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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斯派賽斯島(5)

  • 遠方的鼓聲
  • (日)村上春樹
  • 4898字
  • 2016-09-30 15:45:58

島上這個季節,母貓養一只小貓都很勉強,因此只挑看上去最強壯最有出息的留下,其他的棄之不理。人可以在旅游旺季結束后關上店門去別處做工,幸運者也可以依靠夏天的贏利悠然過冬,可是貓做不到,它們能做的充其量是相互拼命爭奪已經變小的餡餅。

僅就原則說來,希臘人對貓們相當寬容,有時是相當親切的。我家門前有一小塊空地,成了附近貓們集會的場所。那里不時放有剩飯,貓們聚在一起如獲至寶地大口小口吃著——周圍居民特意把剩飯拿去那里倒在報紙上。魚啦肉啦燉菜啦以及看不出是什么的東西全都集中一處,就好像年底的大鍋飯。起初我覺得相當奇妙,因為日本不大可能有如此光景。若那樣做,必然有人一面戳脊梁骨說:“那戶人家的太太喂野貓,添麻煩!那一來這一帶野貓豈不越來越多!”一面卻對自己家養的貓疼愛有加。但希臘人不然。除了特殊品種,希臘基本不把貓當寵物。據我觀察,他們既不怎么欺負貓,又不特別寵愛。感覺上他們只把貓作為存在于那里生息于那里的活物看待。一如花草小鳥蜜蜂,貓們也是構成“世界”的一個存在。他們心目中的“世界”——我覺得——便是如此各行其事各得其所,希臘野貓多的真正原因恐怕是他們的這種世界觀所使然。

概括起來,雖然都是希臘海島上的貓,但由于島的不同,島上貓的島民性(請允許使用這個詞)也多少有所不一。例如米科諾斯島和帕羅斯島和羅得島的貓就各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如何不同,具體細說我是說不來的,總之“某處”不同。眼神不同,毛色不同,生活景況不同,待人方式不同,舉止風度不同。如同人多少具有島民性,貓也各有其島民性,而且——這僅僅是我個人意見——人的島民性和貓的島民性在某一部分上是相重合的,至少在局部、在傾向上有共同之處。

譬如我住的斯派賽斯島不遠處有個伊德拉島。伊德拉島異常熱鬧,“一日游”的船每天有幾只開來,游客吵吵嚷嚷魚貫而下。這座島同樣貓多,但伊德拉的貓們同我們斯派賽斯島的貓們比較起來,二者的性格和生活景況簡直天壤之別。

首先,一眼即可看出,伊德拉島的貓漂亮。毛色滑潤,有損傷的貓幾乎看不見。親近人,不膽小,卻又不死皮賴臉。在港口附近餐館里吃東西,總有五六只圍上餐桌,但只是靜靜等待,樣子似乎在說:“如果可以的話,您吃完請給我一點兒,一點點就行?!闭泻粢宦暰拓Q起禿尾巴過來,一摸就“咕嚕咕嚕”發出喉音。感覺非常好。我猜想,大概因為這里游客多,使貓進化得討人喜歡了。

相反,斯派賽斯島的貓,招呼它一般也不肯過來,剛要摸就一溜煙跑了,有的家伙甚至發火撓你。較之疑心重,恐怕更是因為完全不習慣人們的這種交流方式。這還不算,提起這里的貓,全都傷痕累累,找不帶傷的貓絕非易事。而且十之八九傷在鼻頭上。看來,這座島上的貓一吵架就把爪子抓到對方鼻梁上去。所以無論哪個家伙鼻端都黑漆漆的,就像在木炭上“喀嗤喀嗤”蹭過,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就連喜歡貓的我也喜歡不來。畢竟東西南北全都是一副大宮傳助[9](說法夠老的了)模樣的貓們。

這以前我在希臘各種各樣的島、鎮、村轉過,無貓不帶鼻傷的地方還從未見過。為什么惟獨這座島的貓如此執著于攻鼻戰法呢?實在匪夷所思。那一來,彼此豈不很快變得丑陋不堪而成為“大宮傳助”?結果可謂洞若觀火。一如人類禁用生化武器和毒氣彈,貓們恐怕也到了諦結禁止攻鼻法協定的階段。但貓們當然無此才智,因而攻鼻戰勢必永遠持續下去。這類似達爾文所說的一定方向進化,此后沒準變本加厲地進行到底。一萬七千年后斯派賽斯島的貓很可能全部擁有堅不可摧的鋼鐵之鼻。

當然,傷并不限于鼻子。也有的被抓壞了眼睛,也有的被咬破了耳朵,有的無一幸免。我在黃昏的海灘見過一只雙耳差不多被咬光的很大很大的黑貓。老實說,那早已不像是貓了,活像從海里出來找腐肉的、住在泥里的不吉祥的四腳魚。這固然是極端的例子,但斯派賽斯島的貓所處情況大體如此。貓的心情當然誰也不曉得,不過這地方反正不容易度日。假如托生為貓,我寧可選擇去伊德拉島。

斯派賽斯島上小說家的一天

旅游淡季的斯派賽斯島上的小說家的生活是怎樣的呢?讓我挑一天扼要寫一下。

起床是早上7時左右。這時周圍已經亮了,自然睜眼醒來。即使睡過頭,7點半教堂自暴自棄地“咣咣”打響的鐘聲也會不由分說把人吵醒。妻醒后懶得動,早餐總是我做。

早餐桌上,妻基本上講她做的夢,夢見什么什么人做了什么什么事等等。時不時我也出現,出乖露丑或從房頂掉下來。不過那終歸是別人的夢,與我無關。“哦……唔……真的?”如此應答的時間里,早餐吃完。吃完即跑步。短則四十分鐘長則一百分鐘左右?;貋砗罅茉?,開始工作。這次旅行期間預定完成的有兩本翻譯、旅行游記(即現在寫的這種東西)加上一部新長篇,所以絕不悠閑。寫一陣子自己的稿寫膩了,就轉移到翻譯上去。翻譯翻膩了又開始寫自己的稿。一如雨天洗露天溫泉:熱了爬出來,冷了鉆進去,如此沒完沒了。

工作到11點,然后兩人上街買東西兼散步。花十五分鐘沿海邊慢慢悠悠走到鎮中心。路左側是海,右側一座接一座排列著19世紀建造的老房子。只要風不大,路線甚是愜意,正好散步。海鷗在空中優雅地盤旋,微波細浪緩緩搖晃著海灣里的小船,貓蹲在突堤上曬太陽。據書上記載,過去不存在沿海的路,右側排列的房子和威尼斯同樣直接面對大海,各家有專用碼頭。道路的出現是進入20世紀以后的事。沿路星星點點建有酒吧式快餐店、烤肉串店、土特產店和咖啡館。這個季節全部關門閉戶。透過格子窗往黑乎乎的土特產店內窺看,但見偶人、壁掛和復制古盤等隨處可見的土特產當中有幾個形狀奇特的細細長長的瓶子。瓶里泡著恰如蝮蛇那樣的長蛇。蛇已張著大嘴死了。到底干什么用不得而知,總之落著卷簾門的黑乎乎的土特產店里擺的毒蛇尸體活像杜魯門·卡波蒂短篇小說里的場景,既妖艷,又有哥特意味。

路上開門的只一家書報亭,一個戴黑邊眼鏡的老伯從早到晚守在那里。因此人長相酷似博報堂[10]的高橋,所以我們姑且稱之為高橋君。高橋君是個十分有趣的人物。首先,此人臉上大凡表情都不具有,不笑,也不顯出困惑……反正什么時候看——無論什么時候——臉上都一成不變。就好像原本雄心勃勃卻因部下的失誤而不得不下臺的總理大臣無可奈何地靜靜看海,終日盯視海面遠處,仿佛在說不久總會有誰坐船帶來好消息。這就是書報亭的高橋君。因為每天都同他照面,所以視線相碰時我試著說“卡里梅拉(你好)”,但高橋君只是以含糊不清的語聲發出“梅拉(當然是卡里梅拉之略)”或僅僅點頭作答。我覺得,無論做什么恐怕都融化不了此人冰凍的心。若讓他扮演俄羅斯民間故事中的冬神老人,應該再合適不過。

高橋君的書報亭里擺著香煙、口香糖和風景明信片等等,但我從未見到有人在此買什么,也沒見過有人同高橋君閑聊,時時刻刻都是高橋君一個人坐在那里以憮然的神色瞪視大海。地段太差,態度也太差。有一兩次我想買點什么,掃視一遍所擺物品,可惜明信片給太陽曬得徹底變白,反翹了起來,根本不能用。而買包香煙吧,我又一直戒煙;口香糖牙醫不準我吃——能買的東西一樣也沒有。自覺歉疚,但又沒有辦法。這就高橋君的書報亭。

走過這里不遠有個面包屋,常在這里買面包。

過了面包屋過了鎮公所再前行幾步,有座棉紡廠舊址。其實已不是舊址那樣溫吞吞的東西,早已淪為徹頭徹尾的廢墟。工廠運轉的當時想必是相當氣派的堂而皇之的工廠——或者不如說是作為工廠未免堂皇過頭的建筑物——如今因之愈發顯得寒傖和虛幻。世間偶爾是有這種東西的。惟其動機純正、外觀氣派,因而倒霉時格外顯得慘不忍睹。所有玻璃不翼而飛,窗框油漆盡皆剝落變色,墻壁到處分崩離析,鐵門紅銹斑斑,石墻滿是涂鴉。每次從前面經過,我們都涌起恐怖感,生怕建筑物“撲通”一聲塌下來把我們埋了。后來明白那決非多余的擔憂。暴風雨過后的第二天去工廠一看,墻壁的確塌了一大塊,把路都堵住了。暴風雨都如此,大地震更不堪設想。

這座棉紡廠是一個資本家為振興本世紀初造船業蕭條以來持續慢性下滑的斯派賽斯島經濟于1920年創建的,但終究命途多舛,戰后關門大吉,其后用來生產魚蝦保鮮用的冰塊和小規模發電。這也于十年前完成使命,后來一直棄置不管。希臘存在著數目龐大的廢墟,但在看到的當中,這是最凄涼的一個。圍墻一角用白漆寫著“ⅡΟΛΙΤΑΙ(出售)”,看情形找不到買主。理所當然,不會有什么人買這種玩意兒。

從工廠再往前走一會兒,這回是名叫彼希德尼奧的漂亮賓館,建于1914年。不是希臘旅游景區常見的應急建造的看似高級的賓館,而是真正用心建成的風格獨具的貨真價實的賓館。遺憾的是,在所有意義上都不是現代的。實用性這一概念半點也體現不出來。天花板高得一塌糊涂,盡管只是三層樓,卻足有日本王子飯店六層那么高。大廳也大得不著邊際,顯得空空蕩蕩。較之空空蕩蕩,感覺上更像是不知如何擺放自身。我不由擔心起清掃來,清掃怕是一場惡戰。

據書上記載,這家賓館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被歐洲各國的社交界男女和希臘上流社會鬧得紅紅火火,英國艦隊在港外拋錨,一身正裝的軍官們上岸參加在這賓館大廳里舉行的豪華宴會。現在一切都今非昔比了,賓館照樣營業,但細看之下,到處可以看出有欠自然的氣氛。古舊之物誠然精美,但精美之余又有擋不住的風化,相形之下,新加上去的東西固然新穎,但比之舊物明顯遜色——這種不協調感讓人心里發冷。

空空蕩蕩的大廳里頭的服務臺坐著一個一副百無聊賴神情的女性,一看就知閑得發慌。我問房間價格,她抬起臉來不耐煩地應道:“哦?房間價格?呃——,四千德拉克馬?!毖援呌值拖骂^去。左看右看也不見像是游客的身影。三樓陽臺上晾著浴室地墊。本想在此住上一次,但這家賓館也以10月28日國慶日為最后一天關門了。從賓館右拐即是港口,開始進入鎮中心。

若天氣暖和,就坐在港口咖啡館里,邊喝咖啡邊看《先驅論壇報》(HERALD TRIBUNE)。島上只有《先驅論壇報》算是地道的英文報紙。即使為了把握世界形勢、為了把握美元和日幣的匯率,這份報紙也是必不可少的。報紙上大大報道了中曾根首相那個關于“美國知識水準的發言”[11]??傮w上是對其大加筆伐,但一天讀者來信欄中刊出了美國一個日本通的來信。信中說,日語中的“知識水準”和“智能水準”是不同的。日語所說的“知識”含義比“智能”寬泛得多。中曾根先生的發言誠然非常輕率而Silly(愚蠢),但嚴格說來,“知識水準低”的說法并不意味著Negro(黑人)和Hispano(西班牙血統美國人)是傻瓜。話說得既好像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老實說,我心想與其拘泥于這種語匯性細節,還不如研究中曾根作為政治家的“智能水準”的麻木不仁來得痛快。

回家做午飯。用一種名叫“邁達能”的惟希臘才看得見的香草做的“希臘風味邁達能意大利面”。吃罷午飯大體是工作,也有時出去釣魚。說是釣魚,其實非常簡單:把過期的奶酪和面包加少量牛奶捏成圓粒作魚餌,坐在突堤上垂線下去,一小時即可釣上四五條十多厘米長的魚。大多是不怎么好看的黑色的魚,一副儼然克勞斯·金斯基[12]的倒霉相,無論如何都沒情緒食用,遂投給常來我家的三毛貓一家。貓們特別中意這種黑魚,興奮得大吃大嚼,所以意外好吃也說不定。希臘這個國家雖然環海,卻很難釣上——除非是高手——像樣的魚。好在水驚人地清澈透明,眼睛從上面可以清楚看見魚在鉤附近往來游動。從上面俯視,不難得知魚這東西其實蠻聰明的。多數魚只斜眼(我以為)瞥一下魚餌而徑自通過,上鉤的魚屬于例外中的例外。一邊聽尼爾·揚(Neil Young)和杰西·溫徹斯特(Jesse Winchester)[13](杰西·溫徹斯特?。┮贿呎馗┮曋g,時間隨著流云悠悠然離我而去。

晚飯一般6點開始。幾乎所有時候都是老婆做。有時扒牛排,有時炸沙丁魚,有時做鯛魚飯,有時燉青菜,有時醋漬竹莢魚……總之使用當時弄到手的東西來做。冬日的希臘鄉下,弄到食品種類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酷,甚至一天幾乎什么都弄不到手的日子也不是沒有。比如魚的捕獲就取決于海,糟糕天氣若持續不斷,有時一星期都根本弄不到魚。肉鋪一星期來一次肉,錯過機會就很難買到好肉。海上風急浪高,從本土運送蔬菜的船也停航了(島上種的菜固然好吃,惜乎品種有限)。因此,在希臘自己做飯,隨機應變這一點分外重要,若過于講究食譜,很可能什么都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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