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見這所大莊院,直比哈密的宮殿氣勢還要莊嚴雄偉,莊后面伏波呷危崖翼然高聳,遙遙環列,宛若屏障,下余三面也是眾山環繞,蜿蜒如帶,相隔俱在十里左近,地勢已具形勝,五老莊便位列在山環內的一片大平原中間,占地不下三四百畝,房屋約以千數。外墻的前半略作圓形,迎面五座大門也作圓穹形式,每門相隔約四五丈,高大約在兩丈以上。門作黑色,上面各有兩個粗如兒臂大約尺五六的大銅環,上面銅釘密列,擦得湛亮,燦若黃金。四門俱閉,只當中兩扇大開,門也較其余四門高大。正面莊墻與門一樣,一色漆黑烏亮,映雪生輝,光可鑒人。居中門洞至少丈許厚薄,非磚非石,好似鐵質。五門以外圍墻,俱是七八尺丈許大小不等石塊堆砌而成,看去堅厚非常。大門內兩邊墻上各有一個小門,迎面一片半圓形五畝大的廣場,當中有一高約二十余丈石土堆成的孤峰,云骨撐空,勢欲飛舞,上面植有不少樹木,寒冬盛雪,葉已全落,枝頭布滿積雪,宛如玉樹瓊林叢生其上,只是上面積雪厚才數寸。門內雪地也和門外大不一樣,僅比峰雪稍厚,卻是一律凍成堅冰,平勻若鏡,好似雪化成水又復冰凍之狀。各房頂上依舊玉積瓊鋪,雖無門外雪厚,最薄之處也有尺許。柳春大是奇怪,孫孝笑道:“你看這里的雪和外面不一樣么?我們五位老莊主,向推我姑父李三莊主主持,五門各通一位伯父的住處。此是前莊中門,乃姑父所居,不相干的人,向不許走前莊,只由后莊馬廄一帶入內,至多許在后廳相見。這匹馬已然來熟,早為它備有馬房,一過堆云峰,它自會順跑道找去,你不用管了。”說時,那馬忽將頭一昂,抖脫柳春手中韁索,緩步順峰右往里跑去。
孫孝接口道:“起初家父母伯叔俱隱居在川東巫峽鄰近深山之中,為避對頭尋找惹厭,于是移居。因姑父昔年來過,見這里青山環繞,下有伏流,可以開渠灌田,使大片荒土變為沃野,又以白馬山周老叔父再四留勸,朋友情長,愿意常時相見,暗中幫助,但不愿住在一起,便和郝五叔運用人力和法力建此一片莊舍,把五家門人子女孫兒親族,是以前一齊隱居川東的全移了來。依了姑父和齊大伯父,五位老人連我姑母將來功行圓滿還要仙去,只想為好友略盡人事,并避煩擾,無須踵事增華,我們又無人敢惹,大小有一住處已足。郝五叔堅持不肯,說五位老人以前樹有不少強仇大敵,尤其對頭恐我們與他作對,一見幾次堅拒,不肯受他籠絡,越發畏忌。他除宮門三兇外,還養有六十三名鐵衛士,內中頗有能者,一面還在到處物色奇材異能之士,對我們視若仇敵,早晚不免尋上門來,又加上周氏父子牽連。我們在此自然無礙,一旦道成仙去,這些兒孫徒眾就許吃人的虧,事前怎可不作深謀遠計?姑父一想也對,便由他去。郝五叔又是個精細機智專喜布置飲食起居的人,除建這全莊大小一千九百多間房舍外,又在莊門外安上鐵門,連門和外圍墻以及全莊地底均設有機簧埋伏。那晚譚霸來此陷入河渠底下幾乎送命,便是五叔用法術誘了來的。來的共有七人,走的是后莊,埋伏更多,不說你決看不出。現既許你登門,便算是一家人,以后來往日久就知道了。”
五人邊說邊走,不覺繞過峰去。前面廣場盡頭乃是一座九開間的大廳,門外懸有一塊大橫匾,上寫“延暉堂”三個掌巢大字。環廳側種有不少修篁翠柏,俱是沙漠中極難見到的樹木。四外窗牗甚多,因在隆冬,窗均關閉,是門均掛有大紅錦緞暖簾。環廳兩側另有兩條丈許寬的松篁夾道的小徑。孫孝在前引路,并未進廳,徑由廳右松徑繞走過去。走完松徑,到了廳后,眼界倏地一新,現出許多樓臺亭樹,樹木更多,到處長廊曲檻,畫棟雕甍,吃雪景一襯,分外顯得幽雅清麗,令人眼曠神怡,塵念為之一空。柳春問知此是前莊花園,因郝子美性喜府花,加以法力培養,能變化土質氣候,功奪造化,歷年又由蜀東舊居以及各地名山勝域移植了不少靈木仙葩,園中四時各有賞花所在,春秋兩季花種煩多,何止千百!競放芳華,繽紛滿目,美不勝收。現在歲暮隆冬,正是梅花凌寒吐艷之際,五老照例每日在園東北的香雪精舍中起坐,因來者不是外人,所以孫孝也未命人通報,徑領柳春走入。園中景物清麗,無不別具匠心,各有妙處,柳春急于想見這五位神仙中人,不暇瀏覽,只隨定孫孝叔侄身后走去。連繞過了二十多處橋廊亭館,計程約有里許,方始繞到香雪精舍。
那地方偏在莊園左邊,原是五俠郝子美常往之所,冬天百花凋謝,三俠李清首不愿郝子美過于顛倒陰陽時序,園中雪虐風霍,百花凋謝,只這一地梅花獨盛。五老中只郝子美祖籍姑蘇,不是川人,舊家又鄰近產梅名區元螟山,從小便愛梅花,未成道時,種梅已有獨得之秘,移家大漠莊以后,更把鄧尉、元蟆、銅井、西跡、超山、羅浮等產梅名區,凡是姿態清異、生自山凹巖谷險僻之地、不易為人發現的老梅,全用法力移植了來,因當地土厚水深,梅花不易繁殖,并為襯托起見,向陽圈出大半園地,掘一二十余丈的大坑洼,再在里面建下兩處精舍亭臺,就以掘出之土堆砌山巒巖嗽,另建一極長的回廊,通到中部園景最佳之處,取名為“尋梅徑”,由中部起,順著這條回廊曲徑,高高下下,曲折往復,直到香雪精舍的入口。一路假山樓閣,亭館掩映,遮蔽入口,林木蕭森,形勢奇秀,人行其間,仿佛由山巖之下取徑入谷,并非平地降落,也看不出一點人工造成的形跡。
柳春隨著四小弟兄走完回廊,轉入一片修竹環繞的茅舍。經此一路曲折回旋,地勢已然低降甚深,人卻絲毫不曾覺察。柳春見沿途連經許多亭館樓閣,均未進入,卻引自己往這草房中走進,梅花更未見到一株,難道五老所居精舍,便是這所草房,梅花是在房后不成?前輩仙俠,就要晤見,由不得肅然生敬,語聲也自放低。孫環見他恭肅之狀,抿嘴笑道:“門還未進,你這樣拘謹則甚?”正笑談間,那茅舍中住著一家種菜園子的,看去仿佛像個小康鄉農,實是四老孫同康第三代弟子楊開,和沿途所遇多人一樣,見了來客與四小弟兄,互相通問,略一招呼便即分手。等穿過茅舍,推開白木板門出去,眼界倏變,又是一番景象。那茅舍后屋依崖臨溪而建,門外原是一片菜圃和冬日伐冰之所,因值新年時至,俱都忙于年事,崖洞內藏冰巨窖冰已藏滿,只有畝大小一片暖房菜塢,種著四時蔬菜瓜果,依舊青紅相間,結實累累。有十幾個穿皮棉矮襖的壯漢正在里面采摘裝運,此外是在露天的,連那溪流俱被冰覆滿。由舍旁石板小橋越過兩丈來寬一道淺溪,沿溪行不多遠,遙望前面,林巒清雅,巖谷幽深,松竹甚多,梅花仍是未見。
又走了一段山徑,才見路側淺坡上茅亭外面,歪歪斜斜長著一株紅梅,樹身不大,花更不繁,寥寥二十余朵點綴枝頭,與積雪相映,正在凌寒吐艷,紅白分明,因系罕見之物,雖然花少,也覺矜異非常,柳春不禁多看了幾眼,已走過去,又復回顧。孫環忍俊笑道:“你這么愛梅花么?五叔見了你,一定喜歡呢。”柳春笑道:“久聞此花清名,從小隨家父流寓邊荒,足跡未出哈密境外,只書本畫圖上得見一二,艷羨已久。近一二年隨著鏢車出門,樹雖見到,但非花時。得見真花尚是初次呢。”說著,不覺走到淺溪上流,正要轉過左側崖角,猛覺一股幽香襲入鼻端,心神為一之快,忙隨四小弟兄轉過崖去,形勢又變。先是一片挺然植立的松杉古木當著去路,林前谷抱峰環,展開大片平地,地上建著一幢精舍,四外種著千百本梅花,妃紅儷白,萼綠蕊黃,疏密相間,巨細高下,屈伸偃蹇,千姿百態,齊放芳華。雪后疏林瓊枝掩映中望將過去,五色繽紛,燦若云錦,直似瓊瑤世界中簇擁著一圈錦城。那精舍便在錦城中心兩畝大小一片空地之上,房作五梅花形,棟字高大,墻是大理石所修建,屋頂均是碧琉璃瓦覆蓋,四面一圈均是晶明若水的高大窗戶,環舍一圈平臺,俱是大片漢白玉石鋪砌,檐淺廊寬,連那平臺,雖無覆蓋,上面卻是干干凈凈,平滑若鏡,點雪不染,地方卻又那大一片。由松徑中走出,再穿花林而過,寒香撲面,益發清馨濃郁,滿眼芳菲,應接不暇。
行到臺下,孫孝令柳春止步,自和妹子孫環,整了整衣冠,將足底所套劍底冰靴脫下。剛走上去,忽見臺上右面軒窗洞啟中,現出一個面如冠玉須發雪白手弄鐵念珠的老頭,一手指著孫氏兄妹笑道:“送東西的人來了么,你爹和大伯父俱在這里,還有兩個遠客。你們都進來吧。”孫環不聽說完,叫了聲“姑爹”,先跑進門里頭去。孫孝立即回身,笑向下面說道:“三大公喚你們都進見呢。”柳春聞命,忙將身后雪具放下,隨同走上,知道憑窗發話的便是此莊主持人五矮異人中的第三位老仙俠李清茗,到了臺上,正要下拜,人已離窗走開。又隨到了門內,見里面棟字高大,修飾尤為精雅,圖書字畫、琴劍揪抨羅列滿室。室共五大問,五老燕居之所在人門右手一大問內,室中陳列,比起中間還更華貴高雅,幾榻桌椅等一切用具,均是式制古雅的上等精品,地下鋪著極厚的毛毯,當中空出大片地,有一圓徑七尺古銅火盆,里面生著極旺的火。除各種陳設器具外,另有五個坐臥兩用的矮榻,環盆而設。那矮榻有的是整個樹根雕琢而成,有的是整塊奇石制的,有的就用藤竹木石零整鑲嵌,形式大小無一雷同,上面俱鋪有一張毛頭極厚的異獸皮褥和文錦絲棉靠墊,扶手枕頭都是精奇華貴巧奪鬼工之物,每榻右手各有一高下方圓六角缺斜不等與原榻相稱的矮幾,上設茗碗酒杯等物,可是只有兩位老人坐在榻上,一個身材最為矮胖,面如朱砂,須發如銀,長髯過腹;一個便是先在窗中出面的李清苕。還有一身量略高,不胖不瘦,皓首銀眉,目若朗星,一部五絡長髯下垂及腹,白如銀針,根根見底,看去貌最清奇的,正在室的左角,與一老和尚憑窗賞梅說笑。此外還有兩個中年客人,各坐在五榻旁邊的錦墩上,執禮甚恭,三老身后,各有一童侍立。
柳春已聽孫孝說過五老形貌,知道紅臉的是二老獸王彭勃,那與老和尚并肩賞梅的是頭一位老俠芙蓉劍客齊良,只四五二老孫同康、郝子美未在室內。最奇怪是那么奇寒的天,重簾密戶,獸炭熊熊,尚不覺溫,偏把四面窗戶一齊洞開,室又高大爽朗,縱有大火盆,也抵不住十分之一的寒威,當中正室內并連火盆俱無,可是自一進門,便覺溫暖如春,尤其是室角案頭等處各盆盎中所供養的水仙、臘梅、茶花、玉蘭之類,俱在盛開。另外當窗條案上,還供著二尺方圓、高積二尺七八寸的兩大盤佛手柑和當地名產哈密爪,與窗外千百本梅花一陪襯,直似常人說的江甫暮春光景,哪是什么大漠窮邊冰雪荒寒的境地!但又覺著所陳設的新鮮花果好些不對時候,更沒地方找這晴雪梅花去,直疑身入神仙宮室,否則何從見此靈淑清麗之景?不由目迷五色,驚喜萬狀,恭恭敬敬,捧了陸萍昨晚所交錦緞小包圓筒走近前去,先朝彭、李二老跪叩呈上。李清曹伸手接過,吩咐起立,隨喚:“大哥,上人,請這邊來。”大老齊良和那老和尚便自窗前,緩步走過。柳春不等二人走近,迎頭拜倒,口稱:“徒孫柳春,拜見齊老大公與老祖禪師。”
齊良喚起,正要說話,李清苕已把圓筒中圣旨和一個寸許方圓小盒、一柄鑲嵌珠寶碧森森精光耀眼的帶鞘匕首小刀,取在右手里,笑向齊良道:“大哥請看,此次敵人竟把他在藩邸所用三寶敕令都發了出來,可知看事忒重,不出五弟所料哩。”齊良一面讓老和尚各據一榻坐下,笑道:“我原說這里剛設行省,前朝后裔和許多遺民忠義之士俱在此潛伏隱居,對方認作心腹隱患,必不甘休。看連日敵人爪牙幾于傾巢而出,決無善罷之理。四弟和周山主還和我二人強辯,以為來的這些人雖非庸流,決不是我們對手,足可從容應付。二弟更說得好,多殺他幾個,給他一點厲害,就全驚走了,卻沒想到敵人何等陰險,又饒有智計,多年網羅,手下頗有能者,更善馭眾,法嚴恩厚,人只一被收服,便樂為之用,對遺民志士自然痛恨如仇。這些喪心昧良之徒,自知見棄清流,離了對方,便成兩頭夾攻,無所容于天地之間,除甘心為之出力效死以外,更無他途,可是這些悵犬也深知敵人忌刻多疑,稍一不慎便無幸兔,深懷兔死狗烹之戒,遺民志士全數消亡,他也不能保其首領,本心只上頭交代得過便即了事。無如雙方勢成水火,仇怨日深,一落人手也是難逃公道,自己這面,到底暫時還是衣食父母,有所憑借,身后稽考又嚴,日久相見的好友,往往奉有上方密令,稍犯過誤,反臉成仇,自己起居動作,皆在雇主洞察之中,知人知面不知心,誰也不敢使其與聞機密,就有時天良發現,或對于奉命殘殺的忠義之士想稍寬縱,都只有心無力,不敢現于形跡,照實去做更不敢了。現在事已鬧大,果然連這三寶敕令都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