再談,也不想再談。
齊躍問起我有沒有女朋友,我如實告訴他,我大學畢業就結了婚,到現在已經六年了。
“真的?”齊躍顯然有一點驚訝,“那你有小孩啦?”
我搖搖頭,“沒有。她去英國了,走了五年半了?!?
齊躍怔住了,“那你們……”
“沒有,我們沒離婚?!蔽艺f,“不過也差不多了。”
齊躍沒有繼續問下去,我也不想再說。我們又沉默地走了一會兒,齊躍帶我離開了院子。出門的時候,我回頭又遠眺了一下院子里巍峨的大樓。這曾經是這個國度最頂尖的研究機構,薈萃了全國最精英的頭腦,現在也寂寞荒棄著,如同深山中人走茶涼的村莊。
晚上一個人步行回家,在頭腦中回想整個計劃的細節。漫長的步行街冷冷清清,偶爾有一兩個人步履匆匆地經過我身旁。商店都關著,顯得蕭條。我還是無法估量這個計劃的意義,會帶來什么,帶走什么,值不值得,該不該做。不是想不清楚,而是無法抉擇。夜晚的涼意讓我頭腦清明,可這不是頭腦清明的問題。這是內心的問題。我越是客觀地將局勢看清楚,就越不能確定這行動是不是該進行。
我開始明白,為什么老師選了勃拉姆斯。
在計劃中最后一場演奏會上,老師選了兩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和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侗瘣怼啡菀桌斫?,激情而悲觀的動人旋律,但勃拉姆斯的那首就不容易理解了。勃拉姆斯通常給人溫暖保守的印象,不溫不火,沒有貝多芬的憤怒和瓦格納的狂放,也不打破常規,乍看起來似乎很不適宜作英勇誓師。我曾經疑惑老師為什么不選擇《命運》或理查·施特勞斯,又或者馬勒的《復活》也更恰當一點。勃拉姆斯很少被人在這種激情的時刻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