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門商家做侍女,
欲海難填心如焚。
佯裝不諳世間事,
暗與老爺偷尋歡。
往年的伏天只有十八日,今年卻多了一日,足足有十九天。按照老話說,這種年頭通常烈日當空、暑熱難耐。果不其然,大家都叫苦不迭,問世上有無沒有夏天的地方,或是不出汗的土地。話說就在這時候,鑼鼓齊鳴,街上迎面走來一列送葬的隊伍。仔細一看,發現緊貼在轎子旁送葬的親朋好友并非一臉悲戚之相,就連本該走在第一個的孝子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總也瞧不見人影。再說街坊鄉親的,也只是按照規矩穿上送葬的禮服,漫不經心地將佛珠拿在手里,嘴里卻在同旁人商量自己該如何追回賒賬,或是聊秋葉山鎮守三尺坊大天狗的故事。跟在后面的是一群年輕人,他們一路走一路暢談游山玩水之樂,或是相互介紹常去的飯館的特色菜品。說著說著,還盡情地討論起葬禮結束后直接去逛窯子還是看戲。跟在隊伍最后面的是貧民百姓,大多只能靠租借房屋而生,他們有的上身穿一件冬天穿的、帶里子的坎肩,下身卻著麻布裙褲;有的腳上一本正經地套了一雙白色棉布襪,卻沒有佩戴短刀[59];而有的打扮更為奇特,在手工織就的格紋單衣上卻穿了一件夾襖棉衣。這些人不是在高聲議論鯨魚油燈[60]是明是暗,就是猜測畫在團扇上的畫兒到底有何寓意,反正沒有一點替人送葬的悲傷之色。雖然這種場景在各地并不罕見,但若在近旁細觀,未免覺得也太沒有人情味了。
這些送殯的人大都與死者生前熟識,多是御幸町大街誓愿寺附近的居民。死者則是那條大街西頭的一家名叫“橘屋”的商鋪老板。據說他家夫人是個當世不多見的美女,有很多人為了一睹其姿容,竟假裝要買并不需要的糊窗紙而專程跑到人家店里,好不可笑。祗園甚太[61]曾這么說過:“老婆是要陪伴終生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面對面地相處,不討個容貌美麗的可怎么辦?”此話不假,但畢竟是媒人的說辭。若從男人的角度來說,自己的妻子過于貌美,還是會心存芥蒂的。如果只是為了看家護院,便用不著煞費苦心地挑選臉蛋的美丑。其實,無論美景還是美色,看習慣了,久而久之都會厭倦。這個道理只要有過親身體驗,大體都會明白。
一年,我去了松島。看到從沒見過的奇觀異景,最開始我高興得連連拍手叫好,心想真該讓那些歌人和詩人來此地看看。然每日朝夕看來看去,竟覺那數不勝數的小島充滿了海腥氣,敲擊末松山的波濤喧鬧沸騰,擾人清夢。鹽灶的櫻花開了懶得去觀賞,金華山的曉晴雪景也因睡懶覺而錯過。至于長根、雄島的黃昏月夜也不再覺得稀奇。最后,我竟百無聊賴地從灘頭撿來些黑白石子,跟小孩子忘情地玩起了“十六指”的游戲。
又如,平素里在難波[62]住慣了的人,偶爾來到京城,看到傳說中的東山,必覺美不勝收。同樣,京城的人看見平常難得一見的大海,也會感到激動不已。凡事如此,只有偶爾相見,才覺新奇有趣。這與身為人妻是一個道理,初來乍到丈夫身邊,尚且注意修飾邊幅倒還好些,等到后來不拘形跡了,三下五除二便將頭發胡亂盤在頭上,衣著袒胸敞懷,露出腹側的黑痣,走路也沒有一點女人家的樣子,叫人看出左腿比右腿略長的缺陷,簡直一無是處。更別說有了孩子,就更叫人討厭了。所以想來想去,這個世上最不該有的怕是老婆吧。但柴米油鹽過日子,沒了她又不行。
有一次我到吉野的深山,那里沒有艷花青草,除了能看見一些從熊野到大峰山修行的修驗道者之外,一路上沒碰到半個人影。抬頭仰望險峻的山崖,只見懸崖邊上有一間簡陋的茅草屋。此處除了白天可聽到風吹樹梢的山風,夜里能看見松柏枝點的火把外,毫無任何樂趣可言。不解的我問房屋主人:“大千世界如此廣闊,為何你不住在京都,卻要隱居在這樣的偏僻之所?”鄉人笑著向我闡明:“跟自家黃臉婆在一起,也就忘記了清幽寂寞。”細想之下,果然如此。看來世上唯獨男女之間的關系,才是剪不斷理還亂啊。
我不過一介女人,終究難當獨居生活的寡淡乏味,便關掉了教孩子們學習的私塾,來到一家叫“大文字屋”的綢緞莊當了老板的侍女。以前,都喜歡要十二三歲,最多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做侍女。可最近幾年,趁著光景好了手里有了閑錢,不少人家更愿意用十八九歲乃至二十四五的姑娘,這些人既可以鋪床疊被,又可陪伴轎子左右同行,看上去也顯得有做派。我雖然打心眼里一百個看不上中規中矩地系在背后的腰帶,卻還是遵照做下人的禮儀,換上了樸素的棉布衣服,黃中帶藍的布料上染有不大不小的“之”字花紋,剪裁貼身合體。頭發梳成扁平的中島田髻,用細繩扎上,裝得好像一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稚嫩少女。我還傻里傻氣地問家中上年紀的女管家:“雪是什么東西做的,怎么從天上落下來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卻還問這種小孩子家的問題。準是被父母寵大的。”從那以后,她便消除了對我的戒心,什么事都放心地叫我包辦。被人家摸了手我羞得面紅耳赤,人家碰到我的衣袖也嚇得我大驚失色,聽到人家拿我開玩笑便故意扯起嗓子大喊大叫。于是,大家都不再叫我的本名,而給我起了個諢名,喚作“樹上的野猴子”,暗喻我雖然清秀娟媚,卻一點也不通人情世故。
世人多愚蠢,我不禁在內心暗笑他們居然把一個打掉過八個孩子的女人當成不曉人世的處子,自己都覺得羞愧。我在主人身旁貼身伺候,老爺和夫人每晚的嬉戲打鬧都聽得清清楚楚。老爺性情頑劣,行為無所顧忌,動作粗野,常震得枕邊屏風和隔扇拉門搖擺欲裂。我被撩撥得如墜情天欲海,便假借解手起身走到廚房,可惜連一個男人的人影都看不到。好容易發現廚房旁邊泥土地的角落躺著一個老頭。此人常年在此幫工,今夜值班,故而蜷縮著睡在這里。我橫下心一想,就是他了,至少也能給他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于是用腳使勁地踩住了他的肋骨。“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明明點著燈,你怎么不看路呢,盡給老人家找麻煩。”“人家是不小心一腳踩上去的,還請老人家原諒,就隨便您怎么發落吧,反正罪魁禍首是這條腿。”說著,我便把腿探進了老頭的懷里。誰知他身子趕緊一縮,連忙喊道:“南無觀世音菩薩,快來救此一難。”[63]見他絲毫沒有動心的樣子,我心想今夜恐怕難成一夜之歡,便恨恨地打了他一巴掌,然后郁郁寡歡地回到房間,焦躁不安地好容易熬到天明。
總算到了翌日的黎明,微白的天空中尚存幾點寒星。老爺早早地起床了,說今天是親鸞上人[64]的忌日,要舉行名叫“報恩講”的法會,命我把佛壇打掃干凈。夫人大概是昨夜尋歡勞累了,還賴在枕頭上不肯起來。身強力壯的老爺把冰塊砸爛了,就著淌出來的冰水洗了一把臉,單披了一件無袖的長坎肩走出房來。“佛前的供品還沒準備好嗎?”他催促道,手里拿著蓮如上人的《御文章》[65]。“這個御文章把愛戀情欲的種種都寫上了嗎?”我湊上前去問道。老爺怕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住了,半晌沒有回答。我趁機笑臉盈盈地說道:“現在大廳里一個人也沒有,下人們都還沒起來呢。”說著,我便開始胡亂地寬衣解帶,面露欲火焚身之風情。至此,老爺再也耐不住了,也不顧還穿著坎肩,便干起了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動作狂野如獸,狀如鶴龜的燭臺被掀翻在地,就連供在佛壇上的佛像差點都被震塌下來。翻云覆雨之間,哪里還記得拜佛一事。就這樣,我隔三岔五地和老爺茍合同衾,逐漸將他馴服得順順帖帖。開始還偷偷地避人眼目,后來越發驕縱起來,對夫人的吩咐竟也不理不睬,甚至還唆使老爺同她離婚。就連我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的野心竟然膨脹到令人發指。
我曾經托某個久居深山的修行僧替我詛咒夫人早早死去,誰知并不奏效。氣急敗壞的我便把牙齒染黑,口叼細竹做成的牙簽,親自賭咒發誓[66],誰知不但沒有作用,自己反倒自食其果遭到了報應。得意忘形的我不知不覺說漏了嘴,竟把一開始假裝清純騙取好感的無恥行為不加保留地全抖摟了出來。我和老爺的丑行終于東窗事發,我以前的種種艷聞故事全都被人揭露出來。人啊,活在世上最應當謹言慎行的,便是男女之事了。
打那以后,我便瘋了。今天剛在五條橋頭徘徊,明日便出現在紫野附近,猶如在夢中一般精神恍惚地亂唱:“真想要個男人,真想要個男人。”將謠曲中小町的發瘋場景[67]重現街頭。人們紛紛議論:“她肯定是為情所困才落得今日下場,看吧,多情的侍女終究是這個結局。”
驟然寒風四起,將自己手里拿的團扇吹得呼呼作響。我這才恍然中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被高聳入云的杉樹包圍,竟赤身裸體地來到伏見稻荷大社的鳥居前。我終于清醒了,邪念頓時跑得無影無蹤,自覺背后咒人甚是羞恥,然追悔莫及,徒傷悲,只得默默回到家中。
世上數女人最變幻莫測,活在此怎叫人不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