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異教徒到基督徒(紀念典藏版)
- 林語堂
- 2589字
- 2019-01-04 09:17:40
緒言
本書是個人探求宗教經(jīng)驗的記錄,記載自身在信仰上的探險、疑難和迷惘,與其他哲學和宗教的磋研,以及對往圣先哲最珍貴的所言、所誨的省求。當然,這是一次令人興奮的旅程,但愿我能敘述簡明。我深信,這種對崇高真理的探求,每一個人都必須遵循他自己的途徑,而且人各有道。哥倫布是否曾在美洲登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確實曾去探險,且歷經(jīng)探險途中所有的興奮、焦慮和快樂。如果麥哲倫選擇另一條更長、更曲折的路繞過好望角抵達印度,也無關(guān)緊要。各人路徑不同是必然的。雖然我很明白,目前去印度,搭乘噴氣式飛機是又快速又便捷的方法。然而,為了更迅速、更正確地認識上帝并獲得拯救而搭乘噴氣式飛機,我懷疑這對你會有多大的益處。我確知很多基督徒從來沒有進行過這種探索。他們早在搖籃時代就已找到基督,而且像亞伯拉罕的妻子一樣,把神帶到任何一個他們?nèi)サ牡胤剑词棺詈筮M入墳墓,神也和他們在一起。宗教有時使人安逸而且近乎驕矜自滿。這種宗教,好像家具或財產(chǎn),你可以把它帶走,而且無論所往何處,都可攜它同行。在近代較粗俗的美式英語里,就有所謂人可以“得到宗教”或“出賣宗教”的話語。有許多教會是把宗教放入手提箱出賣,帶著它周游各地,這是“得到宗教”的一種便捷方式。
然而,我懷疑這種宗教的價值。我“得到宗教”走的是一條險路,我認為它是唯一的路,沒有其他的路是更妥帖的。因為宗教本身是個人自始至終面對的那個令人驚悸的天,純屬自身與上帝之間的事,它自個人內(nèi)心生出,不能由他人“賜予”。宗教最好像田野間生長的花朵,盆栽和花房培育出來的,容易失色或枯萎。
因為這是自身的經(jīng)驗,故事中一切值得提及的,當然就以個人的親身探討,瞬間的懷疑、瞬間的領(lǐng)悟及所獲得的啟示為基礎(chǔ)。雖然本書不是自傳,但是有些地方必須提到個人的環(huán)境和背景,使故事的發(fā)展易于了解。這絕不是平凡無奇的發(fā)現(xiàn),而是一次性靈上充滿震驚與探險的旅程。其中常出現(xiàn)類似雅各在夢中與神搏斗的故事,因為追尋真理的過程極少是種愉快的體驗,常有出現(xiàn)類似令哥倫布船上水手們驚恐的風景、海難及羅盤偏差,也常出現(xiàn)疑惑、躊躇、叛變及渴望返航的威脅。我曾航行在恐怖的地獄之火的雪拉惡礁及法利賽黨、文士及有組織信仰該亞法派的旋渦。我是終于通過了,但費了不少力氣。
本書不是為那些沒有時間談論宗教,且永遠不可能加入追尋行列的人而寫,因為本書不會引起他們的興趣。本書也不是為那些完全滿意于他所了解的,自覺已有可靠的寄托,那些永不會有任何疑慮且自足的基督徒而寫。那些自信在天堂上已有座位的人,我與他們不起共鳴。我只對那些會問“在這次旅行中我們到哪里去”的人說話。旅客在航程中為求心安,認為必須先看測程儀,并且找出正確的經(jīng)緯度,我是對這種人說話。
我覺得近代世界與當代的歷史都好像是在做一種不知何往的冒險,因此如果我們肯問自己——“我們現(xiàn)在到哪里去”,就是得救的第一個征兆。我能想象出有一艘鬼船,一艘無人駕駛的潛艇,因核子反應釋放的能量的驅(qū)使而全自動地航行。而這艘鬼船上面,時而有乘客爭論,爭論是誰在駕駛著這艘船、它將往哪兒開,因為顯然它是無人駕駛的。有人發(fā)表意見說,那艘潛艇是自動行駛,而更富想象力的人就主張它是自有動力的,因機器各部分的偶然接合,不經(jīng)過任何工程師的設計就自然成形。在這激烈的爭辯中,我察覺有些挫折、困惑、不滿的心態(tài)產(chǎn)生,于是有人喊:“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我只想留在這里。”我深信這是一幅近代世界的寫真。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有人駕駛著這艘船,但有許多證據(jù)顯示它是自動而無人駕駛的,富于想象的人就說這艘核能潛艇是自有的。這種想象使它的擁護者十分自滿和驕傲,因為他們在冥想中認為,事物偶然的接合(螺旋釘與螺旋釘孔的巧合相配,主軸與主要推進器直徑的全等)是莊嚴而偉大的概念,那些心智較低的人一定沒有這種概念。可是船上大多數(shù)水手與乘客卻被另一個更實際的問題所困擾:他們從哪里來,最后又會在哪里登陸?
我不為取悅?cè)魏稳硕鴮懀喾矗€可能使有些人不高興,因為我所說的都是我個人直接的觀點。在教友中容忍是一種難得的美德。世上所有宗教都差不多這樣,特別是基督教,它已經(jīng)硬化,被放入箱子,敷上防腐劑,不容許任何討論。很奇怪,關(guān)于宗教,每個人都認為他所擁有的是獨一無二的真理。在演說中要求通過美國聯(lián)邦憲法的富蘭克林說:“我越老,越常懷疑我對別人的批評。”真的,許多人,許多教派,都認為自己擁有一切真理,而別人任何地方意見與他們不同,都是大錯特錯的。斯蒂爾——一個新教徒,在一篇獻詞里對教皇說,我們兩個教會對他們信條的正確性所持的唯一不同意見是,羅馬教會是無誤的,而大英教會也永遠沒有錯。雖然很多人認為自身的無誤性差不多和其所屬教派一樣高,但很少有人表達得像一個法國婦人在和她姐妹的小爭論中說的那般自然:“除了我自己,我沒遇見過一個經(jīng)常對的人。”
可能許多人想給我們一種“裝在箱子里的拯救”,許多人想保護我們免于異端的誘惑。憂慮我們是否得救,這當然是值得贊賞的。但另一方面,這種“裝在箱子里的拯救”,卻常為我們的信仰加上過重的負擔。這就是所謂教條與靈性上的獨斷論,其中我最反對的就是靈性上的獨斷論。這種過度的保護及負擔,壓扁了很多年輕的心。
寫到這里,我想到父親說過的一個故事。我們住在南中國海邊的漳州。有位牧師住在離漳州五六十英里的地方,每月照例要回城里兩次。當時父親十二三歲。祖母因為是基督徒,便奉獻她兒子的勞力,免費為這位牧師搬運行李。父親當時與寡母相依為命,常去賣甜食,雨天就改賣油炸豆。
漳州人喜歡在雨天吃油炸豆,因為豆被炸脆以后,味道很像美國的爆米花。父親是個好挑夫,遵從祖母的吩咐去挑行李,牧師太太隨行。父親告訴我,這個女人把每一件東西都放在扁擔兩端的籃子里面,不只是衣服、鋪蓋,其實這些東西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已經(jīng)夠重了,可是那女人還加上一些瓶瓶罐罐,最后又添上一個三四磅重的瓦爐。而她卻對我父親說:“你是一個好孩子,一個強壯的孩子,這點東西你不會在乎的,我知道你一定擔得起。”其實她沒有必要把那個瓦爐搬來搬去。我還記得看過父親肩上的疤痕,當然它不是單單這些行程造成的,可是我常常想起那些裝行李的籃子,那些瓶瓶罐罐以及那個不需要搬運的瓦爐。這使我想起各個宗教的祭司們常喜歡加重青年信徒的重擔,還對他們說“你是一個好孩子,一個強壯的孩子,你可以擔得起。你只要相信,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真的”,往往使那些年輕人的肩頭長出膿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