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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華德·洛克放聲大笑。
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高崖邊上,臨淵俯視腳下極深處靜臥著的湖?;◢弾r冷冰冰的崩裂聲越過岑寂的湖面直入云霄。水面仿佛靜止不動,巖石卻在飛逝而過。在彼此撞擊的瞬間,巖石靜止了,這一剎那,水流也仿佛定格,比流動時更為攝人心魄。陽光下,沐浴在水中的巖石濕漉漉地發著耀眼的白光。
懸崖下的湖面仿佛只是一個纖細的鋼圈,把巖石切割成兩半。山巖在湖水深處綿延不斷,在湖面上卻有峻拔之勢,兩峰峭立,直沖云霄。于是,世界宛如虛空中懸浮的小島,無所傍依,僅僅把錨固定在這個臨崖兀立的男人腳上。
他倚天而立,身材修長,全身肌肉強健有力,面部棱角分明。他紋絲不動地站著,雙手垂在兩側,掌心向外,神情肅穆。他能感覺到自己肩胛的緊繃、頸項的曲線以及臂部血液的流動,還有從身后掠過脊溝的風。風撩起他的頭發,在天空的映襯下,那頭發的顏色既非金黃也非純紅,恰似熟透了的橘皮色。
他嘲笑今天早上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嘲笑著眼前的一切。
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不好過。有些困難要去面對,還得有個行動計劃。他明白自己該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了,可他知道他不愿意去想,因為個中緣由他都清楚,因為這個局老早以前就已經設好了,因為——他只是想笑。
他努力地去思考。但他忘了。此刻他正注視著前面那塊花崗巖。
當意識到周圍的泥土時,他收住視線,不笑了。他的面孔就像大自然的法則,不容置疑,無法改變,也不屑于任何哀求。這張臉上顴骨高凸,兩眼深陷,灰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滿不在乎的堅定。緊閉的嘴唇露出傲慢不恭的神氣,這張嘴要么是一張劊子手的嘴,要么就是一張圣徒的嘴。
注目著花崗巖,他便想:可以將它切割開,然后砌成墻。打量著一棵樹,他便想:可以將它分解,然后當椽子用。看到巖石上的銹斑,他便想:可以挖掘到豐富的鐵礦,然后熔煉成鋼梁,橫陳于天地間。這些巖石是因我而存在的,他想,它們等待我去開鑿,等待著甘油炸藥和我的命令;等待著被人劈開,經受打磨;等待著被賦予新的生命力;等待著我的手賦予它們形體。
隨即他又搖搖頭,因為他想起了早晨,還有那些等待他去做的事。他抬腿踱到崖邊,揚起雙臂,縱身往崖下一跳。
他以最短的路線游向湖對岸放置衣服的巖石,然后滿懷惋惜地四顧周圍。到斯坦頓的這三年,他經常光顧這里,以期獲得僅有的放松——來這兒或游泳,或休息,或思考,只為獨處和保持活力,哪怕只有一個小時——可他難得有空。在剛剛獲得“自由”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這里,因為他知道,這將是最后一次光顧。當天早晨,他已經被斯坦頓理工學院的建筑學院開除。
他匆匆穿好衣服:一條舊斜紋棉布長褲,一雙涼鞋,一件紐扣差不多掉光了的短袖襯衫。他轉身踏上狹窄的鵝卵石小徑,穿過一片青草坡,上了公路。
他匆匆的步伐中透出特有的懶散。頭頂驕陽,他走了很長一段路,前面不遠處已經依稀可見斯坦頓。這個小鎮沿著馬薩諸塞州的海岸線延伸開去,仿佛是專門為了它的寶貝——遠遠高踞于山丘上的這座宏偉的學院而存在。
進入斯坦頓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大堆垃圾。草叢里一堆尚未燃盡的頹敗的玫瑰,還淡淡地冒著薄煙。洋鐵罐在陽光下閃著亮光。大路穿越幾處屋舍伸向一座教堂。這教堂是一座木瓦砌成的哥特式古跡,漆成了鴿藍色。結實的木頭扶壁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彩繪玻璃鑲嵌在人造石砌成的厚重窗格上。教堂的大門朝著狹長的街道,與之緊挨著的是修剪整齊后派頭十足的草坪。草坪后面是幾座飽受奇形怪狀之苦的木制建筑:扭曲的山墻、塔樓和天窗;凸出的回廊;擠壓在巨大而傾斜的屋頂下,窗口飛舞著白色的窗簾。一個垃圾桶立在門的一側,滿桶的垃圾溢了出來。一只哈巴狗蹲坐在門階的踏腳墊上,嘴角掛著口涎。廊柱之間的菱形窗格隨風有節奏地啪嗒作響。
在霍華德·洛克經過時,路人們都打量著他,甚至他走過之后還有人一直瞪著他,眼神中透著突如其來的憤恨。他們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許是他一出現便能在大多數人身上激起一種本能。霍華德·洛克眼中卻看不到任何人。對他來說,街道是空的,他甚至完全可以毫不在意地赤裸而過。
他從小鎮的中心——一片開闊的草地上穿過。草地旁鑲嵌著玻璃的櫥窗上,正展示著新的招貼畫:歡迎到二二級建筑班來!祝你好運!
二二級建筑班!斯坦頓理工學院二二級的學生下午正在舉行學位授予典禮。
洛克轉身走進一條小巷,一長排房屋的盡頭有一道綠草茵茵的峽谷,吉丁太太的家就在峽谷邊的圓丘上。他寄宿在此已有三年。
此刻吉丁太太站在游廊上,游廊的護圍上掛著一個鳥籠,里面有兩只金絲雀,她正給它們喂食??吹铰蹇诉M來,她那只胖乎乎的手懸在半空中,許久沒有放下。她好奇地打量著他,嘴角牽動了一下,竭力想說些得體的話表示同情,但卻欲蓋彌彰地將這種企圖暴露了出來。他穿過游廊時并未注意到她,于是,她叫住了他:
“洛克先生!”
“什么事?”
“洛克先生,關于……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我深感遺憾……”她極力裝出猶豫不決的樣子。
“什么事?”他問。
“你被學院開除的事。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難過,只想讓你明白我很同情你?!?
他站在那兒,眼睛對著她,可她心里清楚,他并沒有“看”到她。是的,她想,完全沒有看她。他總是直勾勾地注視別人,那雙該死的眼睛從來不曾漏掉任何細節,但卻總讓人在他的眼中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只是站在那兒看著,無意做答。
“我是說,”她繼續說道,“如果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吃了苦頭,那肯定是他有過錯。當然了,你得放棄建筑專業,是嗎?可是,換個角度想想,年輕人總能靠自己得到體面的生活,做做職員呀,跑跑銷售,或干點別的什么。”
他掉頭要走開。
“噢,洛克先生!”她叫道。
“什么事?”
“你出去的時候,系主任打電話來找過你。”
僅此一次,她期待他會流露出某種情感,這“某種情感”可能是要目睹他崩潰的意思。她不知道到底他身上有什么東西能驅使她,讓她想看著他垮掉。
“電話是誰打來的?”他問。
“系主任?!彼惶隙ǖ刂貜土艘槐?,“是系主任通過他的秘書轉達的。”她補充了一句,試圖找回點勇氣。
“是嗎?”
“她在電話里說,要你一回來就馬上去見系主任?!?
“那謝謝你了?!?
“你猜他現在找你要干什么?”
“不知道?!?
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可她分明聽見他說“我才不在乎呢”,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順便告訴你一聲,彼得今天就要畢業了?!彼b作若無其事地說。
“是今天嗎?噢,是今天?!?
“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是我當牛做馬、辛辛苦苦供兒子上完大學的日子。不是我在這兒訴苦,我可不是那種愛叫委屈的人。我家彼得確實是個出色的孩子?!?
她挺著胸脯站在那兒,漿洗過的硬挺的棉布衣裙緊緊地裹著她矮小而壯實的身軀,仿佛要將她身上的脂肪擠到兩臂和小腿上去。
“當然了,”她接著自己最喜愛的話題說,“我可不是愛吹牛的人。當媽媽的,有的人是幸運的,有的就不行。各是各的命。打今兒起,你就瞧我家彼得的吧。我可不想讓我的兒子打工累死。為了我兒子取得的任何小小的成功,我都得感謝上帝。話又說回來,如果這孩子不是這個國家最棒的建筑師,那他的媽媽倒要問問是為什么了!”
他抬腳想走開。
“看我,跟你嘮叨這些干什么!”她愉快地說,“你得趕緊換衣服,系主任在等著你。”
她目送他穿過屏風,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整潔的客廳里。在這座房子里,他總讓她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種含糊的、說不清楚的感覺,仿佛隨時會看到他揮拳搗爛她的咖啡桌,打破她的中國陶瓷花瓶,甚至砸碎她那鑲框的照片似的。他從未表現出如此的傾向,但她卻一直期待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洛克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四壁的白色使房間顯得格外開闊、明亮而耀眼。吉丁太太從不曾感到洛克在此生活過。房間里沒有任何家具。除了僅有的幾樣必需品之外,他未添置過一樣東西:既沒有照片,也沒有棒球隊獲勝的錦旗??傊z毫沒有一點令人振奮的修飾過的痕跡。除了衣物和設計草圖以外,他沒有帶來任何東西。衣服太少,設計方案又太多,他把設計方案高高地堆在角落,她時常會有種錯覺,以為生活在那里的是他的畫,而不是他本人。
洛克此時正走向自己的畫作,它們是他首先要打包的。他站在那兒,注視著眼前寬幅的圖紙,拿起其中的一幅草圖,又拿起另一幅,然后放下,接著拿起另一幅。
他設計方案中的建筑物還從未在地球上露過臉。它們就像是那從未見過其他建筑的最早的人類所建造的房子。房屋的每一處構造都是出于必要,而不像是曾經有工匠蹲踞其上、苦思冥想,或受自己的意念支配,或根據書本的描繪而把門窗、梁柱等拼合起來。它們像是源自于地球的某種生命力,完整、得體而不容撼動。繪制過這些輕快線條的雙手還不夠成熟,但似乎沒有一根線條是多余的,必要的平面沒有一處缺陷。只有看著這些房屋,明白了設計者是花費了怎樣的精力、運用了多么復雜的技巧和經過了多少緊張的思考時,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它們在構造上的簡約和質樸。沒有任何一種普遍規律能夠支配其中的任何具體細節。草圖中的建筑物不屬于古典風格——既不是哥特式的,也不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它們只屬于霍華德·洛克本人。
他停下來,看著其中的一幅素描。那是一幅從未令他滿意過的作品,是作為課余練習而設計的。每當他發現某個特別的場所,駐足去思考什么樣的建筑物才適合于此時,他便常常會有類似的創作。曾經有多少個不眠之夜,他對著這些草圖凝神沉思,唯恐有缺漏或把握不到位的地方?,F在這么匆匆掃視一眼,卻在不經意間發現了設計中的瑕疵。
他將草圖憤然往桌上一甩,俯下身去,在自己整潔的素描上狠狠地畫上一道一道的直線。他不時地停下來,站直了身子審視草圖,指尖壓在上面,仿佛是手指握住了上面的建筑。他十指修長,筋脈突起,指關節粗大。
這樣過了有一個小時,他聽見有人敲門。
“進來!”他大聲喊道,手并沒有停下來。
“洛克先生!”吉丁太太氣喘吁吁,站在門口瞪著他,“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他轉身看著她,竭力回憶她是誰。
“系主任怎么辦?他可一直在等著你呢!”她惋惜道。
“噢,對了,我忘了?!?
“怎么?你……忘了?”
“是呀?!彼恼Z氣中透著不解,反倒驚訝于她的大驚小怪了。
“哎!我只能說你是活該!”她激動地說,“你真是咎由自取!畢業典禮四點半就要開始了,你想主任哪還有時間會見你?”
“我馬上就去,吉丁太太?!?
促使她這么做的真正原因不單單是好奇。那是她的一塊心?。核龘男N瘯蜂N對洛克的處理決定。他走進大廳盡頭的洗手間,她則站在一邊看。他洗了手,把蓬松的直發整理得有了點樣子,然后走出來,上了樓梯。這時她這才意識到他要離開。
“洛克先生!你該不會就這樣出去吧?”她指指他的衣服,喘著氣說。
“怎么不行?”
“他可是你的系主任啊!”
“吉丁太太,他不再是我的系主任了?!?
她著實吃驚,他說得若無其事,好像他很高興似的。
斯坦頓理工學院矗立在一個小山包上,那圓齒狀花邊雉堞的圍墻像是給山下延伸的城市戴上了一頂王冠。學院如同中世紀的堡壘,攔腰嫁接了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叫它堡壘,可真是名副其實:結實的磚墻上有幾道狹縫,其寬窄僅夠安置崗哨,城墻后面可供守城的弓箭手作藏身之用,拐角的塔樓上可以往下潑灑滾燙的油——從而攻擊入侵的敵人——假如這種緊急情況真的出現的話。大教堂高居其上,閃耀著絲帶般的光輝,猶如一條脆弱的防線,要去面對它的兩大敵人:陽光和空氣。
系主任的辦公室像一座小禮拜堂,一汪夢幻般的暮色透過一扇高大的彩繪玻璃窗照射進來。暮色在圣徒們硬挺的服飾間流瀉而入,他們的胳膊肘彎曲著。從未派上過用場的壁爐角上,兩個栩栩如生的滴水嘴怪獸蹲踞在那里,一團紅色的和一團紫色的光暈分別照在它們身上。一抹綠色的光影駐留在壁爐上方懸掛著的巴臺農神廟的照片中央。
洛克走進辦公室時,系主任的輪廓在雕琢得像告解室一般的辦公桌后面隱約可見。主任是位肥胖的矮個子紳士,渾身晃動著的脂肪被他那不屈不撓的尊嚴給束縛住了。
“啊,對,洛克。請坐?!毕抵魅挝⑿χ泻羲?
洛克坐了下來。系主任十指交叉盤放胸前,做好準備要聽洛克的辯解。但是洛克并沒有任何的表示。系主任清了清嗓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就沒必要為今天早晨所發生的不幸表示遺憾了。因為我毫無疑問地認為,你很清楚,我一貫是真誠地為你的切身利益著想的。”
“完全沒有必要?!甭蹇嘶氐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