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個普通青年的覺醒(1)
-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全集)
- 曹昇
- 3193字
- 2016-10-14 17:22:58
1.平庸有罪
公元前254年,李斯第一次登上了中國歷史的大舞臺。
李斯此時扮演的角色,只不過是一名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務員,在楚國上蔡郡做看守糧倉的小文書,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渾渾噩噩,不知老之將至。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在上班時間溜號,牽著自家養的一條黃色的土狗,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出上蔡東門,到野外追逐狡兔。
上蔡郡是一座小城,李斯生于斯,長于斯,并一直認為自己將和自己的祖父、父親一樣,死于斯,葬于斯。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并沒有清晰的概念。李斯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房子不大,但已足夠居住;薪俸不高,但尚算衣食無憂。老實說,就這么過一輩子也是蠻好的一件事情。在投胎人世的時候,閻王爺如果也肯給你這樣一份合同,我相信,十個人里頭有七八個都會毫不猶豫地簽字畫押。不知不覺間,青春年華在悠閑緩慢的生活中漸漸逝去,意志在平淡無奇的日子里悄悄消磨。總之,在此時的李斯同學身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將在未來的二十多年里,占據中國歷史舞臺的中央,扮演著顯赫的男二號,享受著最好的燈光和機位,擁有著最多的特寫和對白。
然而,一件偶然而有趣的事情發生了,就是這件小事,改變了李斯的一生,也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中國歷史的進程。
李斯多少有些潔癖,幾乎從不在吏舍的公共廁所內方便。這天,他忽然內急,忍,強忍,再忍,繼續忍,忍了又忍,直到不能再忍,只得捧著肚子,彎腰夾腿,直奔吏舍廁所而去。廁所里的幾只老鼠正不無哀怨地吃著糞便,見有人來,嚇得驚惶逃竄。
有些人上廁所只是為了清空肚腹,有些人卻可以在清空肚腹之余,悟出來一番道理。這不,李斯在暢快淋漓地解決了內急問題之后,一邊系著褲帶往回走,一邊悲嘆起廁所里那幾只驚恐的老鼠來:它們“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推此及彼,自己所管糧倉里的老鼠,卻可以“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同樣都是老鼠,差距咋就這么大呢?
李斯是一個極其認真的人,他決定將廁鼠和倉鼠的貧富差距作為一個課題來研究。為此,他做了一個實驗。實驗很簡單:他把倉鼠抓住,關在廁所里,再把廁鼠抓住,關在糧倉里。三天之后,他來檢查實驗成果。結果如下:曾經的倉鼠現在也開始“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曾經的廁鼠現在則“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
見到此情此景,李斯不由百感交集,說出了他在中國歷史舞臺上的第一句臺詞:“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通過這次實驗,李斯明白了一個道理:“鼠在所居,人固擇地。”他開始反省自己迄今為止的一生。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活了些什么?看看自己身邊,盡是庸庸碌碌之徒,難道我也要和他們一樣,朝生暮死,無聲無息?一想到此,李斯渾身泛起一陣神圣的戰栗。他趴到地上,一陣干嘔。
大丈夫于人世間,有兩個問題必須問問自己:活著時怎樣站著?死去時怎樣躺著?留在上蔡郡,他注定將一事無成。他將被胡亂埋葬在某個亂墳堆里,他的名字只會被他的兒女們偶爾提起,而等到他的兒女們也死去了,他的肉體也早已在棺槨里腐朽爛透,他的名字也將不會被世間任何一個人所記起。到那時,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點李斯曾存在過的痕跡。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一股熊熊的野心之火燃燒在李斯死寂了二十余年的心中。他感覺到,名利的野獸正在他的體內蘇醒,并向他發號施令。而他,也將樂意遵從。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于是,李斯作出了一個決定:離開偏僻貧瘠的上蔡郡,到能讓他建功立業、名垂青史的地方去。
果斷和決絕是李斯一貫的作風。他在同事們的一片惋惜聲中,辭去了為眾多鄉親羨慕的公務員一職。他要到蘭陵去,他聽人說過,蘭陵有一位當代的圣人——荀卿荀老夫子。他要去投奔他,學習帝王之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頭腦和智慧,便是他仗以揚名立萬的武器。
李斯辭職之后,才將他的決定告訴他那可憐的妻子。可憐的妻子嚇壞了,然而丈夫的意愿又怎能違背?她一邊為丈夫收拾包袱,一邊流著眼淚。兩個年幼的兒子問:“阿媽你在做什么?”她說道:“阿父要出遠門去了,要很久才能回來。”妻子將收拾好的包袱遞到李斯手里,小聲問道:“萬一事情不成呢?”
李斯歉疚地望著妻子,說:“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試一試,就算我不能證明我可以,那也要證明我不可以。”
李斯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以為告別。最小的兒子剛學會說話不久,他仰望著自己的父親,脆聲說道:“阿父,等你回來了,我們再到城外逮兔子去。”
李斯眼眶一熱。他不許自己猶豫,背上包袱,奪門而去。
2.萬世師表
第一次出門遠行的李斯,心里忐忑不安。妻子為他新做的草鞋在崎嶇坎坷的道路上留下淺淺的腳印,他正在一步步離開嬌妻和稚子,一步步離開故里和親朋。他已無法回頭。這是一次冒險,這是一次賭博。
涉過了三千道水,問過了十萬回路,李斯日夜兼程,終于在大半個月之后,到了蘭陵。進城之前,他就著溪水洗了一把臉,只見水中的人兒,臉色憔悴,滿眼紅絲,面容平靜,無悲無喜。
蘭陵的繁華富麗,遠非上蔡郡所能比擬。馬可·波羅驚羨于我中華天朝的錦繡河山和風流人物時的心情,想來和此時的李斯相差無幾。李斯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和前后左右那些衣冠華麗、外貌瀟灑的蘭陵市民比較起來,他是那么寒酸和不起眼。然而,每當有人對他這個鄉下人投來驚異的一瞥時,李斯都會以強硬的目光和他們對視,同時在心里對自己說道:“這些人也不過爾爾,只如糧倉里的老鼠,寄生在一個好地方而已。倘把他們置于茅廁之中,也就是食不潔的廁鼠罷了。”如此一想,李斯的頭顱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驕傲地昂了起來。
李斯找人打聽荀卿的住處。那荀卿乃是一代學術宗師,全蘭陵城的榮耀,問誰誰知道。有幾個好心人見李斯是從外地來的,還硬是把他一直領到荀卿的家門口,弄得李斯非常不好意思。
這個時候,荀卿已經從蘭陵令的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專一心思,著書育人。他和孔子一樣,“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是以,盡管囊中羞澀的李斯交納的學費少得可憐,荀卿依然將他收為弟子。李斯溫暖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萬世師表。
跟隨荀卿學習的弟子,雖然不及孔子門下的三千之數,但千八百人還是有的。為了保證教學質量,荀卿將這些弟子按知識水平分成不同的等級,類似于今天的專科、本科、碩士、博士。李斯安頓好了之后,荀卿對他進行了一次摸底考試,看看到底該將他分到哪個等級。然而,李斯并不是一個考試型的學生,出來的成績甚是糟糕。盡管他那一手妙絕人寰的小篆書法看得荀卿三月不知肉味,但是荀卿還是將李斯分到了最低級別的專科班。
至此,李斯遇到了他出門遠行以來的第一次挫折。
其實,論智慧和武功呢,李斯一直都比荀卿門下的那些弟子高那么一點點,無奈一次考試考砸了,便淪落到最受歧視的專科班去了。更要命的是,由于荀卿先生的精力所限,專科班的任課老師并不是荀卿先生本人,而是他帶的那幾個博士生。
李斯灰心喪氣,幾次想回上蔡郡拉倒。然而,他覺得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實在太沒有志氣。他醞釀著滔天的怒火,尋覓著泛濫的發泄。
這一天,機會來了。荀卿先生開大課,所有的弟子聚集一堂,聆聽教誨。
我們不妨大膽想象一下當時的情景:一個大院子,黑壓壓地坐滿了人,陽光在頭頂明媚著。為了讓荀卿先生的話傳遍院子的每個角落,弟子們早提前把樹上的知了捉了個干凈,屋檐上的鳥窩也給捅了,偌大的院子,像一臺被按過靜音鍵的萬丈彩電,闃然無聲。
荀卿先生清清喉嚨,登臺開講道:“人之初,性本惡。”話音甫落,一人長身而起,朗聲接道:“人之初,性本善。”荀卿先生循聲望去,哦,原來是那個小篆寫得極好的李斯。
荀卿先生又道:“先有雞。”
李斯道:“先有蛋。”
荀卿先生道:“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
李斯道:“青,取之于藍,而藍不及藍;冰,水為之,而溫不如水。”
遇上這么位抬杠的,課是沒法上了,荀卿先生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李斯則渾身上下被一種復仇的快感包圍,他克制住不讓自己仰天狂笑,挑釁地看著身邊的同學,往宿舍走去。包袱早已收好,妻子和幼兒正在故鄉上蔡倚門而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