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異教徒到基督徒(紀念典藏版)
- 林語堂
- 2898字
- 2019-01-04 09:17:42
六、統治階級
儒士成為古代中國知識階級的貴族,且由于朝廷的選舉與考試制度,成為中國的統治階級。儒士自成一個階級,有學者貴族的階級意識。對于皇家的考試制度,有許多話要說。除了對那些理發匠與屠夫的孩子,它是一種對所有人公開的制度,那些及格的被賜予官銜及國家的認可。它是帝國的一種特殊制度,包括一系列寫作上的競爭,在防止徇私舞弊方面有嚴格的監控。首先是一種區域性考試。那些合格的,要經過一個省級的考試委員之下的雙重考核,一方面看有無借偶然的機會而幸進的人,另一方面又看有無確有真才實學而被黜的人,給青年學子以種種方式如獎學金之類的鼓勵和發掘。那些考列甲等及乙等的,稱為秀才,有資格參加三年一次的省級考試,主考是直接由京城任命的監考官員,另有十八個官員幫助他精心評選。那個來自京城的主考,就像一個能掌握那些應考人生死大權的人。那些在省級考試成功的稱為舉人(像碩士),有資格參加在京城舉行的國考,它稱為“會試”,又稱為大比,意即全國有才學的人的總競賽。它每三年秋天在京城舉行一次,而跟著于次年春在皇帝的親自監督之下舉行殿試。那些成功的成為進士,分為三等。所有進士頭銜都是終身制的。甚至舉人和秀才,也能在儒家學者階級獲得固定的地位。這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在中國人的傳記中,出生與死亡的日期可能略去,但他在哪一年中舉人,在哪一年中進士,卻常是被提及的。
殿試的進士第一名是全部的文學冠軍(狀元)。取得這種光榮是每一個聰明士子的希望。當時有一句俗話說,“生舉人,死進士”,因為當他是舉人的時候,還有可能成為全國冠軍,但作為進士,這種機會便已經失去了。考試的管理是十分嚴格的。每一階段參加考試的人都需檢查身體。他們在鄉試時被關在小房間里三天,直至考完。自帶食物,因為試場只供給開水,到廁所去也有人監視。在會試的時候,甚至連主考官也被關在宮殿里,因為考試是在皇宮舉行,而主考官員被禁止與外界溝通,直至評選完畢,結果已經公布為止。這意味著至少有數周與世完全隔離。有四個辦公室來管理那些考卷。其一,辦理考卷的接收和登記;其二,把試卷上考生的名字換上號碼,且要妥當地緘封加印;其三,把試卷用紅筆重抄一遍呈閱,以避免考官認得某個人的筆跡而徇私;其四,校對用紅筆謄寫的抄本和用墨筆寫的原本有無錯漏。大主考常是教育部部長或翰林院院長,由次長及其他由皇帝親自選派的個別杰出官員來協助。最后各官員認同一個考取的名單,那些被考取的便名登“金榜”。再選取十篇最好的試卷,狀元將在這十篇試卷之中選出,把作者的名字揭開后,呈請皇帝鑒閱。然后皇帝和那前十名會見,親自口試,且記錄下他們的儀容、才氣、性格及應答能力,而后作出他自己的品評,核定前三名。最后,皇帝親自為全國文學冠軍簪花掛彩,有時介紹一個公主給他為妻。狀元被加冕,乘著白馬,在京城的街道上游行。
所有這些都有助于統治階級、知識貴族的形成,以及古代中國對學術的極度尊崇(皇家考試制度自八世紀唐朝開始,在后來各朝代均有修改)。統治階級當然都是儒家,而他們被要求遵守儒學榮譽的規律比別人更嚴,但同時免除他們在法庭上所受的肉體懲罰。整體看來,社會的骨干是一群知識的貴族,相信學問與理性至高無上,而且知道它的權利與責任。
據耶穌會說,歐洲十八世紀唯理主義者,如萊布尼茨、伏爾泰及狄德羅等人的狂熱,就是由這個事實引起的。孔子的人文主義對歐洲啟蒙運動的哲學家有相當大的影響。這些人相信,關于科學的進步與建立在理性典型上的人類社會秩序,儒家的中國對于他們而言似乎是這樣事例的一個代表。萊布尼茨的單子及前定和諧的概念即使不是直接受新儒學啟發,也和新儒學的觀念相似。他在他的《中國近況》(Novissima Sinica)的序文中說:
在我們之中世態的發展,在我看來似乎是這樣的,鑒于道德的腐敗已蔓延開且漫無止境,我幾乎認為將中國的傳教士派到我們這里來,教我們自然神學的目的及如何實施,像我們派遣傳教士到他們那里去教他們啟示神學一樣,是有必要的。因為我相信,如果一個有智慧的人被任命為法官——不是評判女神的美,而是評判人民的善——他將賞給中國人金蘋果,除非我們用一種超人的善——基督教的神圣禮物——在高貴上勝過他們。
同樣,伏爾泰是反教權及反對超自然神學而相信理性的,他在《國民道德與精神論文集》(Essais sur les moeurs et I'esprit des nations)及《哲學辭典》中廣泛地談及中國。他在談及許多其他事情時說,人不必為中國人的許多優點所困擾,但你至少要承認他們帝國的組織是符合真理的,是此世所曾見過最好的,而且是唯一建立于父母權威之上的。我認為伏爾泰把中國想象得比它實際要好,雖然他生的時代正當中國在康熙及乾隆的輝煌統治之下。他問:“我們歐洲的王子們,你們聽見這樣的實例,應該怎樣做呢?贊美而且慚愧,但最重要的是仿效。”
狄德羅在他編的《百科全書》里說:
這些人民,被賦予一種精誠團結(Consentement unanime)的精神,他們的歷史悠久,在知識上、藝術上、智慧上、政治上及對哲學的趣味上,都超乎一切其他亞洲人。甚而在某些作家的評判中,他們和歐洲最開明的人民爭奪這些方面的榮譽。
在乾隆皇帝統治下的和平、藝術發達的時代中,這的確是真的。
在洛可可時代,中國顯示為理性的國土,而歐洲人有嗜好中國文化的時尚。一七〇一年,萊布尼茨的柏林科學會得到了種植桑樹來養蠶的許可。十八世紀,中國園藝在英國風靡一時。在社交場合中,男人戴辮子(如喬治·華盛頓所為),穿著染色絲緞,某些朝臣及貴婦乘坐肩輿。
如果歐洲人思想的理性時代不是在接下來的世紀中大部分被機械物質主義的高潮所取代,我不能猜想它的發展路線將會是怎樣。中國人繼承的遺產與歐洲人繼承的遺產(希臘哲學、經院神學、伽利略、培根、笛卡兒等)不同,因此導向不同的發展路線。西方人生而“有刀在他們的腦里”。邏輯的武器太利,差不多能把一切與它接觸的東西都切開,而冒犯了真理。因為真理常是整體的。超自然的神學失勢,但人心的經院式習慣仍然存在。人開始通過解剖自己來研究自己。他產生某些幼稚的、準科學物質主義的怪物,把自己推入海中。但至少理性主義后是浪漫主義,東方人和西方人行動相似。在中國,浪漫主義對儒學理性主義及儀文禮節的反動,是以老子與莊子的道家形式來臨。浪漫主義是對純理性的不可免的心理反動。人會對理性感到可怕的厭倦,常在遵行嚴格的理性的社會中,會使一個成年人覺得厭煩,正像一間由一群男女仆役洗刷、打掃及整理得非常整潔的大廈對于一個常態的兒童一樣。人是有情感的,且有時有不合理的夢想。因此,浪漫主義必然常隨理性主義而來。
凡認為中國理性主義是對的看法,也認為任何理性主義的哲學、為將來社會所做的任何設計是對的。讓我們組織生活與社會,但一個聰明人會看出生活與社會不能組織得太嚴密。如果每個中國人都履行他儒者的責任,而每一步都按照理性來走,則中國不能繁衍兩千多年且仍然存在。任何在方法上機械化的唯物主義哲學(儒家并非如此),必然會比儒家理性主義更進一步,談到生產者及產品時,都用所做工作的單位來表示。一個機械化的心產生一個機械化的世界,進而按照蟻和蜂的完全合理的社會模型來組織人類的生活。我將在唯物主義那一章討論機械化的心在西方社會的發達。中國有幸,中國人有一半時間是屬于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