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的迷宮(7)
- 巴托比癥候群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4721字
- 2016-10-13 15:45:44
茹貝爾在尋覓的過程中,其實相當享受這種迷途的快樂。他曾經保有一本私密日記,而且始終拒絕公開或出版。但是在茹貝爾過世后,他的朋友們竟自作主張替他公開了這本日記,其動機著實令人懷疑。
有人說,茹貝爾始終沒能寫出眾所期待的“處女作”,是因為這本被公開的私密日記,已經符合且滿足了他個人寫作的信念和欲望。但我覺得這說法實在過于荒謬。我不認為一本小小的私人日記,就能滿足茹貝爾的雄心壯志。這本日記的內容,只單純反映了茹貝爾鍥而不舍的尋覓過程,一路上的起起伏伏。
這本日記記錄了很多無比珍貴的時刻。例如,當茹貝爾發現自己已經四十五歲時,在日記里寫道:“我的藝術之路到底是什么?我要追尋的究竟是什么?我的理想是什么,我的實踐又是什么?是證明自己可以寫作,然后獲得讀者回響嗎?這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呢?這所有的道理和難題后面隱藏的就是我要探尋的東西!這些難題得花上我好長一段時間來研究了。而且,我必須偷偷地研究,直到找出答案為止?!?
考察茹貝爾偷偷尋求解答的這段時期,會發現另外一件令人佩服的事。雖說他個人享受這種“迷途式的探索”,但他腦中的思考其實一直都很清晰且富含邏輯。在藝術的殿堂里,他從不因為認為自己是個“沒有作品的作家”而在藝術之路上原地踏步:“我就在這兒,在一切世俗之外,在最純粹的藝術領域?!?
不止一次,他審視自己。他知道他追尋的是藝術的核心,是最基礎而關鍵的部分,而這比專注于某本書或作品本身都來得重要:“任何人都應該使自己像真正的藝術,而不是像某部單獨的作品。”
然而,所謂最基礎而關鍵的核心究竟是什么?如果茹貝爾聽到有人竟能給他一個肯定的解答,也一定不會感到快樂。事實上,他非常清楚自己追尋的是一個從前被自己忽略的內涵,正因為如此,解題的困難才隨之而來,而從頓悟中獲得的樂趣亦油然而生。茹貝爾在日記里提到:“若不知道自己應追求的是什么,又怎么能夠往正確的方向去追求呢?這問題或許每個人創作的時候都難免遇到,但至少可以期待的是,若一個人能夠了解這道理,即使體認迷途的痛苦,在每段旅途中,他仍然將擁有新的發現、新的驚喜?!?
茹貝爾非常了解,也非常珍惜這種迷途的幸福,他甚至有可能是這門藝術的創造者。
當茹貝爾表示自己并不確定這種毫無方向的追尋最基礎而關鍵的核心究竟為何時,我不禁想起一件發生在捷爾吉·盧卡契身上的事。這位匈牙利哲學大師,某天受到學生團團簇擁,這些學生大力贊賞他發表的著作。面對這些簇擁者,盧卡契感到既震驚又訝異,他說:“沒錯,是沒錯。但我現在卻發現自己還不懂那最關鍵而核心的道理?!睂W生們聽了十分詫異,于是緊接著問他:“所謂最關鍵而核心的道理是什么?”盧卡契則回答:“問題是,我也不知道!”
提出“若不知道自己應追求的是什么,又怎么能夠往正確的方向去追尋呢?”這個問題的茹貝爾,在日記里記錄自己遇到過的困難與獲得的成就,同時苦思該如何為自己找到一個適當的空間,來儲存這些珍貴的想法。他嘆道:“天?。∥矣泻枚嗪枚嘞敕?!為何找到一個能夠好好儲存這些想法的地方這么難呢?”
說不定,茹貝爾把他尋覓已久的這種“適當的空間”想象成了一個足以容納他腦海中所有想法的大教堂吧。一本不可能完成的作品。茹貝爾替一個多世紀后的馬拉美預構出了后者的理想?!斑@饒富興味,”布朗肖如此說道,“而且會令茹貝爾感到榮耀的是,他出現在了馬拉美的最后一首詩《骰子一擲》[61]中。瓦雷里曾盛贊此詩‘將這已是繁星點點的夜空照得更加燦爛。’”
茹貝爾的夢想與一個世紀后馬拉美的作品,都有共同的雄心:無論是茹貝爾或馬拉美,都認為應該以一種欲望取代看完一本又一本書這種普通的閱讀,這欲望促使人在一種啟發性話語的帶領下翻越不同領域間的藩籬。這話語清晰有力,足以在轉瞬間讓一切復雜的事物不證自明。套用茹貝爾的形容,這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是“全面、平和、振聾發聵和統一的”。
這樣看來,茹貝爾投注大半輩子心力,尋找那本沒人寫過的書,但他自己其實沒有發現,每天這么想著想著,他的思想已經自然而然匯聚成一本著作了。
{19}我今天醒來得非常早,準備吃早餐的同時,我一直想著那些不寫書的人。突然間我驚覺,事實上超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天性都傾向“不做”,就好像那些巴托比作家一樣,傾向“不寫”。
可能是這么驚人的比例讓我感到緊張,我開始做一些卡夫卡也可能會做的動作:拍手、兩手互相搓揉、縮縮頭聳聳肩、趴在地板上、跳一跳、準備好跳起來接球或是丟球……
我想起卡夫卡,也想起他筆下一個“饑餓藝術家”的故事。這位藝術家總是拒絕進食,他覺得維持空腹是件不得不做的事。我接著想起故事中的一幕,有位巡察員問他為何拒絕吃飯,這位藝術家好似惟恐看護聽不見,湊上前去,在他耳邊悄聲說,他總是找不到喜歡吃的食物,所以只好一直餓著肚子。
我又想起另外一位總是說“不”的藝術家,他也是卡夫卡筆下的人物。故事里,他被稱作“梯子上的藝術家”,因為他拒絕雙腳觸地,日日夜夜在梯子上不肯下來,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高處。和巴托比從來不離開辦公室,連星期天也待在辦公室一樣。
回味完這兩個經典的故事,我發現自己還是不能放松,甚至有些激動。于是我說服自己或許出去走一走、透透氣就會好多了。我可以和門房打聲招呼,和報攤老板聊聊天氣,或是去超市買買日用品。然后,在收銀小姐問我有沒有會員卡的時很干脆地說“沒有”。
我突然想到,為了盡可能克服自己膽怯的個性,我還可以趁機對身旁這些人做個簡單的問卷調查,找出他們為何“不寫”的原因,再看看他們各自“賽勒瑞諾叔叔”型的借口都是什么。
現在將近中午十二點,我已經強迫自己站在街角的書報攤前。有位女士正翻著一本西班牙名記者羅莎·蒙特羅的書,讀著封底上的簡介。我慢慢走向她,當我猜想自己應該已經破除了一點那種對陌生人的心防之后,便直截了當地切入主題問她:“您為何不寫作呢?”
女人啊,有時候真是令人難以捉摸。這位女士聽到問題后,以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接著給了我一個微笑,對我說:“您真是有趣。不過,您倒是說說看,為什么我應該寫作呢?”
書報攤老板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在那女人走了之后,對我說:“這么快就跟人家搭上訕了?”他那種男人間專屬的曖昧眼光讓我覺得很不愉快。但我依然決定把他納入我調查的對象,于是我也問他為什么不寫作。
“我想我還是賣書就好。”他這么回答我。
“因為賣書比寫書輕松,是嗎?”我頗為惱怒地說。
“若你想聽實話,那么我告訴你,我其實比較偏愛用中文創作。因為我這人喜歡加加減減還有賺錢?!?
這老板還真的把我弄迷糊了。
“你的意思是?”我問他。
“其實也沒什么。我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在中國出生,我是不會介意寫作的。你知道,中國人是很聰明的,他們寫字是從上到下的,好似最后要把所有東西都加總一樣。”
這老板真的把我惹毛了。當時他太太就站在他身旁,聽完先生的笑話后竟也哈哈笑了出來,這更讓我怒不可遏,所以我比平常少買了一份報紙。然后,我也問了他太太一樣的問題。
她太太被我問了之后陷入沉思。有那么一會兒,我好生期盼她會給我一個比較有建設性的答案。最后她終于對我說:“因為我不懂?!?
“不懂什么?”
“寫作啊?!?
鑒于我終于得到一個有效的回答,我決定今天就到此為止,改天再繼續做問卷調查吧。到家后,我在報紙上看見貝爾納多·阿特薩卡作出幾則令我相當震驚的聲明。這位來自西班牙巴斯克地區的作家竟表示自己不再有寫作欲望了:“就和那些歌手說的一樣,經過二十五年專業寫作生涯,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難找到能夠促使我提筆的動力與靈感?!?
不難判斷,阿特薩卡已經出現巴托比的初期癥狀。他說:“不久前,有位朋友告訴我,今日的寫作已變成一件需要體力更勝于想象力的工作了?!币园⑻厮_卡的意思,是指他必須不斷耗費體力應付接踵而至的采訪、聚會、研討會以及媒體發布會。他質問作家到底要多大程度上涉入社會和媒體?!皬那埃@些是無關緊要的,如今卻變成是最基本且不可避免的。我察覺大環境已經變了。我發現有一類作者已經從這個社會中消失了,例如像萊奧波爾多·瑪利亞·帕內羅[62]這種之前算是‘獨立作家論壇’[63]成員的作家。此外,文學營銷的方式也已經改變。那些得獎的作品,在我看來都已經淪為笑話和謊言了?!?
面對這些社會現象和風氣,阿特薩卡索性宣布再寫最后一本書后,便將封筆退出文壇。這個決定對他而言,好像是個不值得大驚小怪的結局。他說:“不必感到悲傷。這只是一個面對改變而勇敢做出的決定?!弊詈?,阿特薩卡表示將在封筆后,改回本名何塞巴·伊拉蘇。
對阿特薩卡這種不從流俗、帶點叛逆性質的聲明,我個人倒是相當敬佩。這令我想起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加繆曾說:“叛逆是什么?就是勇于說‘不’?!?
接著我又因為阿特薩卡改回本名這件事,想起保加利亞劇作家伊利亞斯·卡內提[64]說過,恐懼的人會編造各種姓名來使自己忘卻恐懼。意大利學者克勞狄歐·瑪格利斯[65]也曾對這句話有所評論,認為這句話恰恰能夠解釋為何人們旅行時總喜歡逐一記下火車拋在身后的每個站名。旅行者之所以如此有次序、有節奏地將無用的地名一個個記錄下來,只因為這個小動作能夠讓自己感到安心滿足。
英國小說家安東尼·伯吉斯[66]筆下的一個角色——恩德比先生,也總是在旅途中記下所有經過的火車站名。只是旅行到最后,恩德比卻進了精神病院。在治療期間,醫生們為了控制恩德比的病情,決定不斷更改他的名字。他的心理醫生這么解釋:“因為恩德比這個名字,說明了他的青春期至今尚未結束。”
我自己也常常發明一些名字來娛樂自己。雖說,在某種程度上我依舊感到緊張,但自從我決定稱自己為瓦特翻版后,我覺得活得更自在了。
{20}說實話,德蘭給我的回信是我杜撰而來。我早料想到一位堂堂《文學蝕》的作者絕對不會愿意屈尊降貴親筆回復我的詢問,所以我決定自己答復自己的去函,然后在信里簽上德蘭的名字。
親愛的朋友:我懷疑,你真正想要的是我能夠衷心祝福你剽竊我的創意,研究這些放棄寫作的作家吧。我說的沒錯吧?不過沒有關系,你無需擔心。雖說你的書有明顯的抄襲色彩,但若你希望我不要在意這件事,我可以在你發表這本書時告訴社會大眾,是你買下了我的沉默。你看,我竟然有點喜歡上你了,所以我干脆告訴你書中遺漏的一位很重要的巴托比吧。
把馬塞爾·杜尚也寫入書里吧。
和你一樣,杜尚這人也沒有太多創意。某天在巴黎,俄國知名雕塑家南姆·賈柏直接問他,為何他要放棄畫畫。杜尚則攤開雙手無奈地回答:“你還想要我做什么呢?我已經沒有靈感了。”
被問久了,他有時候也會提出其他更復雜的說法,來為自己解圍,但這個借口或許是他最誠實的一個。杜尚在完成名作《大玻璃》之后,已然覺得自己畢生創意耗盡,即使日后再創作,也只是重復自己,于是索性收手不畫了。
杜尚的一生其實就是他個人最好的作品。他很早便放棄藝術,決定踏上另一段冒險旅程。而這段新旅程是他新的藝術天地,是他心靈休憩的地方,他以達芬奇為精神典范。杜尚總是希望以藝術服務心靈,正是他的這一追求——通過他對語言的特別運用,或是透過光影和膠片,有時則是隨性選擇的任何一種方式,但最特別的,還是他著名的“現成品”[67]實物創作概念——不僅具有開創性,更不知不覺地徹底扭轉了五百年來西方藝術固有的思維。
杜尚因為喜歡下國際象棋而放棄繪畫超過五十年,他說:“這不是很棒嗎?”
我猜想你應該完全了解杜尚是個什么樣的藝術家了,但現在還是請容許我繼續花時間提醒你,他在寫作方面有著怎樣的貢獻與故事。請容許我告訴你,杜尚曾經推薦給凱瑟琳·德雷爾[68]值得收藏的藝術品,并且協助她創設其個人的現代藝術館“匿名社”。1940年代,紐約發起一系列將藝術品捐贈給耶魯大學的計劃,杜尚更是特地為此寫了三十三篇藝術短評與藝術家生平簡介,自英籍烏克蘭雕刻家阿契本科到法國立體派畫家雅克·維隆,無一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