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也在茶館里面喝茶，突然有一個人走進來，問他要不要去“夢鄉里”玩玩，正好閑著無聊，他隨口就答應了。于是那人拉著他走出門去，先開始兩人走得不是很快，后來不知怎的就越走越快，就要看不見路的時候，那人停了下來，他抬頭一看，前面是一座巍峨的大牌坊，高聳入云，上面寫著三個大字——夢鄉里。這時候他發現，邊上的那個人不見了。

兩個守門的門衛看到他要舉步，都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他感到很奇怪，難道不準進去嗎？守門的門衛嘴角一彎，笑著告訴他，一旦進去了就出不來了。他問是不是只準進不準出，門衛說，不是不準出，而是一旦進去自己就走不出來了。他看著前方寬闊的街道，哈哈大笑，難道會迷路不成？

于是他就大步走了進去。門衛看到他進去后，相視一笑。

他沿著大路走去，前面出現的景象讓他異常吃驚，一切都是如此地熟悉，感覺，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剛剛喝茶的那條街，不是，明明就是那條街，走過小攤，穿過陋巷，來到那扇熟悉的門前，他停步了。

他不敢推門，他怕看到里面的人，看到里面那個熟悉的人，這一刻，他感到了恐懼。

于是乎，他決定回去了。走出這夢鄉里，回到他生活了幾十個年頭的漢陽城。

于是他再一次穿過陋巷，走過小攤。城門外的景象讓他的腿顫抖了起來。沒有“夢鄉里”的大牌坊，沒有守門的那兩個門衛，有的只是“漢陽城”三個大字。剛剛來夢鄉里的路是通往漢陽城的，而漢陽城外的路，是通往鄂州城的。他不想去鄂州城，他只想回到漢陽城。

“進了夢鄉里就出不去了……”門衛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游蕩。

于是他掉頭回去，依舊是那條似曾相識的街道，讓他心頭一陣恍惚。

對了，要找到那個帶他來的陌生人。他四處尋找，像發了瘋一樣。終于，在剛才那家茶館里，他找到了那個人。

陌生人笑瞇瞇地看著他。

“怎么樣，夢鄉里好玩吧？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這里是哪里？不，我要回漢陽城，快帶我回去！”他有點歇斯底里地喊道，完全不顧邊上的人投來詫異的目光。

陌生人的表情還是那樣波瀾不驚，“你覺得這里和漢陽城有什么不一樣嗎？說不定這里就是漢陽城呢！”

陌生人的話讓他語塞。他環顧四周。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投影在他的眼瞳里。

不止他一個人來到了這里，漢陽城的每個人都來到了這里？或者，這里就是漢陽城？

陌生人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哈哈一笑，“其實，在夢鄉里還是在漢陽城又有什么區別呢？漢陽城有什么這里就有什么。你看看街上的人，街上的小攤，他們不是漢陽城里面的嗎？只要你把這里當做漢陽城，這里也就是漢陽城了。”

他不明白陌生人的話。

陌生人接著道：“其實你不用害怕，真正的你還在漢陽城，包括你的肉體和身心，你只是漢陽城里的你的一個想法，漢陽城里的你想要來夢鄉里，作為一個想法的你就和我來了這夢鄉里。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一個夢鄉里呢？哈哈，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夢鄉里可以無限大，大到有山川有河流，西起昆侖山，東到扶桑島；夢鄉里又可以無限小，小到只是一座漢陽城。夢鄉里沒有一個實型，你想夢鄉里是什么樣子它就是什么樣子。其實它并不是在這里，而是在這里。”陌生人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他還是不能明白。于是，他再一次沖出茶館，往城門方向跑去，希望剛才經歷的一切都是幻覺，希望這一次就能碰到門衛，希望能找到回漢陽城的路。很不幸，“漢陽城”這三個字依舊還在，像是在嘲諷他。

于是他又跑回去找那陌生人，可是這一次，陌生人也不見了，他問茶館的伙計有沒有見過那個人，伙計只是搖頭。他再問伙計這里是哪里，伙計哭笑不得，畢竟他是這里的常客了。

他又去問別人，不停地問，但是始終沒有得到他期望的答案。后來，他干脆去告訴別人，這里是夢鄉里，不是漢陽城，漸漸地，別人都把他當做了瘋子。

故事講完了，他抬頭看了看我，滿是期待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悲憫的神色。

“你在這兒待多久了？”我問道。

“五年，五年了，每天我都跑到城門口，希望找到回家的路，但路還是那條路，從我進來那天就沒變過。”他有點悲涼地嘆了口氣。

我報之以一笑。這時候，店鋪的小伙計跑來叫我去簽章，于是我欠身起來，付了茶水錢，轉身離開前，他似乎還有話要和我說。但是，伙計的馬車已經拉到門前了。

我坐在馬車上，掀開簾布，看著路邊一個個熟悉的小攤，一張張或陌生或熟悉的臉孔，想著剛才他說的話，不禁背脊生出些許寒意……或許，是天氣轉涼了吧。

【責任編輯：楊楓】

告別

董凡賽/文

他躺在床上，滿臉笑容地看著給自己做麻醉的護士。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也一樣。

“他的生命體征怎么樣？”

“無異常。”

“好，開始吧！”

并不是每天都有太陽，更多的時候，整顆星球都被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下。所以，當太陽難得地從碼頭東側的樓群中艱難浮現出來時，整個軍港都沉浸在安詳之中。

那些在碼頭焦急等待下一班船的人，拖著五顏六色的箱子，擺出各種不同的姿勢，人群中充斥著嗡嗡的說話聲。有的人坐在地上，默默地對著手表倒數開船的時間；有的人不安地來回走動，即使不小心撞到別人，也沒有人會說什么——因為所有人都一樣忐忑。我知道，他們一定在想、在討論：下一班船會來嗎？下一班船會準時來嗎？下一班船上，還會有我的位置嗎？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太陽忽然冒了出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從等待飛船轉移到了這位不速之客的身上。日光傾城，倒計時的不再注意手表，踱步的也停下了，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個圓滾滾的紅球。一瞬間，軍港似乎變得沉寂，就連我都覺得這個灰暗的地方很有詩意了。

我看見了她。她的視線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地面上的人們望向太陽，有些人甚至興奮得松開自己的行李，對著太陽指指點點，可是，那個穿淺藍色裙子的女人依然靜靜地注視著軍港出口的方向。她的腳邊放著一只很大的紅色手提包，長發被風輕輕吹起，毫無表情地背對著塔樓。忘了是在哪一本書里看的，說一個人的膝蓋對著的方向就是他潛意識里想要去的方向。那么，這個女人就是想要離開軍港了，就是不想上飛船了。我比對著她的頭像，在下一班船的乘客名單中確認了她的名字——邱雪。

邱雪……

我點開邱雪的檔案。她是位教師，并不富有，但由于基因圖譜測試結果優秀，還是得到了一個乘客面試名額。在等候飛船到達的空隙，我察看了她的面試過程。她仍然穿著這條淺藍色的裙子，面對攝像頭的是一張平靜的臉。

“您好，我是46173號邱雪。”

“46173號你好，請戴上耳機，并對我們的問題進行詳細清楚的回答，移民部謝謝你的合作。”

邱雪戴上耳機。她沉默了一會兒，應該是在聽耳機里傳出的提問。

“嗯，”邱雪禮貌地點點頭，“其實，我并沒有很強烈的移民愿望。我從小生長在這里，地球是什么樣，我幾乎沒有概念。雖然我們都知道戰爭很危險，我們的星球正處在前線，可是要讓我一下子去適應嶄新的環境也特別困難。”

“畢竟我所有的回憶都在這片土地上，我在這里長大，我死去的父母、我的弟弟，還有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這里，況且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得到移民資格。讓我一個人去面對未知的新世界，還不如留下來。即使會爆發殘酷的戰爭，和朋友、家人們在一起也會好過一些吧。”

邱雪說了這些之后，又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她是在聽主考官的新問題。在過去的四次大規模面試里，主考官一定不曾見過邱雪這樣如此不珍惜移民機會的人。星球政府公布戰爭預告并啟動移民計劃之后，所有居民都急于逃離這里。有些人有大把大把的錢，有些人的基因測試鶴立雞群，他們都不顧一切地想要逃到遙遠的地球上去。就算地球僅僅是一個祖先居住過的模糊符號，他們也想逃向那里，畢竟，這里是下一次戰爭的前線。

“嗯，這樣說來……嗯，您可以這么說，我并不想走。”

又是一陣沉默。

“……既然是政府的建議，我想這也是為了我好，如果面試通過，我會按時去港口的，請您放心。”邱雪說完，又點點頭，摘下耳機，起身走出了攝像頭的視野。那一刻我覺得，她的雙眼閃爍著我完全不懂的光芒。如果我是她，面對這樣大的危機，擁有如此令人羨慕的名額，絕不會想要留下的。而且，移民是強制進行的，每一個通過面試的人都必須走——按照宣傳，這是留存星球文明的最好方式。

太陽只在人們的視野中停留了幾分鐘，更多的烏云再次把它遮住了，重新回到失望與焦急情緒中的人們開始蠢蠢欲動。還有十分鐘！還有十分鐘，新的一班船就要來了！還有十分鐘，我們就能永遠逃出這個地獄，去迎接我們的新生活！我幾乎能聽到乘客們內心的呼喊。

準備登船程序，放下塔樓階梯，我操縱著整個軍港的裝置，這是第五次。畢竟這種事情只要一個人就足夠了，為什么還要更多的人來承受呢？前四次一共兩百萬乘客，都是我在這里送走的。我對著擴音器說道：“五號移民船還有九分鐘就將抵達，請各位乘客在塔樓西側候乘區排隊，等待階梯準備完畢，謝謝您的合作。”

人們一窩蜂地沖向巨大的塔樓，毫無秩序，這讓每個人的行進都變得異常緩慢。我俯視著他們慌亂的身影，控制著不對擴音器發出嘲笑的聲音：智商再高，這些人還是會犯下這種沒有效率的錯誤。這時我又注意到了邱雪，她緩慢地走向塔樓，不時被旁邊沖過的人撞到一旁，紅色手提包被她從左手換到右手。她很累嗎？旋轉階梯逐漸放下，興奮感在人群中彌漫。可是這一切似乎都跟邱雪沒有關系，她就這么不想離開嗎？我做著登船之前最后的準備，飛船距離軍港不到一百公里了，馬上就會停靠進來。根據我的經驗，乘客們會以最快的速度沖上塔樓的頂端，想盡辦法更快地進入飛船，然后在角落里蜷縮著、暗自慶幸并等待出發。我瞧不起他們在上船之后那副沾沾自喜的模樣——我是個軍人，軍人不怕死，更不會對同類的遭遇幸災樂禍——我無法理解，不想理解，不敢理解。做軍人的時間久了，我很少問為什么，命令與服從，生活本來就應該這樣簡單。

邱雪曾經在大學里舉辦過個人畫展。我看過檔案中畫展的全部作品。其中有一幅讓我印象深刻：一個女孩面對著奇形怪狀的巨型機器人，她的背后是萬丈深淵，機器人向她微笑著伸出手，看上去是要拯救她，而女孩那幼稚的眼睛里卻閃爍著淚光。那是幅很古典的水彩畫，沒用過任何技術性的全息處理或者氣味渲染。畫的名字叫《逃離》。她沒想過要逃離背后的深淵，也沒想過要躲開給她出路的機器人——那一刻我才明白，當面對無法選擇的情況時應該怎么做——什么也做不了。檔案上記載，畫展結束的那天，邱雪在展廳門口向每個到場的人鞠躬致謝。這當然都是政府公布戰爭預告之前的事情，之后社會一片混亂，誰也沒心情去看什么畫展了。

“五號移民船還有三分鐘就將抵達，請各位乘客有秩序地登上塔樓旋轉階梯。”飛船終于出現在天際，寬廣的階梯打開入口，人們狂喜著沖上去。我再次看到邱雪，那抹纖細的淺藍色被人潮擁著向上走去。我將鏡頭對準她，放大看她的臉，依然毫無表情。她被擁著一步步走上階梯，不斷有人不耐煩地推開她，加速向上跑。飛船更近了，人群幾乎瘋狂。有人在高喊道：“快跑啊！”然后所有人像被注射了興奮劑，高聲應和著：“快跑啊！跑！”我看到邱雪臉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她雙手環抱著自己的手提包，像楓葉在人流中飄搖。

飛船靠港了。

“五號移民船已經抵達，請各位乘客有秩序地登上五號移民船，祝您旅途愉快。”階梯各層對應的二十個飛船入口打開艙門，每一個都有籃球場那么大。乘客開始登船。五十萬名乘客尖叫著、擁擠著，試圖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擊退同行者，搶先一步登上飛船。這就是人類。很難想象擁有高等智慧的人類在面臨生死考驗時，也跟爬蟲一樣無所不用其極，拋棄所有尊嚴，只為了能活下去。五十萬人很多嗎？但五十萬人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全部進入一艘船。

我最后一次把監視器對準邱雪。她拼命地回望著她所生長的土地，盡量緩慢地向飛船移動。她的腳步和身邊的四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是那么的不協調。她開始皺眉，神色變得哀傷。我沒有移開鏡頭，我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我覺得我是在等待著它發生，我想阻止，但我不能阻止。

然后，邱雪掉下了眼淚。

那一抹淺藍色逐漸消失在飛船的入口處，邱雪在人流的最末尾。既然她已經登船，我也該做最后幾道工序了。確認全員登船之后，我關閉船艙的所有出入口，“五號移民船馬上就將起程，請各位乘客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坐。”按照程序，我應該監視船艙里面是否有異常情況，但是為了避免看到哭泣的邱雪，我沒有這么做。乘客們此時都會老實地龜縮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會有人做出任何出格的行為。再說，實際上我并不在乎這些乘客會不會有什么危險，想必高層也不會在乎。現在星球政府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們要整理軍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