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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銀河獎征文(7)

片刻之后,聲浪傳來。爆炸的激波形成熱浪,帶著熱氣的空氣經過壓縮、膨脹、再壓縮,穿過黃昏的冷氣,一路呼嘯,從遠方傳到人們身邊,成為微弱卻混雜著暴力和躁動的湍流。遠處悶聲的爆破壓抑著痛苦,越模糊越讓人恐懼。身邊的人開始奔逃。他們喊叫、慌張、混亂。盡管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攻擊正在向身邊轉移,但人們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南擁擠,前推后搡,匯成洪流,跨過摔倒和尚未起步的人。剛才那些摟著孩子的母親此時像母雞用翅膀護住小雞一樣將孩子護在身側,左手拖著,右手擋住孩子身子,孩子跟不上,跑得跌跌撞撞。母親為了將周圍人的擠撞擋開,爆發出驚人的母牛般的力氣。尖叫不時撞擊著耳膜。

我們仍然想演奏,可是不管怎么努力,曲子還是被沖擊得七零八落。小提琴聽不到黑管,定音鼓進錯了位置。舞臺外有人跌向貝司,琴身發出碎裂的悶響。樂手們也開始恐懼,弦不用揉就發出顫音。只有指揮在臺上盡最大努力維持著樂隊的平穩,可是不管他多么努力,我們也沒能到達“復活”的天堂。

橙紅的火光中,我們放棄了演奏。天邊的顏色隨著夕陽的西沉,由橙變金,融入深藍。我們坐在臺上,沒有和大家一起逃離。我們需要等到所有樂器撤走。沒有人說話。寂靜充滿天地,聽不見身邊的喊叫和哭鬧。

人流漫過身旁,舞臺像失事的船只。我們坐在樂器中間,看逃亡的人;他們不看我們。按以往的經驗判斷,這不是一次激烈的攻擊。天邊的色調漸漸變淺,說明燃燒正在減弱熄滅。攻擊很可能已經結束了,只是人們的逃離并沒有暫緩。四面八方的難民源源不斷地擠進鳥巢,似乎是想為被驚嚇勾起的恐怖記憶尋求一個庇護的窩。事后我們知道,這是一個隱藏的海軍指揮控制據點被炸毀,像以往一樣精確,沒有多余的攻擊和死亡,戰火沒有彌漫到森林公園之外。當天的我們是安全的。可是在那時那刻,看著那些因驚恐而僵硬的面容,絕對沒有人能說大家的逃離是過度夸張。

曲終人散,凌亂的舞臺只留下聲音的碎片。

攻擊者始終沒有出現。直到暮色越來越濃,我才看到飛機的一影。四架扁平的三角機在幽藍黯淡的天空滑過,一閃而逝,機翼留下閃光,消失在平流層看不見的高度。

從戰爭的第三年開始,我們的演出就成了義務。不記得是在什么時候,人們發現鋼鐵人不破壞古老的城市和與藝術相關的場所。這起初只是個猜想,經過小心翼翼的驗證,逐漸得到了證實。鄉村和小鎮的人們開始瘋狂地擁進古老的文明之都尋求庇護,藝術演出團體也莫名地擔上了防衛的責任,每天都在各處演出,以使演出的方圓境內不受攻擊。

這就是我們的演出。

沒人知道鋼鐵人的母星在哪里,他們懂地球人的語言,卻不讓地球人了解他們的。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是什么樣的生物。入侵才三年,戰斗卻如摧枯拉朽,地球人一敗涂地。抵抗一直在進行,人們卻越來越絕望。逃跑的士兵如同瘟疫,逃得越多,繼續逃跑的就越多。從電視里偶爾能看見現身的外星人的樣貌:比地球人略高,兩米到三米之間,流線型的鋼鐵外表,永遠看不見表情的冷酷和精確。

恐懼。悲憤。猜疑。人心惶惶中,流言不絕于耳,傳說著鋼鐵人的各種舉動。他們捕獲了一名音樂家;他們劫掠了歷史博物館的資料;他們對古跡和美術殿堂加以拍攝、研究和保護;他們對抵抗的軍隊殺戮鐵血,不留情面,但揀出科學藝術以及歷史的相關群體,加以寬容……這是一幅既統一又分裂的肖像,一方面很殘酷,一方面又很寬容,讓人搞不清他們是暴力主義還是貴族主義。他們住在月亮上,像月之暗面一樣,永遠不正面對人。人們只好猜測,在猜測中演出藝術,讓藝術家成為莫名的超人。這算是一種什么樣的保衛連我們自己也說不清,被動,卻責任重大;嚴肅,卻失去藝術原本的意義。

三年中,人們從熱血變得現實,從激進的戰斗變成求存的妥協,為了生存,努力學習。如果學習科學和藝術,他們沒準兒會格外網開一面。如果順從地活在他們籠罩的天空之下,沒準兒還能活得很好。只要屈服。只要放棄。只要在他們的天空下歌舞升平。

總有人會不甘心,心懷不切實際的最后幻想。

林老師想要炸毀月球。

“老師,老師!”忽然有聲音將我從沉思中拉回現實。

是娜娜。她剛拉完一段協奏曲。

“這段拉得行嗎?”娜娜問我,聲音有點急躁。

“哦,還行。”我幾乎沒有聽清她的演奏,有點不好意思。兵荒馬亂中,很難讓一個人心無旁騖地教授提琴。我知道老師有這個能力,可是我沒有。我在淺層記憶記錄的臨時錄音中搜尋了一下,似乎搜尋到剛剛聽到的拉奏片段,不完整,而且缺乏鮮明對照。我只好說:“還不錯,比上周進步了,只是……還是能聽出有一點急躁。”

“那是因為我不想拉了。”娜娜說,“您能不能告訴我媽媽,我不想學了。”

“為什么?”

“亞歷克西斯要走了。下個星期就走。”娜娜脫口而出。

“去哪兒?”

“不是告訴過您嗎?”她說,“他要和爸爸媽媽去香格里拉。”

“哦。是的。我一時忘了。”

娜娜確實跟我說過。她今年十七歲,亞歷克西斯是她喜歡的男孩。他們曾經是同學,這兩年停學了,他們的感情卻越發深厚。亞歷克西斯家里有顯赫的勢力,鋼鐵人在地球上圈出幾塊他們的控制中心,作為侵占地球的橋頭堡,少數有金錢和權勢的人被他們選中做傀儡控制者。亞歷克西斯一家被選中了,他們借助人間天堂的古老神話和從天而降的征服者,移居人間仙境,成為人間國王。娜娜不能同去,傷心欲絕。

“老師,您也有愛的女孩,不是嗎?”她說,“您一定明白,如果他走了,我再學什么都沒意義了。”娜娜望著窗外,神情憂郁而悲傷。世間紛亂對她來說是無所謂的,兩個人相愛才是重要的。她早不想學琴了,只是媽媽逼她學。她想和亞歷克西斯一起去鋼鐵人的管轄區,她愛他。“您能不能告訴我媽媽,我不學了。我要走。他會帶我走的。”

我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樣的態度回應。她信任我,不愿意告訴媽媽的事情卻告訴了我,可是我不能回應這種信任。我可以信守承諾替她向母親求情,然而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我不認為她和亞歷克西斯能幸福地生活在香格里拉。但我沒法勸她,她不會信。

自從鋼鐵人的偏好被曝光,學琴的人數就以幾何級數增長,每個家長都傾盡所有讓孩子學防身的藝術,讓每個能做家教的樂手應接不暇。現在基本不能再單獨授課了,小班上總要擠進四五個人,不寬敞的小屋顯得越發擁擠。

越是這樣,我越覺得沒辦法面對我的學生。在這樣的時候,為了這樣的生存需要而教琴,這樣的責任感讓我有一種無法承擔的奇異感。紅木家具在身后壓迫,譜架上寫著令人慌張的速度,窗口透入的月光灑下人人皆知的威脅味道。

娜娜和雯雯是最近找我學琴的兩個女孩子。娜娜不想學,可是雯雯比誰都想學好。她的母親在逃難中傷了腿,只是為了她才堅持活著,拿出一切家當供她學琴,似乎對未來的家的期望就寄托在她細細的琴弓之上。雯雯比誰都努力,拉琴的時候也有其他孩子沒有的頑固的僵硬。

“雯雯,你放松一點。手指太僵了。”

雯雯漲紅了臉,更加努力地拉,但這樣一來,手指就更僵也更緊了,聲音束縛而浮動,換弦的時候相當刺耳。看得出來,她是太認真,認真得過分了,過分得反應遲緩。

“等一下。”我試圖調整,微微一笑,“雯雯,你怎么每次都這么緊張呢?出什么事了?沒什么好緊張的。咱們這樣,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再非常非常安靜地試一次,心平氣和,準備好了再開始。來,不著急,深呼吸。”

雯雯聽我的話,深呼吸,閉上眼睛再睜開。可是一開頭就錯了。她停下來,不等我說就重新來,可是又錯了,再重新來,連第一個音都找不準了。她又閉上眼睛,深呼吸,再睜開,睜開的時候滿眼淚水。她還想拉,可是弓子仿佛太重了,她一提起來手臂就墜了下去,身子弓起來,像受驚的小貓一樣哭了。她害怕了。

我的心隨著她的眼淚沉下去。她在哭聲中囁嚅著,她必須拉好,拉不好可怎么辦……

月光透過窗子,灑在她弓起的背上,一片蒼白。

(二)

鋼鐵人不屠殺,只是精確打擊。他們飛在幾萬米以上的平流層,導彈射不到,他們卻能準確炸毀地球上的指揮控制中心。他們只摧毀軍事指揮機構和武裝戰士,不涉及平民。指揮官不知死了多少,千萬高精尖的頭腦如流沙煙消云散。換了控制基地也沒用,只要使用電磁波進行操控,就等于聚光燈亮在夜晚,鋼鐵人總能輕而易舉地發現控制者隱藏的位置。東躲西藏,也免不了地下室的轟炸。指揮部接連被毀,軍隊和武器還在,但是能夠指揮和操控的人越來越少。潰散不可避免,偶爾的激情誓師像孩子對著空氣打拳。

失敗幾乎是注定的,但人們的問題是要不要投降。如果投降,并順應對方的心意,人類就能活下來,沒有跡象表明鋼鐵人想要毀滅人類。他們對抵抗軍和平民的態度有天壤之別,目的似乎只是想要地球臣服,如果不抵抗,他們并不殺戮,甚至原有的土地占有和產權支配也不受影響。他們贏在精確,贏在區分。一切都表明,投降是最好的選擇。

只有寥寥無幾的人想要破釜沉舟,尋求最后的抗拒。

林老師是抵抗者。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是他。在入侵前如果讓我假想這么一天的到來,讓我猜想誰會是抵抗者,無論猜多少次,我也不會想到林老師。他只是音樂教師,快要退休的普通指揮系教師,性格內斂,從來不曾參加任何政治運動和示威游行。他是學提琴出身,從我十歲起就教我拉琴,這許多年間一直是我古典理想的榜樣。他沉浸在音樂中,在一個比人世更廣闊的世界中生存,專注而沉默,思維深入而持久,他或許也有憂慮,但永遠不寫在臉上。他六十歲仍在學習。

我怎么都沒想到,林老師會提出炸毀月球。

“先別說這事,”林老師帶我來到窗口,“你來看這個。”

我到林老師家,第一件事自然是詢問計劃的具體步驟,但林老師似乎有更重要的念頭,什么都沒說就先將我帶到窗邊的寫字臺前。

我心里的疑惑只好暫時放下,跟著林老師來到他攤開在桌上的紙張和樂譜邊,循著他的指點將目光投在一串密密麻麻、如詩歌排列的數字上。數字全是分數,一行行從上到下,有的一行兩三個,有的一行只有一個,雜亂卻錯落有致。在紙張的另一側,有零散的音符按照相同的排列與之對應。紙張中間有英文字母和符號。整張紙像密碼編寫的天書。我掃視了一下,這樣的紙桌上還有五六張。

“我最近才知道,宇宙中原來有這么多音符。”林老師的聲音透出洋溢喜悅卻暗含傷感的贊嘆,“宇宙的每個角落,每一個角落,都是自然的音樂。如果我早一點知道就好了。”他又拿起一張圖片給我看。圖片我認識,是彩色的太陽系結構圖。“你看這個,太陽系行星的軌道就是一串同一的音,每兩個軌道之差都是前一差值的二倍,如果當做弦,那就是八度八度地向上翻。還有這個,這是黑洞周圍發現的信號,周期信號,叫做……叫做什么來著?”

林老師說著,回身望向身后,發出探詢。我跟著他回頭,這才發現屋中背對門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一個比我略年輕的男生。窗口的光剛好直射到他臉上,他的頭發短而直立,面孔帶著些許笑意,顯得異常干凈。面對林老師的詢問,他先是看了看我,帶一絲歉意地笑笑,然后很自然地回答:“準周期震蕩。”

“對。準周期震蕩。”林老師繼續往下說道,“黑洞周圍的準周期震蕩,常常是兩個峰,你看這常見共振頻率,2:3,哆索五度,然后是3:4,這是哆發四度。完全是最好最天然的和弦。我現在想做的事是把這些絕對頻率轉換為相對音高,就像這樣……”他手里拿著我剛剛看到的那張有數字和音符的表,“然后用這些和弦作主調和弦,譜成曲子。曲子就叫《黑洞》,名字也是天然的。”他看著我的時候眼睛深邃而含義雋永,迥然含著期待的光。目光的專注超越年齡,低沉的聲音有隱隱的激動:“我以前真的沒了解過這部分,這實在太可惜了。共振的影響力。諧波。你知道嗎?原來我們的宇宙也是在共振中誕生的,就像大三和弦的天然共鳴,宇宙最初也是諧波振動加強,從而創造出萬物。如果能追溯這一切該有多好,追溯宇宙誕生的那一剎那,將那時震蕩的頻率化成音符,翻譯成曲子,最和諧明亮的和弦,那該多美。《宇宙安魂曲》,誕生和永恒。可惜我太老了,學不會了。要不然可以讓齊躍……”

林老師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輕輕拉住我的手臂說:“還忘了介紹。這是齊躍,跟我學琴兩年了,研究天體物理的。”

林老師指向沙發,我這才和齊躍第一次正式面對面站在一起。

“你好。”他先笑著伸出手。

“你好。”我說,“我叫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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