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版者序言(1)
書名: 荒原狼作者名: (德)赫爾曼·黑塞本章字數: 4700字更新時間: 2016-10-31 16:09:13
本書是一個人留下的手記。這個人我們稱之為“荒原狼”,他自己也多次使用這個稱號。這份原稿本身不一定需要一個序言,然而我本人倒是特別想就荒原狼的手記講幾句話,以此來表達我對作者的懷念。對作者我所知甚少,特別是對他的過去和出身,我至今仍不清楚。不管怎樣,這個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我很是同情。
荒原狼是個年近五十的人。幾年前的一天,他來到我姑媽家商談租一個帶家具的房間。他租下了上面的閣樓和旁邊的一間小臥室。幾天之后,他帶著兩個箱子和一大柜子的書住了進來,在我們這里一共住了九或十個月,他沉默寡言,獨善其身。要不是由于臥室相互毗連,偶然會在樓梯和走廊上相遇的話,也許我們根本就不會認識,因為此人不善交往,而且我從未見過像他那樣不善交往的人。他確實像他有時所自稱的那樣,像一只狼,一只陌生、野性而又羞怯的,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羞怯的、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生物。至于在性情和命運的作用下,他的生活如何深深裹入孤獨當中,他又是如何自覺地把這種孤獨當作命運來理解,這一切我都是等到讀了他留下的手記才得以知道。當然,在此之前因為與他有些小小的接觸和交談,所以對他還是有所了解,而且我發現,我從他的手記中讀到的他,和我從與他本人交往中所產生的印象基本一致,當然,后者沒有那么鮮明,也不那么完整。
荒原狼第一次走進我們家向我姑媽租房子時,我正巧在場。那是一天中午,他來時我們飯桌上的餐具都還沒有收拾,離我上班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第一次見面他給我留下的那古怪而又矛盾的印象令我難忘。他先拉了一下鈴,然后穿過玻璃門走進來,姑媽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問他有何貴干。可是他,這個荒原狼,既不回答姑媽的問話,也不通報姓名,卻先伸出剪成平頭的腦袋,用神經質的鼻子向四下聞去,然后才說:“啊,這里的味道好香呀。”他邊說邊微笑著,好心的姑媽也笑了。我覺得這種見面語很滑稽,而且對他沒有什么好感。
“好吧,”他說,“我是來租房子的。”
當我們三個人一起往閣樓上走的時候,我才有機會仔細地觀察一下此人。他個子不高,但走起路來卻昂首闊步,像個大個子。他身穿一件舒適入時的冬大衣,得體大方但稍欠修整,胡子刮得很干凈,頭發留得也很短,白發稀疏可見。起初我對他走路的姿勢一點也不喜歡,他身上有一點吃力和猶豫不決的東西,這和他那輪廓分明的側面臉型很不相稱。后來我才發現而且也聽說,他有病,所以走起路來顯得吃力。他帶著當時使我很不舒服的特別的微笑查看樓梯、墻壁和窗戶,還有擺在樓梯拐角處的大柜子。這一切都使他滿意,同時又使他感到有點滑稽可笑。此人給人的整個印象是:好像他是從一個陌生的世界,某個異域國度來到我們這里的,盡管覺得這里一切很美,但有點滑稽。我只能說,他很客氣、和善,對屋子、房間、租金和早餐費諸如此類毫無異議,一談就妥。盡管如此,這個人到處給人一種陌生的、別扭的感覺。他租下了閣樓,還有一間臥室,問清了有關暖氣、水、傭人和住房的規則,對什么都友善地注意傾聽,對什么都表示贊同,還馬上提出要預付房租。然而他總顯得對這一切漫不經心,對他自己的行為好像也覺得十分可笑,不必認真看待,好像租個房子,跟人家說德語,對他都成了稀罕和新鮮的事情,似乎他在辦這些事情的同時,實際上內心卻又完全在想著另外的事。我的印象大體就是如此。這印象可不算好,幸虧發生了各色各樣的小事打亂和糾正了這種印象。首先是這個人的那張臉,一開始我就喜歡,雖然顯得陌生,我還是喜歡的,這張臉也許有點奇特,顯得悲傷,但那是一張清醒的、很有思想的、愛鉆研學問的、充滿智慧的臉。還有,也許是為了說服自己轉變印象,雖然他頗費了一番努力去表示客氣和親切但卻完全沒有驕傲的成分。相反,這種方式近乎懇求而感人。對此我后來才找到答案,但當時我對他立刻產生了好感。
兩個房間尚未看完,其他商談也未結束,我的午休時間就過了,我必須上班去。于是我向他告別,讓姑媽陪著他。晚上回家時姑媽告訴我,這個陌生的人已租下了房子,最近幾天就要搬來,他只是請求不要向警察局報告他的到來,因為他是個病人,在警察局登記、辦手續、排隊等等他受不了。我還能詳細地回憶起來,當時這使我何等驚訝,而且我警告姑媽不要接受這個條件。在我看來,為了不引起懷疑而害怕去警察局,與這個人那種多疑而古怪的特性太吻合了。我給姑媽解釋,叫她無論如何也不要接受這怪僻的無理要求,接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的這一要求可能會給她帶來很多的麻煩。然后我才知道,姑媽已經答應了他的要求。她簡直成了這個陌生人的俘虜,被他迷惑住了。因為姑媽每次對待房客都是人道的、和善的、像大媽似的,甚至像慈母似的,而這一點以前曾被某些房客濫用,可是她還是這樣。最初幾周我總是對這位新房客諸多責難,而我的姑媽卻每每好心地為他辯護。
由于不去警察局登記這件事使我很不高興,所以我至少想打聽打聽,對此人的來歷和企圖姑媽都知道了些什么。雖然我中午離家以后他待的時間并不太長,但姑媽還是知道了一星半點的情況。他告訴姑媽,他想在我們這個城市逗留幾個月,到圖書館去看看資料,參觀參觀本城的古跡。他租房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個月,本來這并不合姑媽的意,可是他那特別的舉止,卻顯然已經博得了姑媽的好感。總之,房子已經租出去了,我的勸告已為時過晚。
“他為什么說我們家里味道好聞?”我問道。
于是,經常料事如神的姑媽就說:“這我完全知道。他是覺得我們這里干凈利索,生活過得和睦正派,這個他喜歡。看起來他似乎已不再習慣于這種生活卻又感到需要這種生活。”
好吧,隨便,我心想。“可是,”我說,“要是他不習慣正常的規規矩矩的生活,那怎么辦呢?要是他邋邋遢遢,或者是夜里不知什么時候醉醺醺地回來,那你可怎么辦呢?”
“我們等著瞧吧。”她笑著說。我也只好隨她去了。
事實上我的擔心是沒有什么道理的。這個房客盡管絕不是一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可是也沒有給我們添什么麻煩,或者給我們帶來什么損失,至今我們都還很想念他呢。可是在內心里,這個人可使我和姑媽兩人受到不少的打攪和影響。坦率地說,我們很長時間都無法擺脫他。我有時夜里夢見他,盡管我慢慢發現他還不錯,然而,他這個人,單是像他這種人的存在,就使我深感迷惘和不安。
兩天以后,車夫把這個叫作哈立·哈勒的陌生人的東西拉來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皮箱給我印象很好,一只大的扁平的多格板箱似乎表明他以前有過多次長途旅行。箱子上貼著已經發黃的海外各國運輸公司和旅館的標簽,起碼可以證明這一點。
然后他本人也來到了,于是我和這位奇人逐漸熟悉的過程就開始了。最初我對他并沒有作出什么表示。雖然我從見到哈勒的第一分鐘起就對他頗感興趣,但開頭幾個星期我并沒有主動去與他接觸或者交談。不過我得承認,從一開始我就做了一些觀察,有時當他不在家還進他的房間,出于純粹的好奇心進行過一些小小的偵探活動。
荒原狼的外表我已作了一些描述。你第一眼見到他就會馬上得出一個印象,他是一個重要的、罕見的、才智不凡的人物,他的臉充滿智慧,表情顯得特別溫柔而靈活,反映了他那有趣的、動蕩的、非常細膩而敏感的內心世界。偶爾和他交談時,他會談些不落俗套的事情,這時他便擺脫了他的疏離感而說出極具個人特色的語言,我們這樣的人都會馬上對他心悅誠服。他想的比別人多,具有那種近乎冷靜的客觀性。他深思熟慮,有可靠的知識,這些只有真正的智者才具備。這樣的人沒有虛榮心,他們從不希望閃光,從不希望說服別人,從不固執己見。
我回憶起他在這里最后一段時間所講過的一句話,這并不是說出口來的一句話,而只是在他的目光中表達出來的一句話。那時,有一位著名的歷史哲學家兼文藝批評家,一位全歐洲的名人,要在禮堂作報告,我好不容易說服了本來對此毫無興趣的荒原狼去聽一聽這個報告。我們是一道去的,而且坐在一起。當報告人登上講臺致辭時,那過分的打扮和自命不凡的姿態,使那些以為他是一位預言家的聽眾感到失望。在這位名人開始講演并向聽眾討好,對有如此眾多的人士出席表示感謝時,荒原狼向我投來一瞥目光,那是批評報告人的講話和他整個為人的目光。啊,那是令人難忘而又可怕的目光,那目光的含義簡直可以寫一部書!那目光不僅批判了報告人,以溫和但卻致命的諷刺使那位名人變得一錢不值,但那只是其中極少的部分。那目光與其說是含有諷刺,不如說更多的是悲傷,它簡直像個無底深淵,包含著絕望無比的悲哀;這是沉默的失望,在一定程度上是肯定無疑的絕望,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成為習慣和固定的形式。他用這種失望的目光不僅看透了愛虛榮的講演者個人,而且諷刺和蕩滌了眼前這一場面、聽眾的期待和情緒、已公布的傲慢的講演題目——不,荒原狼的目光刺穿了我們整個時代,一切忙忙碌碌、裝腔作勢,一切追名逐利之舉,一切虛榮,一切自負而淺薄的智力的表面游戲——啊,遺憾的是,這目光比僅僅針對我們時代的、我們智力上的、我們文化上的弊病和不可救藥還要更深刻、更廣泛得多。它直指一切人類的內心世界,它在那僅僅一秒鐘的時間里就意味深長地說出了一個思想家、一個可能是智者的人對人生的尊嚴和意義的全部懷疑。這一目光是說:“看吧,我們這些猴子!看吧,人就是這樣的!”所有學者名流,所有智者能人,所有智慧成果,所有人類莊嚴、偉大和悠久的淵源都崩潰了,都是一場猴戲!
這一來,我就逾越了原先的想法,實際上已經觸及了哈勒的本質,這本是違背我的計劃和意愿的,我原先的意圖是通過敘述我們逐步熟識的過程來逐步揭示他的形象。
在我打破了原來的計劃和意圖之后,還在繼續講述哈勒那些讓人揣摩不透的“陌生”,還不厭其煩地講述我如何逐漸忖度到和認識到那種陌生,那種異常而可怕的孤獨的原因和含義,就顯得多余了。我想這樣比較好,因為我想把我個人盡量放在次要的地位上。我不愿意作公開聲明,也不愿意講故事,或者搞心理分析,只是想作為一個目擊者,對認清留下荒原狼手稿的那位古怪人的真正面目貢獻一份力量。
當他穿過姑媽家的玻璃大門,像只鳥一樣伸著腦袋稱贊屋里的香味時,第一眼我就注意到此人身上有些特別之處,而我對此的最初反應是討厭。我覺得(姑媽與我不同,雖然她不是一個知識分子,然而她的感覺也幾乎和我完全相同),這個人有病,是某種精神病或者憂郁癥,是性格病,我是以健康的本能在抵御它。這種抵御隨著時間的推移又被同情所取代,這是對病入膏肓者的同情。我目睹此人日甚一日的孤寂和心靈的死亡。在這段時間里我愈來愈明白,這個受苦人的病根不是在于先天的缺陷,而是由于他富有天資和力量卻缺乏和諧。我認識到,哈勒是一個能忍受痛苦的天才,按照尼采[1]的某些說法,他在自己身上已經培養了一種天才的、無限的、可怕的承受痛苦的能力。我還認識到,他的悲觀主義的基礎不是鄙視人世,而是鄙視自己,因為他在毫不留情地議論團體或個人時,從沒有把自己排除在外,矛頭所向總是自己首當其沖。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
這里我不得不加幾句心理學方面的說明。盡管我對荒原狼的生平所知甚少,但我有充分理由推測,他是由和藹可親但又很嚴格而虔誠的父母和老師遵照所謂“意志折服論”教育出來的。然而,這種毀滅個性、摧毀意志的教育在他這個學生身上并未奏效,因為他堅強而頑固,驕傲又精明。這種教育并沒有能徹底摧毀他的個性,只不過使他學會了憎恨自己而已。他一生都用他的富有想象力的頭腦和思維能力來反對自己,反對這個無辜的、高貴的自我。他把自己的尖刻、批判、厭惡和憎恨,首先是對著自己發泄。至于對他人,對周圍世界,他始終英勇而嚴肅地嘗試著去熱愛,公正地對待他們,不使他們痛苦,因為“愛他人”就像恨自己一樣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靈上。他的一生清楚地表明,不愛自己就不可能愛別人,憎恨自己也是如此,它與極端個人主義一樣,最終會導致同樣可怕的孤立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