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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娼妓做夫人煞有介事 劣婦追時尚得意忘形(1)

懷瑜的家在蘇州胡同,靠近使館區(qū)東交民巷,以前洋人住過,房子已經(jīng)按照洋房修改過,有電燈、抽水馬桶、電話。四合院里四面的屋子,都由增加的封閉的走廊連接起來,所以在冬天,由這邊房子到那邊房子,不必走到外面去。東房用作書齋,由北邊通往北房,北房由懷瑜的妻子和孩子們住。鶯鶯在西邊有一個獨院兒,微微靠后,在他妻子住的房子后面,有一個四扇的綠平門通過去。她那院子中間有一個噴泉。他和鶯鶯新近才搬進這所新宅子。懷瑜把太太和姨太太的屋子花了同樣多的錢修理,家具的格式也相同。飯廳在第二層院子里,全家在那兒吃飯。

床的問題比吃飯更為微妙。中間第二層院子的北屋,是懷瑜的書齋、大客廳,平時用不著。那里有一個小臥室,以前的主人用做客房,浴廁俱備,不過懷瑜從來沒在里頭住過。他在每月一日與十五日,住在妻子的屋里,其余的日子則都睡在姨太太房里。他太太帶著最小的那對雙胞胎孩子住。懷瑜說他自己要安靜才能睡。這種安排完全是懷瑜決定的,大家誰都覺得滿意。懷瑜的太太,名字叫雅琴,對于這樣名分上的尊重,也認為可以。以前她聽說丈夫要娶鶯鶯時,她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委屈求全,能太平無事就好。只要她能保住太太的名分,能做孩子的母親,什么都不爭,什么都可退讓。

鶯鶯從姚家的宴會回來,頗不滿意。那是她在親戚之間初次露面兒,宴會上別人對她的看法,使她對姨太太的地位,深深地有所觸動。不但太太坐上座,到場的所有女人都對太太和太太的孩子說話,對姨太太多少都有幾分冷淡。木蘭姐妹對她很客氣,但是不熱誠;而且在鶯鶯作對聯(lián)慘敗之后,木蘭就不再和她說話,她只好和素云一個人說話。她離開宴會時,心煩得厲害,自己都厭惡自己。妓女永遠是孤立的個人,不適應家庭中復雜的生活。她決定以后再不去參加那種性質的宴會。

所以到了家,她就進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一直躺了一個下午。懷瑜問她有什么不對,她不回答。將近日落的時候,她說她要在自己屋里吃。懷瑜決定不去理她,讓她的悶氣自己消散吧。

仆人聽說二太太身體不舒服,都來問候。廚子做了特別的菜送到她屋里來。

懷瑜一個月以前回到北京租這棟房子的時候,他帶來牛家一個仆人,姓梁,為人機警精明,年紀是三十五歲,現(xiàn)在來做門房兒。老梁在北京長大,深知他現(xiàn)在當?shù)倪@個差事的性質。他和別的仆人都知道主人的新寵原是個頗有名氣的妓女,他們現(xiàn)在要討歡心的是兩位女主人,不是一個,當然新的更重要,而且不久,這兩位女主人的勢力就要分庭抗禮不相上下了。老梁出主意,說二太太屋里需要裝一個電話分機才好。他這種善體人意,不久就贏得二太太的歡心。

眾女仆都爭著到二太太院子里去伺候,而鶯鶯卻選中了老梁的妻子。這自然有她的理由。老梁的妻子去伺候鶯鶯時,鶯鶯對她說:“我看你是個聰明人,我這樣提拔你,你一定明白。你們兩口子若是忠心好好兒伺候我,我會厚賞你們的。”老梁夫婦之外,他們的小兒子也幫著打雜兒,管買水果、買香煙等事,做事很伶俐。另外,還有一個汽車司機,當然給鶯鶯開車的時候多,給太太開車的時候少,因為她很少出去。鶯鶯帶來了她的丫鬟薔薇,薔薇跟她已經(jīng)多年,所以在她房里出出入入,是蠻有重要身份的。全家只有正太太的老用人丁媽,對她的女主人是忠心耿耿的。

那天下午,快近傍晚了,鶯鶯的院子里,就頗為忙亂,因為大家都爭先恐后像伺候女王一樣去伺候她。薔薇傳布命令,沒人敢反抗她。廚子平日傲慢無禮,也去站在門外,接受薔薇的命令。只有丁媽沒有在這位新寵的院子里露過面兒。

鶯鶯叫老梁。老梁來了,到了臥室的門口兒,她叫他進去。老梁畏畏縮縮地向前走了幾步,邁進了門檻兒。他看見鶯鶯躺在床上,半蓋著身子,他不敢抬頭看,畢恭畢敬立在那兒,眼睛看著地。

鶯鶯說:“老梁,我有幾件事情要跟你說。來拜訪老爺?shù)目腿嗽絹碓蕉唷D阒溃蠣敩F(xiàn)在這個身份,他不能誰來就見誰。有誰來了,先來稟報我,我決定見不見。再者,你必須有適合你身份的制服。客人來了,必須有專人管茶水、送毛巾。這個我留給你做。不管事情大小,必須有一個首腦的人負責任。不然,有什么事要做,你讓我做,我讓你做,那就全亂了。不能再像從前那個樣子。”

老梁回答說:“是,太太。您吩咐得對。我原也這樣想。人多口雜,沒有一個頭兒來管。您說做件制服,我想起來了。昨天我想買幾個花盆,就很難辦。丁媽不肯向太太要錢,我什么也就辦不成了。”

鶯鶯很潑辣地說:“我沒想到事情會糟到這個地步。你若聽我的命令,你想有誰敢不聽你的話?”

“那當然沒人敢,太太。只要您傳下將軍令,小的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擔保把事情做好。在我們牛府上,小的只知道有一位太太。”

鶯鶯微笑說:“老梁,你真會說話。但愿能言行一致。我要用的是個忠心的仆人。我向來對我的人都有厚賞。”

老梁回說:“我得夫人恩寵,真是三生有幸。您若降恩差遣,您就吩咐小的一件事,您就看得出我老梁是不是不識抬舉,是不是知道感恩圖報。”

鶯鶯大笑說:“難道你的意思是,我若萬一叫你去殺個人,你也肯去?”

“不是,夫人,那小的不敢。”

鶯鶯微笑說:“過來。”老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幾步,踟躕不敢再往前走,但是鶯鶯叫他到床前去。鶯鶯從頭到腳把他端詳了一下,說:“比如說,我發(fā)下一支令箭,命令你做全家仆人的總管,你怎么報答我?”

老梁就像將軍得到皇帝的圣旨一樣,雙膝跪下,撲通向夫人磕了幾個頭,他說:“夫人這么抬舉小的,小的一輩子有了依靠,小的老婆和全家都永遠向您效忠盡力。”

鶯鶯說:“起來。我會跟老爺說。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事情讓你做。但是……”她用雪白的手做了個手勢叫他再往前走,要在他耳邊低聲說話,所以老梁必須走近。老梁看到這種陰謀詭計的樣子,非常緊張。鶯鶯說:“你知道那個丁媽。她是這個家里的老人,現(xiàn)在漸漸端起架子來了。她是大太太的仆人,我不愿用人多管事。”

鶯鶯在老梁耳旁吩咐了他要去做的事。

晚飯之后,懷瑜來看鶯鶯好了沒有,并且問她自己是否那天晚上到大太太那邊兒去睡,因為那天是十五。

“你若是生病沒好,我就明天再過去。”

鶯鶯說:“你到她那兒去吧。我并沒有什么真病。這兒也有人伺候。叫我好好兒安靜一晚上吧。”

過了一會兒,懷瑜又問:“你是不是跟我生氣了?”

“不是,不是跟你。坐下。我想跟你說說話。你要不要聽?”

“小心肝兒,當然要聽。什么事?”

鶯鶯說:“我當初到你們家來時,我指望這個家真正像個家,平安無事,井井有條,像個做官的人家。在這幾天看來,簡直是亂七八糟。有的用人聽這位太太,有的聽那位太太。真有什么事要做了,反倒沒有一個人做。圣人說:‘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每個仆人的職責要劃分清楚。得有一個人當權主事才行。”

懷瑜聽了心才放下去。他說:“是這件事嗎?你知道,雅琴不能管家。家里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你來管這些下頭人怎么樣?”

“不,你錯想了。我沒有工夫管這些用人。我只是想要有個頭兒來管他們。比方說吧,像老梁,我看他可以。不然,你這邊下個命令,叫一個仆人向東,那邊又下一個命令,叫他向西。我想老梁人很好。”

懷瑜說:“就照你這個意思辦吧。”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下命令,教老梁總管家事,別的男女仆人,一律聽老梁吩咐,一切零用雜項費用由他決定。結果是,大太太開始感覺到有些小煩惱。她每找一個仆人,那個仆人總是忙著沒有空兒,而丁媽必須要燒水沏茶,若是大太太需用東西不愿久等時,甚至于還要派丁媽自己出去買東西。

丁媽很生氣,對家里這種新情況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跟太太雅琴已經(jīng)六七年,她幫忙把孩子們拉扯大,幫著太太渡過多少難關,所以她就猶如雅琴的母親一樣。因此,她一向是家里最有地位的用人,而太太什么事也都聽她的話。她帶著孩子去逛公園。若請客,她幫著安排菜單子。現(xiàn)在這種權力被剝奪了。又多了個薔薇,她在家里橫沖直撞,根本不把丁媽放在眼里,而且她開始指派丁媽去做事。丁媽不服,反抗她,吵過幾次。大太太弄昏了頭,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丁媽哭著到大太太面前,當時鶯鶯也在。原來丁媽要出去買東西走出大門時,對家中的事情發(fā)了幾句牢騷,偏巧讓老梁聽到,打了她一個嘴巴。丁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太太我不能在您這兒做了,他們都跟我作對。老梁,他家的,薔薇,聯(lián)合在一塊兒討好二太太。別的下人,看見老梁有力量,能夠向二太太說話,當然都去討二太太好。司機愿給薔薇開車出去辦事,我找他干什么都不行。您看,咱們落到這步田地了。真是俗語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牛太太把老梁叫來平息這種爭吵。老梁來了,不是一個人,把他家的和薔薇也一齊帶了來。

老梁說:“太太。家里有這么多仆人,老爺派我管著他們。他們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做。只有丁媽不肯聽我的話,仗著她資格老,比我來得早。我跟她說話,她連理都不理。我們都是伺候老爺和兩位太太的,她為什么就特別一點兒?”

丁媽哭著說:“叫你做總管就是教你打人嗎?”但是丁媽還沒來得及往下說,薔薇就插嘴說:“你頂好少開口吧。我若把什么都說出來,那就不好聽了。”

老梁家里說:“咱們要算舊賬,索性算個一清二白。要說的話可多著呢!她說我們什么話,倒沒關系。她說太太的話,可太不中聽。”

薔薇說:“是啊,我聽見她說二太太是狐貍精。”

丁媽說:“我沒說。”

薔薇說:“你說了。廚子也聽見了。”

老梁說:“你若想辭工不干,我們也辭工不干。”

鶯鶯剛才一直不說話,靜靜地聽著,現(xiàn)在說:“你們都不聽管教。要知道,丁媽是家里的老用人,什么事都要讓著她一點兒。丁媽,我不知道他們說你說我的話,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狐貍精,與你沒有關系。你的眼睛不要讓米湯粘住,要放亮一點兒。你們用人之間說什么話,做什么事,只要不沾我的邊兒,我都懶得管。”

鶯鶯又轉過臉去對大太太說:“姐姐,這件事鬧得也太厲害了。不過,今天我不想把丁媽怎么樣,就這么過去算了。可是以后不能老是這么吵哇鬧的。不管在哪一家,大家都應當尊重一個管事的。比方叫丁媽做個管事的,我想她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大家也不會聽她的。所以,若是她還打算在咱們家做,她必須和別的人處得來,也讓家里消停一點兒。您說怎么辦?”

大太太沒料到二太太有這段話,當時只說:“你們都聽見二太太剛才說的話了吧。誰也不要說辭活不干,大家要相安無事才好。”

老梁打了丁媽的嘴巴,主人并沒有命他向丁媽道歉,而且不知為了什么,過錯兒都落在丁媽身上,而且在每個人眼里,丁媽似乎并沒被治以當?shù)弥铮吹故怯芍魅藦妮p發(fā)落。老梁這一黨是大獲全勝了。

懷瑜聽到大太太和二太太說這件事時,他認為鶯鶯很夠寬大,他認為丁媽說閑話,嚼舌根子,把她狠狠地罵了一頓。由那天以后,丁媽的地位很快就保不住了。老梁對她是一副鄙視嘲笑的態(tài)度。有時到吃晚飯的時候,偏偏差她出去買東西;回來時,往往發(fā)現(xiàn)別的仆人早已把飯吃光。她很氣惱,有一次派不動她,老梁又打她嘴巴,并且說:“去告訴太太,干什么不去?到時候大家一齊滾蛋。”

丁媽哭著去見太太說:“我不能在您這兒做了。”

大太太說:“丁媽,你不能走。孩子們都離不開你呀。”

丁媽堅持說:“沒辦法。我也顧不得這八塊錢一個月的飯碗了。我寧愿去掙一月三塊錢,落得個平安心靜。不過,我只為您擔心。我走了之后,您的處境可就更難了。”

她拿布衫的下擺擦了擦眼淚,大太太和她相對而泣。孩子們聽到丁媽要走,也都哭起來。

丁媽剛走,老梁家的就推薦她的表妹來伺候大太太。大太太和孩子們開始覺得四周圍充滿敵意仇恨,甚至于在新來的這個李媽面前不敢說什么話。父親和孩子們越來越疏遠,孩子們心中暗恨鶯鶯。母子們都對這位姨太太懷恨在心,常常密談,這樣,大家越發(fā)相依為命。那些密談成了母子之間的樂事,是雅琴和孩子們后來永難忘懷的事。兒子們不僅是怕父親,而且因為他對母親冷落,開始恨父親。每逢父親和鶯鶯一齊到天津去不在家時,他們才覺得精神輕松自然,才覺得快樂。

現(xiàn)在鶯鶯對付男人是訓練有素,得心應手了。甚至她有病在身時,也能使男人覺得樂不可支,她若是沒有病痛,她能顯出一副病容,仿佛有病在身。她越是顯得身體有病,她的魔力越不可抗拒。在宴會上,她能做出一個成熟高雅的夫人模樣,在大官兒面前她顯得很有身份,以從容不迫雍容大方的態(tài)度和他們周旋應酬。她只要一換衣裳,再換一副表情,她就像一個嬌小玲瓏天真無邪的少女。男人既喜愛少婦,也喜愛少女。但是鶯鶯知道少女投男人之所好,對懷瑜更是如此。約略來說,這兩種不同的差別,主要在發(fā)型風格的不同。她的頭發(fā)若梳起來,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她就是社交上迷人的少婦。若是把頭發(fā)梳成辮子,在家穿個坎肩和短褲,再穿一雙拖鞋,她就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其討人喜歡,竟會叫人喪魂失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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