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叮當叮當
- 維庸之妻
- (日)太宰治
- 9589字
- 2016-10-12 10:41:16
敬啟
我現在有件為難的事,想請教您。
我今年二十六歲,出生在青森市的寺町。您或許知道吧,寺町的清華寺旁邊有個叫友哉的小花店,我就是這家花店的二兒子。從青森的中學畢業以后,我進了橫濱某家軍需工廠當事務員,工作三年,后來又在部隊生活了四年,無條件投降時,我回到了故鄉。可是房子已經燒毀,于是我就和父親、哥嫂三人在火災后的廢墟上,建起了一座簡陋的小屋,一同過日子。母親在我上中學四年級時去世了。
我擠進這小小廢墟上的住宅,畢竟對不住父親和哥嫂,同父親、哥哥商量后,便在一家名叫A的三等郵局上起班來。這家郵局位于青森市七八公里遠的海岸邊上的一個村落,是已故的母親的娘家,局長就是母親的哥哥。我已經在這里工作一年多了,感覺自己日益變得庸俗無聊起來,實在很苦惱。
我開始讀您的小說,是在橫濱的軍需工廠當事務員的時候。讀了您在《文體》雜志上刊登的短篇小說以后,搜羅您的小說就成了我的習慣。當我讀了很多,得知您是我中學時代的前輩,并且還知道您在上中學時,來過青森寺町豐田先生的家,我的心幾乎破碎了。經營和服店的豐田先生和我家住一條街,我很熟悉。上一代主人太左衛門先生很胖,正適合他這個名字,現在的太左衛門先生雖然瘦削但很瀟灑,都想稱呼他為羽左衛門[1]先生呢。不過好像大家都是好人呢。因為這次空襲,豐田家全燒了,好像就連倉房也被燒毀了,真讓人同情。當我得知您在那個豐田家待過,就很想請現在的太左衛門先生寫封介紹信,去拜訪您,可因為我是個膽小鬼,只會空想,沒有勇氣落實到行動上。
后來我當了兵,被派去守衛千葉縣的海岸,天天被迫去挖洞,直到戰爭結束。即便如此,我也偶爾能有半天休假,去城里找您的作品來看。于是就想給您寫信,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提筆給您寫信了。可是,寫了“敬啟”之后,就不知道寫什么好了。一來沒什么事,二來我對于您來說,完全是個毫無關系的人,所以就只能握著筆一個人發呆。不久,日本無條件投降,我也回到了故鄉,開始在A郵局工作。上次去青森的時候,順便去青森的一家書店看了看,當我找到您的作品,并且從您的作品中了解到您也因為罹災,回到了出生地金木町的時候,我的心又一次為之欲碎。盡管這樣,但我還是沒有勇氣冒昧登門拜訪您的老家。想來想去,就決定先給您寫封信。這回我也不會只寫完敬啟二字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因為這封信里有事要說,并且是十萬火急的事情。
我想求教一件事,我真的很犯難,并且這不光是我個人的事情,似乎還有其他人也因類似的思緒而煩惱,所以請您為我們這些人做一番指點。無論是在橫濱的工廠,還是在軍隊的時候,我一直想給您寫信,現在終于如愿以償。可沒想到,最初的這封信的內容竟是這樣缺乏樂趣!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我們在兵營前的廣場上列隊,聆聽天皇陛下的現場廣播,可是收音機被雜音干擾,幾乎什么都無法聽清。接著,一個年輕中尉毫無顧忌地跑上講臺,說道:
“聽見了嗎?明白了嗎?日本接受了《波茨坦宣言》,投降了。可是這是政治上的決定,我們軍人要戰斗到底,最后無一例外地選擇自盡,以此表達對天皇的歉意。我本人是這么想的,希望你們也能做好精神準備。聽懂了嗎?好,解散。”
說完,那個年輕中尉走下講臺,摘下眼鏡,邊走邊流眼淚。嚴肅一詞是否就是說的這種場合呢?我呆立著,只見周圍已朦朦朧朧暗淡下來,不知從哪兒吹來了涼風,我的身體也自然而然地像是沉到了地底下。
我想到了死,相信真的會死。前方的森林寂靜得讓人生厭,眼前漆黑一片,一群小鳥像一把撒向空中的芝麻,從樹林頂端靜悄悄地飛走了。
就在這時,從背后的兵營里,幽幽地傳來了什么人用錘子釘釘子的聲音。“豁然開朗”這個詞兒或許應該用在這里。一聽到這聲音,悲壯和嚴肅頓時煙消霧散,我像是從附體的惡魔中掙脫出來,身輕如燕,呆呆地眺望著夏日的沙原,竟涌現不出一絲感慨來。
就這樣,我往背包里塞滿了東西,恍恍惚惚回到了故鄉。
那個從遠處傳來的微弱的鐵錘聲,奇妙地剝去我軍國主義的幻影,使我不再醉心于既悲壯又嚴肅的噩夢。可是我疑心那微弱的聲音是否真的穿透了我腦髓的金靶子,讓我至今淪落為一個患有癲癇病的、頗為異樣的男人。
雖然如此,但絕不會狂妄地發作。正相反,如果有感于某事物,力求振作起來,就會聽到那叮當叮當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幽幽的鐵錘聲。倏忽之間,我飄然若舉,眼前的風景全然變了樣,仿佛放映中的鏡頭突然中斷,而眼睛仍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只剩下一片純白的銀幕,此時的心情多么虛幻,多么愚鈍!
最初我來到這個郵局的時候,心想今后可以自由地學點東西,打算先寫一部小說,然后寄給您,請您看看。于是我就利用郵局工作閑下來的工夫,寫下了對軍隊生活的追憶。花了很大力氣,寫了將近一百頁,在即將完稿的某個秋日的傍晚,做完郵局的工作,去公共浴池,邊泡澡邊琢磨著今晚將寫到最后一章的時候,是像奧涅金[2]的末尾那樣,以輝煌的悲哀結尾呢,還是以果戈里的“吵架的故事”[3]式的絕望終結呢,我越想越興奮。當抬頭看到從澡堂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來的電燈泡的光亮時,遠處傳來了那叮當叮當的鐵錘聲,霎時水退了下去,我隨即變成了一個在昏暗的洗澡池一角,吧嗒吧嗒撲騰著洗澡水的裸體男人。
我覺得實在太無趣,于是從洗澡池爬上來,洗掉腳心的污垢,傾聽著澡堂的客人們談論配給的話題。普希金和果戈里都仿佛成了洋人生產的牙刷的名稱,讓人覺得乏味。從澡堂出來,過了橋回到家,默默地吃了飯,返回自己的房間,嘩啦嘩啦地翻看著桌子上將近一百頁的稿紙,竟覺得無聊到讓人膩煩的地步,連撕毀的力氣也沒有了,日后都被我擤了鼻涕。從那以后直到今天,我沒寫出一行像樣的小說。幸好舅舅那兒有幾本僅有的藏書,有時我就借一些杰作,諸如明治大正時期的小說集來看,有的讓人贊嘆,有的卻不然。我讀書的態度極不端正,暴風雪的夜晚就早早上床睡覺,過著“精神”枯竭的生活。看了世界美術全集,久而久之,對自己以前那樣鐘情的法國浪漫派的畫也失去了興致,而現在更醉心于日本元祿時代[4]的尾形光琳[5]和尾形乾山[6]兩人的造詣,感覺光琳的杜鵑花比塞尚[7]、莫奈[8]、高更[9]乃至比任何人的都好。就這樣,漸漸地我的所謂精神生活像是重新復蘇過來,可畢竟自己不敢狂妄地想當光琳、乾山那樣的名家。哎,也就是一個鄉下的業余愛好者,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就是從早到晚坐在郵局的窗口,數著他人的鈔票,僅此而已。即便是這樣的生活,對于像我這樣既沒有知識也沒有能力的人來說,絕非是一種墮落。或許真有謙虛這頂王冠,只有兢兢業業做好日常平凡的工作,才稱得上是高尚的精神生活。我逐漸開始對自己每天的生活產生了自豪感。那時正值日元的轉換時期,就連這個偏僻鄉村的三等郵局,不不,可能正因為規模小,人手不足,才會忙得不可開交。那陣子,我們每天從一早起,就為存款申報的受理、舊貨幣驗訖的張貼,忙得筋疲力盡,得不到休息。尤其覺得自己是舅舅家的食客,而此時正是報恩的好機會,便拼命地干活,以至于兩手沉重得像戴著鐵手套,絲毫感覺不出是自己的手來。
我就這樣干著活兒,然后像死一般地沉睡,第二天早晨隨著枕邊鬧鐘的鳴響爬起身,立刻去郵局打掃衛生。這本來是女職員的工作,自從日元轉換鬧得沸沸揚揚以來,我干得愈發起勁,不管什么都一心想插手,以今天勝過昨天、明天又勝過今天的驚人的速度,進行著近乎瘋狂般的頑強拼搏,終于迎來了鬧貨幣轉換的最后一天。這天,我依然在黎明前起身去郵局,如火如荼地搞衛生,直到全部搞完才在自己的窗口前坐下。這時,朝陽直射到我的臉上,我瞇起困頓的雙眼,依然以一種頗為愜意的心情,回想起諸如勞動是神圣的這樣的字眼。就在舒心地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好像又聽到遠處那幽幽的叮當叮當聲。此后,所有的一切在瞬間陡然變得索然無味。我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蒙著被子睡覺,有人來叫我吃飯,我也只是粗魯地回答:今天身體不舒服,起不來床。其實那天是局里最忙的一天,大家都為我這個最出色的勞動力躺倒了而發愁呢。我一整天迷迷糊糊地睡著,還說向舅舅報恩呢,都怪我太任性,反而適得其反。我完全失去了拼命干活的勁頭,第二天睡了個大懶覺之后恍惚地坐在我的窗口前,一個勁兒打哈欠,把大部分工作推給身旁的女職員。后來的幾天,我又變成了一個無精打采、悶悶不樂、坐在郵局那個窗口的普通職員。
“你還是哪兒不舒服嗎?”
聽到舅舅這么問,我微微一笑,答道:
“哪兒都好,可能是神經衰弱吧。”
“是啊,是啊,”舅舅不無得意地說:“我也看出來了,你腦子笨,還看這么難的書,當然會這樣。我不像你,腦袋不靈就不去想那些復雜的事才好呢。”說著笑起來,我也跟著苦笑了一聲。
這個舅舅雖說是從專門學校畢業的,但絲毫沒有知識分子的氣質。
于是后來(我文章里的“于是后來”太多了是不是?這或許是笨腦筋人寫文章的特點吧。我自己也注意到了,可還是自然就出來了,真叫人傷腦筋。),于是后來,我開始談戀愛了。您別笑話,不,笑也無濟于事。就像金魚缸里的鳉魚,浮在離缸底六公分左右的地方,一動不動,自然而然就有了身孕似的,我糊里糊涂過日子的時候,不知不覺也談起了那叫人難為情的戀愛來了。
一旦談起戀愛,音樂就能浸潤全身,其實這是戀愛病最確實的征兆。
是單相思。可是我愛那個女人愛得死去活來。那人是這海岸村落里唯一一家小旅館的女傭,好像不滿二十歲。當郵局局長的舅舅愛喝酒,每次在旅館的內廳舉辦某某村落的宴會時,他準去不誤。舅舅和那個女傭交往親密,她來存款、辦保險等事情出現在郵局窗口的時候,舅舅總是說些生硬迂腐的玩笑嘲弄她。
“這些日子你看起來很風光,拼命存錢,真是佩服你啦。是不是找到好男人了?”
“無聊。”那女人嘟囔了一聲,顯得很不耐煩。那不是凡·戴克[10]畫中女人的表情,倒像是貴公子。她名字叫時田花江,存折上就這么寫著的。以前好像在宮城縣,存折的地址欄里,在過去的宮城縣上畫上了消去的紅杠,旁邊寫著現在的新地址。據郵局的女職員說,她在宮城縣遭受了戰爭災害,就在無條件投降之前突然來到了這里的村落。還是那家旅館老板娘的遠親,因為家境不好,盡管還是個孩子,就很精明強干了。疏散到這里來的,沒有一個在當地是口碑好的人。至于什么精明強干之類的說法,我壓根兒不相信,可是她的存款絕不在少數。對于這點,郵局的職員是不能說出去的,反正花江即使被郵局局長嘲弄,依舊每周來存上一次兩百元、三百元的新票子,總額不斷增多,我想不會是因為她找到了好丈夫吧?每當我在花江的存折上蓋上兩百元、三百元的印章時,心就會怦怦亂跳,臉直發紅。
我漸漸苦悶起來,花江絕不屬于精明強干的女人,可是,這個村落的人都盯上了花江,給她錢,以致毀了她。對,一定會這樣,想著想著,我心里一驚,竟半夜里驀地從被窩里坐起來。
可是,花江還是每周一次滿不在乎地拿錢過來。我現在豈止是心發慌臉發紅了,因為痛苦難耐,直覺得自己臉色蒼白,額頭冒油汗,一張一張地數著花江一本正經拿出的貼有驗訖標簽的污濁的十元錢紙幣,不止一次地涌上一種沖動,真想一下子把所有的紙幣都撕掉,然后對花江嚷嚷一句那個鏡花[11]小說里有名的臺詞:“死也不要做人家的玩偶!”雖然聽起來有些裝腔作勢,況且像我這樣的鄉巴佬,有誰能說得出口。可是,無論如何我都要極嚴肅地對她說一句:不要做人家的玩偶!物質算什么?金錢算什么?!
你想她,她就會想你,真有這等事嗎?那是五月剛過一半,花江和往常一樣,一本正經地出現在郵局窗口,說了聲“給,”就把錢和存折交給了我。我嘆了口氣接過來,悲哀地數著那一張張污濁的紙幣,然后往存折上填入金額,再默默地把存折還給她。
“五點左右有時間嗎?”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聲音又低又快,仿佛春風在耳畔嬉戲。
“要是有空的話,到橋上來。”
她說完微微一笑,馬上又回到先前一本正經的表情,便離開了。
我看了看手表,剛過兩點。說出來真沒出息,一直到后來五點,我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一定是擺出一副莊重的表情,左右徘徊,忽又對旁邊的女職員大喊:今天天氣真好啊,盡管是陰天。看到女人吃驚的樣子,便狠狠地瞪她一眼,站起身走進廁所。簡直像個傻瓜蛋,對吧?五點差七八分時,我出了家門,至今記憶猶新的是,路上我發現自己兩手的手指甲長長了,不知為何,這成了我的心事,甚至要哭出來。
花江站在橋邊,裙子顯得過短,我瞅了一眼她光著的長腿,垂下了眼睛。
“去海邊吧。”
花江鎮靜地說。
我跟在花江五六步遠的后面,慢慢地往海邊走去。糟糕的是兩人的步伐不知不覺竟一致起來。天陰沉沉的,有點兒風,海岸揚起沙塵。
“這里可好呢。”
花江走進停泊在岸上的兩艘大漁船之間,然后坐在了沙地上。
“過來呀,坐著就不會被風吹著,很暖和呢。”
花江把雙腳伸到前面坐著,我在離她兩米開外的地方也坐了下來。
“叫你出來,真對不起,可是我有話要對你說。我存錢的事,你一定覺得奇怪吧?”
我心想時機已到,便用沙啞的聲音應道:
“是覺得奇怪。”
“也難怪你會這么想,”花江說著,低著頭將沙子捧起,撒在光著的腳上,“那些不是我的錢,我要是有錢,才不存銀行呢,每次都得存,真麻煩。”
我心中釋然,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說得對吧?那存折是老板娘的。不過你一定得保密,絕不能對任何人說。至于老板娘為什么做那種事,我隱隱約約知道點兒,但是這件事太復雜了,我不想說,其實我也很為難,你相信我嗎?”
花江微微一笑,眼睛里閃著亮光,我發現原來那是眼淚。
我多么想吻花江一下啊,心想,要是能和花江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
“這里的人們都怎么了。我不想讓你誤會,想跟你解釋清楚,所以今天就下決心……”
此時,從附近的小屋分明傳來了叮當叮當釘鐵釘的聲音,此時的聲音絕不是我的幻覺。在海岸邊佐佐木的庫房里,確實高揚著釘鐵釘的聲音,叮當叮當、叮叮當當,似乎干得熱火朝天。我抖動著身子站了起來。
“知道了,我對誰都不說。”這時,我看見在靠近花江身后的地方,有很多狗糞,真想提醒她一下。
波浪慵懶地起伏著,帆船掛著污穢的帆,搖搖晃晃地貼著岸邊駛過。
“那就失禮了。”
一切空空漠漠,存錢什么的,為何要告訴我?原本就是人家的事,管她做了誰的玩偶呢,這與自己毫不相干,真渾!肚子餓了。
打那之后,花江一如既往地一周或十天來存一次錢,現在已存到幾千塊了吧?不過,我對這絲毫不感興趣。正像花江說的那樣,這些無論是老板娘的錢,還是花江的錢,跟我毫無關系。
那么,要說這到底是哪一方失戀了的話,我總覺得還是說自己失戀了更妥當。只是盡管失戀了,也并不覺得傷心,所以可以說這是個非常奇妙的失戀狀態。就這樣,我又成了一名迷迷糊糊的普通郵局職員。
進入六月以后,我有事去青森出差,偶然遇到了工人們游行。過去,與其說我對社會運動或是政治運動什么的不太感興趣,不如說近乎絕望。誰干都一樣,并且自己無論參加什么運動,最終都僅僅是領袖們追求名譽和權利的犧牲品。毫無疑慮地高談闊論自己的信念,吹噓什么只要跟從我,你們自身以及你們的家庭、你們的村莊、你們的國家,不,全世界都能得到拯救,還揚言什么得不到拯救都是因為你們不聽老子的話。一旦被名妓徹底甩掉,就破罐子破摔,高調主張廢止公娼,憤然毆打起志同道合的美男子,胡鬧一陣以后被人厭棄。有時也能偶然得到一枚勛章,便意氣風發地沖進自己家門,打開裝有勛章的小盒子向老婆炫耀,不料老婆卻冷淡地說:哎呀,就值五等勛章啊?至少也應該是個二等什么的吧。弄得這個男人心灰意冷。我認定只有像這種半癲狂的男人才會醉心于什么政治運動和社會運動。因此,今年四月的總選舉,雖然叫嚷民主主義啦什么主義的,我向來不能信任這些人,自由黨和進步黨仍舊是些保守的人,完全不值一提。社會黨、共產黨又過于出風頭,可以說這是乘戰敗之機沽名釣譽,如同無條件投降這個死尸上涌出的蛆蟲,抹消不去骯臟的印象。四月十日投票這天,局長舅舅讓我投自由黨的加藤,我雖然答應了,卻跑到海邊散步之后徑直回了家。因為我覺得無論怎么叫喚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煩惱還是得不到解決。不過,自從那天我在青森偶然遭遇工人游行以后,我發覺自己以前的想法全都是錯誤的。
可以說是轟轟烈烈吧,這是何等快活的一個游行隊伍啊!在我看來,沒有一點憂郁的影子和卑微的局促感,只有不斷伸展的活力。年輕的女人們也手持小旗,高唱工人之歌,我滿腔激情地流出了眼淚。心想:啊,日本戰敗了真好。我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自由,如果這是政治運動和社會運動孕育的孩子,人類就應該首先學習政治思想和社會思想。
看著游行隊伍,感覺自己終于像是正確地觸到了一條自己應該走的光明之路而為之欣喜若狂,眼淚痛快地流過臉頰。好像潛入水底睜眼看到的那樣,周圍的景色泛著朦朧的綠色煙靄。蕩漾著的薄明中,燃燒著鮮紅的旗子。我低聲哭泣著,心想死也忘不了這情景、這顏色。每當這時候,我就聽到遠處傳來幽幽的叮當叮當聲,接著又很快消失了。
這到底是什么聲音呢?似乎無法簡單地歸結為虛無,因為這幻聽般的叮叮當當,就連虛無也能敲碎!
到了夏天,這地方的青年之間就會驟然掀起體育熱潮。我或許多少有些年長者的實利主義傾向,看到他們毫無意義地全裸著身子角力相撲,被摔得鼻青臉腫,忽而又換一副面孔比賽誰跑得最快,盡管是些一百米跑二十秒的半斤八兩的人,真覺得可笑。我對青年們的那種體育運動,也從未有過參加的愿望。可是今年八月,縣城舉行了穿越海岸線各村落的長跑接力賽,這里的青年們都踴躍參加,A郵局也成了長跑的中轉站。據說從青森出發的選手在這里把接力棒交給下一個選手。上午十時許,預計從青森出發的選手即將到達的時刻,局里的人都跑到外邊觀看,只剩下我和局長在郵局里整理簡易保險的材料。不久便聽到“來了,來了”的喊聲。我站起來從窗口往外望去,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最后的拼搏”吧,只見那選手張開如同青蛙似的手指,奮力劃動兩臂,如同劃開空氣往前跑,樣子很奇妙。身上只穿一條短褲,自然是光著腳,高高挺起寬闊的胸脯,痛苦地左右晃動著腦袋,最后東倒西歪地跑到郵局前,“哼唧”一聲便栽倒在了地上。
“好樣的!盡了努力啦!”陪伴的人喊著,一把抱起他,帶到我正觀望著的窗戶底下,舀著備好的水,往選手身上猛澆。那選手幾乎面臨半死不活的危險狀態,臉色蒼白,筋疲力竭地躺著。目睹這情景,不由涌起的一種異樣的激動侵襲著我。
“真可憐!”二十六歲的我如果這么說,聽起來似乎有些狂妄,或者可以說是招人憐憫吧。不管怎樣,如此這般浪費力氣,真可謂不同尋常。對于這些人誰得第一,誰得第二,世人大多漠不關心。即便如此,青年們也要豁出性命,做最后的一拼。原本不是企圖通過長跑接力賽,實現所謂建設文化國家的理想,也絕非不抱任何理想,只是出于體面而高喊所謂理想跑跑步,以此博得世人的贊揚。甚至連有朝一日成為馬拉松選手的野心也不曾有過,他們知道在鄉下跑跑步,談不上什么速度,回到家也不愿向家里人大談自己的功績,因為他們擔心這樣反而會被老子訓斥一通。即使這樣,他們也要跑,拼命地跑,想嘗試一番,并不想獲得別人的夸獎,這種行為沒有報酬。幼時冒險爬樹,是為了摘取柿子吃,而眼前這種舍身忘死的馬拉松,連這點欲望都不存在,多半是虛無的熱情,這正符合了當時我的那顆空虛的心。
我開始和郵局的同事玩起了投球接球游戲,玩到精疲力盡,才有某種脫皮似的爽快感,當我認為自己找到了這種感覺的時候,必定也能聽到那叮當叮當聲,那聲音竟能打碎虛無的熱情!
這些日子,那叮當叮當的聲音越發頻繁,當我打開報紙,想一條一條地熟讀新憲法的時候,叮當叮當;當舅舅邀我商量有關郵局的人事,獲得最佳方案的時候,叮當叮當;正想讀你的小說的時候,叮當叮當;日前這里的村落著火,正要起身趕往火災現場的時候,叮當叮當;陪舅舅喝酒吃晚飯,想再稍微添一點的時候,叮當叮當;感覺自己幾欲發瘋的時候,也叮當叮當;想到自殺的時候,又叮當叮當……
“所謂人生,歸結為一句話,應當怎么說呢?”
昨晚,我陪舅舅吃飯喝酒時,用開玩笑的口吻這么問了一句。
“人生,誰知道呢。不過,這世上只有色和欲”。
這真是出乎意料的好答案。于是,我忽然想做起黑市生意了,可是當我想到做黑市交易賺得一萬塊錢的時候,立刻又響起了叮當叮當聲。
請您告訴我,這是什么聲音?還有,若想逃離這個聲音,該怎么辦?此時的我,已經被這種聲音而弄得動彈不得,祈求您給我回信吧。
另外,最后請允許我再附上一句,我在寫這封信還未寫到一半的時候,已經聽到了那劇烈的叮當叮當聲。寫這種信很無聊,盡管如此,我還是強忍著無聊,寫了這么多。并且無聊至極,終于自暴自棄,寫了滿篇的胡話。根本沒有什么叫花江的女人,也沒見過什么游行隊伍,至于其他也都是謊言。
可是,唯有叮當叮當似乎不是謊言。我不再從頭看一遍,就這么給您寄去了。此致,敬禮。
可悲的是,接到這封稀奇古怪的信函的某作家,竟是個不學無術的男人,他回了這樣一封信:
敬復,這個苦惱有些裝腔作勢吧,對你我并不表示同情。那種十手所指、十目所視、任何辯解都難以成立的丑態,你似乎還在回避。真正的思想與其說需要睿智,不如說需要勇氣。馬太福音十章、二十八寫道:“不要害怕殺身而殺不成靈魂的人,應該畏懼那些能夠將身體和靈魂同時銷毀于地獄的人。”這里的“畏懼”無疑是指“敬畏”,如果你感受到耶穌的話猶如晴天霹靂,那你的幻聽將會停止。就此擱筆。
注釋
[1]市村羽左衛門(1874——1945),本名市村録太郎,大正至昭和前期歌舞伎名俳優。形貌昳麗。
[2]《葉甫蓋尼·奧涅金》(ЕвгенийОнегин),俄羅斯著名文學家、詩人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СергеевичПушкин(1799——1837)創作的長篇詩體小說,后由柴柯夫斯基(ПётрИльичЧайковский,1840——1893),改編成三幕歌劇。
[3]尼古拉·瓦西里耶維奇·果戈理(Никола′йВаси′льевичГо′голь,1809——1852),俄羅斯作家、現實主義文學奠基人之一,也是“自然派”的創始人。代表作有《欽差大臣》、《死魂靈》、《狂人日記》等。此處的《吵架的故事》可能是指果戈里1835年創作的中篇小說集《密爾格拉得》里的《兩個伊凡吵架的故事》。
[4]江戶中期、以元祿年間(1688——1704)為中心的前后三十年。元祿,東山天皇在位時的年號。這個時期,德川綱吉幕府實施文治政治,農業、商業得到發展,町人開始抬頭,學問、文化也出現了空前的繁榮。
[5]尾形光琳(1658——1716),京都人,江戶中期畫家,琳派創始人。初學狩野派畫風,不久仰慕光悅、宗達的近世裝飾畫風。亦長于泥金、陶器等工藝畫。代表作品有國寶《燕子花圖屏風》、《紅白梅圖屏風》等。
[6]尾形乾山(1663——1743),京都人,江戶中期陶器制作家、畫家,光琳胞弟。陶藝曾受野野村仁清的影響,畫工師從其兄光琳。晩年于江戶下谷村、下野佐野等地開窯制陶,故又名佐野乾山。
[7]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國印象派著名畫家,代表作品有《坐在紅扶手椅里的塞尚夫人》、《浴女們》等。
[8]克勞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法國畫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創始人之一。代表作品有《印象·日出》、《盧昂大教堂》、《睡蓮》系列等。
[9]保羅·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國后期印象派畫家,與塞尚、梵高合稱后印象派三杰。代表作品有《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等。
[10]安東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時弗拉芒族畫家,曾師從魯本斯后成為英國國王查理一世時期的英國宮廷首席畫家。擅長肖像畫,并創作了很多圣經故事和神話題材的作品。代表作品有《家族肖像》、《自畫像》、《查理一世》、《愛神丘比特和普塞克》等。
[11]泉鏡花(1873——1939),小說家,出生于石川県金澤市。本名鏡太郎。尾崎紅葉門生。代表作有《夜行巡查》、《外科室》、《高野圣》、《婦系圖》和《歌行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