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的迷宮(9)
- 巴托比癥候群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4960字
- 2016-10-13 15:45:44
根據這條線索,我又想起卡夫卡對這位單身男子的其他描述,也同樣體現了巴托比的輪廓:“他穿上一件緊緊扣住的外套走著,雙手插在口袋里,手肘因為口袋位置有些高而向外彎。他把帽沿壓得低低的,似乎想遮住雙眼,嘴上則帶著一抹假笑。他自小便帶著這種假笑,企圖掩飾自己真正的嘴型,就像他習慣戴上眼鏡,隱藏鏡片下真正的眼神一樣。他的雙腿又長又瘦,但他依然穿著一件過緊的長褲,顯得毫無美感。只是,這一切裝模作樣并沒有達到任何目的,其實全世界都知道他想掩蓋和隱藏的是什么,也都明白他正經歷什么樣的折磨。”
我想象著卡夫卡的單身男子與梅爾維爾的抄寫員這兩者之間的結合。我將他命名為“斯卡波羅”(Scapolo,意大利文“單身男子”的意思),而且斯卡波羅承繼了卡夫卡的基因,看來是只“半面小貓,半面羔羊”的雙面怪獸。
有人想象得到斯卡波羅的遭遇嗎?我或許會這么形容他,在斯卡波羅的雙重面目之下,身旁的人能從他那悲傷的一面感受到一絲他呼出的冷漠氣息。這股冷漠,源自斯卡波羅天生扭曲且無法矯正的靈魂,讓他總是抱著負面而悲觀的心態,每一次都扯著嗓子大聲回答說“不”。他說“不”的那種激動與堅決,就好像是拿著筆,在任何一個多雨靜謐的周日午后凝結的空氣中寫了一個大大的“不”。這股冷漠意味著斯卡波羅越冷漠,越逃避直接面對身旁的人(無論是他吃苦賣命的時候,或是處理一般文書的時候),外界便越覺得他沒有存在感,越覺得他所需的空間不過爾爾。
表面上看來,這個斯卡波羅就好像羅伯特·瓦爾澤,是位好好先生,也像穆齊爾筆下那個經典角色“沒有個性的人”一樣。但實際上,我們都已知道瓦爾澤并非表面上的那位好好先生,穆齊爾書里那位沒有個性的主角也并非真的沒有個性。事實是,斯卡波羅不僅個性冷漠,也顯得陰沉可怕。他徑直走過一片恐怖之地,那里鬼影出沒,那里棲居著最激烈的否定,簡而言之,一股冷漠,就是來自毀滅的一擊。
斯卡波羅對我們而言是種奇怪的生物,一半是卡夫卡,一半是巴托比,來自一個遙遠的陌生國度,孤寂地活在社會邊緣。他是位獨身主義者,喜歡向一切說“不”,他語氣中吐露的絕望不僅駭人,還像海因里希·馮·克萊斯特[75]當年與愛人相約共赴死亡時的遺言那般清晰強烈:“我已不再屬于這里。”
這是斯卡波羅的“公式”,與巴托比的如出一轍。我一邊對自己說,一邊聽著周日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
“我已不再屬于這里。”斯卡波羅在我耳邊悄悄地說。
我對他溫和地微笑,然后想起蘭波的那句“我來自一個死后的世界”。我看著斯卡波羅,同時在心中構思屬于自己的公式。接著,我同樣對他悄悄地說:“我也是一個人,一個單身男子。”言畢,我覺得自己滑稽可笑。在對另外一個人說話的同時,還能察覺自身的孤寂,難道不夠滑稽嗎?
{25}一個又一個下著雨的星期天。我把場景搬移到1804年的另外一個星期天。當年,英國作家托馬斯·德·昆西[76]十九歲,第一次吸食鴉片。多年以后,他回憶起這么一天,說道:“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沉悶又多雨。在這片我們居住的土地上,沒有什么事情比倫敦下著雨的星期天下午來得憂郁了。”
德·昆西的巴托比癥狀表現在鴉片上。在十九歲至三十六歲這長達十七年的時間里,德·昆西都因為吸食毒品而終日萎靡不振,活在毒品創造的迷幻世界,無法寫作。在德·昆西尚未因“巴托比之癥”飽受精神折磨之前,他曾經向世人宣告他想成為作家的強烈欲望,但當時沒有任何人相信他能夠達成夢想。外界認為他早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癮君子了,他的宣告,都是因為吸食鴉片后產生的短暫精力與沖動,盡管吸食鴉片為德·昆西帶來了靈感與歡愉。顯然,如果一個人陷入了萎靡而著魔的狀態,是無法寫作的。
不過有時候,文學似乎還是能夠掙脫毒品的枷鎖的。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這種難得的例子便發生在德·昆西身上,他突然成功地解除了巴托比之癥的束縛。他成功的方式在當時看來是獨一無二的,他選擇直接面對心中的魔障,寫自己與毒品相處的日子。于是在毒煙繚繞之中,西方文學史上開創性的毒品專文——《一位英國鴉片吸食者的自白》,便這么誕生了。
我特地點燃一根煙,吞云吐霧了好一會兒,借此向偉大的鴉片毒煙致敬。德·昆西雖然通過寫作克服了病魔,卻無法征服病魔,他最終被病魔奪去了生命,我不由得想起了當代英國文學評論家西里爾·康納利在評論德·昆西一生時的幽默感:“托馬斯·德·昆西,一個墮落的散文作家,在人生走到七十五歲的時候,竟死于年輕時代吸食的鴉片,死于這種曾經給予他寫作靈感和動力的毒藥。”
煙霧已漸漸遮住我的視線,我知道差不多該完結了,因為我已經寫到這篇批注的最后一段。不過,我現在什么都看不見,更遑論繼續完成接下來的字句。這縷縷不絕的煙霧,已經危及我的思考,幾乎要把我變成另外一個巴托比了。
就此結束吧。我于是把煙也熄了。完結時,我會引用西班牙小說巨擘胡安·貝內特[77]說過的話:“那些需要抽煙才能寫作的人,要不是必須模仿美國影星亨弗萊·鮑嘉大口抽煙,抽得煙霧彌漫連視線都給遮蔽住了(寫出的便是一種粗鄙的文體),就是必須忍受讓煙在煙灰缸里持續不熄火地燒著,直到煙灰缸本身都隱沒在煙霧里。”
{26}雅克·瓦謝[78]曾說:“藝術就是愚蠢。”然后便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條自我毀滅的路,是他選擇讓自己迅速成為一位“沉默”藝術家的捷徑。不過,我寫的這本書,并不打算留太多篇幅給這些自殺的巴托比,我對他們沒有太大興趣。我認為,選擇以自殺結束生命的人,與另外那些想為自己放棄創作找借口的藝術家們相比,還是少了那么一點深度與創意。畢竟,“給自己的沉默找借口”的游戲,比在太陽穴上直接來上一槍,有想象力多了。
我之所以特地開了先例,把自殺的瓦謝納入筆下,是因為他說的“藝術就是愚蠢”這句話實在深得我心。另外,也因為他的例子使我明白了有些作家選擇沉默,并不能抹煞其作品的價值;相反,他們的沉默能回過頭來賦予這個抉擇一種權威和影響力:拒絕創作恰好是一種新的有效方式,證明了他們那不容置疑的嚴肅態度。這份嚴肅,是瓦謝教我發現的,它不將藝術本身視為目的,不把藝術當作達成野心的媒介,也不將藝術詮釋為其嚴肅性永恒不變的事物。如美國知名作家及評論家蘇珊·桑塔格在《激進意志的樣式》中所說:“真正認真嚴肅的態度,是將藝術看作達成更高理想的一種‘過程’,而為了達成這個理想,或許,必須放棄藝術。”
在所有百科全書里,只記載了瓦謝曾寫給摯友安德烈·布勒東的幾封為數不多的書信,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相關內容。為此,我愿給瓦謝一個例外,他可說是“無作品藝術家”的典范。
我還想把另一個例外給同樣以自殺結束生命的墨西哥文學才子小卡洛斯·迪亞斯·杜佛。對這位奇怪的作家而言,藝術,也是條虛假的路,背著愚蠢之名。1927年,他在巴黎出版了一本《雋語集》。這本奇怪的作品,推測應是在巴黎寫成,但后來的研究顯示,小卡洛斯·迪亞斯·杜佛此生根本不曾離開過墨西哥。他在這本《雋語集》里寫了一篇墓志銘,文中定義自己的行事風格誠屬黑暗,所寫的文字則無甚意義,還要求、希望世人能夠模仿他。這位虔誠而頑固的巴托比,是我在文學上最大的弱點之一。雖然當初他選擇自殺,但他清楚知道自己必須,也一定會出現在我這本筆記里。“他是我們之中一位徹徹底底的怪人。”另一位墨西哥評論家克里斯多夫·多明格斯·邁克曾這么說過。或許,要讓墨西哥人覺得奇怪,就必須變得比他們更加奇怪吧。至少,我的確如此認為。
我引用一句小卡洛斯·迪亞斯·杜佛《雋語集》里的話作結,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句:“出于徹底的絕望,他粗魯地扯下了假發上的發絲。”
{27}現在,我要把第三個例外給尼可拉·尚福[79]。
基于西班牙作家哈維爾·塞卡斯在某本文學雜志里所說的話,我就此打定主意把尚福同樣列入我這本“不”的收集簿里:“尚福先生,他自己曾經說,幾乎所有人都是奴隸,因為他們向來不敢說‘不’。”
身為一位作家,尚福可謂剛剛起步便有好運氣,不費吹灰之力便取得成功。在寫作生涯之外,尚福的私生活也非常得意,這輩子從不缺乏愛他的女人。即便他早期的作品水平不甚出色,沙龍依舊紛紛為他而開,他甚至相當受到皇室的青睞(法王路易十六與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都曾經在他的作品演出結束后難以自已地流下欣喜的淚)。不久后,年紀輕輕的他便成為了法蘭西學術院的院士,享有了令社會各階層都贊嘆的名望。然而,即使全世界都圍繞著尚福打轉,他的內心依然感到無限空虛。不久之后,尚福還是選擇了放棄享有的一切,但也很快就嘗到了隨之而來的后果。他是一位道德家,卻不是當代那些我們已經習慣忍受的普通道德家。他不虛偽,不認為這個世界太骯臟,骯臟得使人無法拯救自我。每當尚福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同樣鄙視鏡子里的那個人,他會說:“若要我來批判,那么鏡中那個人,根本是只愚蠢的動物!”
尚福的道德堅持并不是個幌子,不是他用來獲得美名的工具。“我們這位英雄,”加繆這么寫尚福,“走的路更遠更長。與他崩潰的精神狀態相比,他當初放棄的一切榮耀算不了什么,而他摧毀自己的身體(他選擇以一種駭人聽聞的方式自殺),也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情。這是世人最終認定尚福偉大的原因,也是為什么我們得以想象他那本沒有寫作的書,必定具有一股不同凡響的魅力。”
尚福終究沒能寫出這本小說,只留給了后世他的思想、人格、箴言集和關于他的傳說故事。他當初堅持的理想、激烈地對當時的社會說“不”的情結,最后使他成為一位處在絕望中的圣徒。“他的態度是如此極端而激烈,”加繆補充道,“驅使他走向永不妥協的反抗之路,而最終,走向永遠的沉默。”
尚福有句箴言說:“他/她,這么一個大家都想與之談論公共事務或私人關系的人,卻只冷冷地回應:‘每天,我都會增列我不想說的事到清單里;而最偉大的哲學家,所列的清單應該是最長的。’”
這句話恰好反映了尚福拒絕一切藝術創作,也否認語言可能擁有的力量。話中帶有的叛逆與他獨到的思考方式,向來都是尚福試圖與外界溝通、向外界傳達的內涵,也可以作為他為何不寫書,又為何長期陷入沉默的解釋。對藝術的否定,更回過頭來使得尚福個性中既有的反叛步步走向極端,最終惡化成加繆形容的“永遠的沉默”。根據加繆對尚福的分析,他說:“藝術其實就是沉默的反面,構成了一種表達復雜人性的標志,這種復雜人性是人類在長久的生存斗爭中練就的。對于那些失去了這種復雜人性并對其持全然拒絕態度的人而言,無論是語言或藝術,都不能清楚表達他們真正的想法。這無疑是尚福從未將他那獨一無二的反叛性哲學寫成作品的緣由。事實上,這種藝術創作秉持的原則,恰好也否定了自身。”
假若“藝術是沉默的反面”這句話的確是加繆深信不疑的一種說法,我們或可因此將他稱為“是”的藝術家(相對于那些總是說“不”的巴托比),但如果加繆曾經讀過像薩繆爾·貝克特這種當代巴托比,或是其他追尋巴托比的作家的作品,他或許也要無可避免地陷入一定程度的憂郁了。
尚福說“不”的手法實在驚世駭俗。當他發現自己曾經投注滿腔熱情的法國大革命最后竟然成為了對自己的懲罰,他決定舉槍自盡。當時,子彈先是穿破尚福的鼻子,然后貫穿右眼而出,但此時的他氣息猶存,于是他拿起鋒利的刀硬生生劃過咽喉,在脖子上留下一道深可見肉的開口。已滿身是血的尚福,卻又不停地在雙手手腕和雙腿膝蓋窩處割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最后拼命地把刀刺進胸口,才終于倒臥在血泊之中,斷了氣。
但如同先前提過的,尚福這一步步令人怵目驚心的自殘之痛苦,根本無法與他精神上所受的折磨相比。
“為什么你不出書?”他死前的幾個月,曾經在一篇名為《完美文明之產物》的短文中這么問自己。
我從尚福眾多的答案中,選出了下列數個理由:
因為我發現讀者最終還是品味低劣的,他們其實只是喜歡那種貶低作者或作品的感覺。因為我們總是習慣認為,應該要為一些固定卻同樣荒謬的理由努力工作,而這種心態就好比每當我們望向窗外,總是期盼在街上看見猴子和馴熊師經過一樣。
因為我害怕還沒有真正活過便死去。
因為我在文學界的聲譽越低,我越是感到快樂。
因為我不想如一般世俗的作者,像在空空的食槽前仍然不停互相踹著蹄子打斗的笨驢一樣愚蠢。
因為讀者大眾只對他們根本就不欣賞的成功感興趣。
{28}曾經有一整個夏天,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馬。每當夜晚來臨,這個念頭會變得更加偏執,仿佛我家的屋子般將我籠罩。這段經驗真是恐怖極了。當時,只要一躺下來,我的身體和思緒便會立刻轉化成馬,向前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