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見,現實世界
- 雨天炎天: 希臘、土耳其邊境紀行
- (日)村上春樹
- 1671字
- 2016-09-30 15:23:37
先從烏拉諾波里乘船。
阿索斯半島[1]巡禮之旅將從這里開始,并在這里結束。從這里出發,再返回這里——若有意返回的話。
烏拉諾波里位于阿索斯半島的根基部,是海濱一個觀光休閑小鎮。船七點四十五分從這里的港口起錨,一天僅此一班。所以,最好盡可能提前一天來到這里在賓館住一晚上,翌日慢慢吃完早餐從從容容上船。可以說此乃上策。因為,萬一趕不上這班船,就要在這烏拉諾波里鎮上困守二十四小時,困到第二天早上,而這無疑是相當嚴重的情況(我們實際遭遇過一回)。
從烏拉諾波里到達菲尼乘船約兩個小時。這個時間正好歪在甲板上舒舒服服曬太陽,而世界則因這兩個來小時的航行分成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態——烏拉諾波里和達菲尼兩鎮之間便是存在如此決定性的差異。一來兩鎮的形成方式根本不同,二來其所依據的規范和價值觀也完全相左,而且居民的種類和追求也不一樣。用一句話說來,烏拉諾波里臟兮兮卻又令人眷戀,屬于我等凡夫俗子居住的地方,達菲尼則屬于建立在普遍性、清廉和信仰之上的圣境。每天一班的渡輪便是把這兩座在很多方面互不相容——即使不能說是背道而馳——的小鎮勉強連接起來。
烏拉諾波里——順便說一句,烏拉諾波里是神圣的城市之意——有幾家小旅店,有酒吧式餐館,有海灘,有碼頭,路邊緊挨緊靠停著掛德國車牌的野營車。鎮不大,沿一條路從這頭走到那頭,大多事都可辦完。有漂亮的海灘、大得令人吃驚的停車場(大概因為來阿索斯的人都把車停在這里)和碼頭。甚至有一座看不出名堂的古老的石塔。酒吧式餐館飄出油炸小烏賊的獨特香味兒。戴深色太陽鏡身穿游泳衣的女郎拖著橡膠拖鞋緩緩穿過路面。同周圍光景簡直格格不入的邁克爾·杰克遜的歌從收放機里流淌出來:each bad、each bad……一只狗在背陰處酣然大睡,仿佛正在生死之間彷徨。一個背負旅行包的人如獲至寶似的抱著四十五日元一條的大面包走了過去。咖啡館里面,本地的老年人一支接一支吸煙,持續污染著四周的空氣和自己的肺。希臘賺小錢類型的休閑海濱全都是這個樣子。只是,這里是最后一站,是我們小小現實世界的天涯海角。再往前去,沒有女人,沒有酒吧式餐館,聽不到邁克爾·杰克遜,沒有德國游客。連德國游客都沒有了,老兄!是的,這里是人世的盡頭,是欲望最后的出口,是現實世界的邊陲。
沒趕上渡輪的我們好歹在碼頭找到一艘往達菲尼運送建筑材料的船。同船長交涉后,得以花三千日元搭船過去。乘客只我們兩人。謝天謝地,總算沒在烏拉諾波里白耗一天。
可是話又說回來,大海是多么漂亮啊!從烏拉諾波里開船不久,我們便進入嶄新的天地。我把上身探出欄桿,目不轉睛地久久看著海面,百看不厭。雖說希臘有很多漂亮的海,但像阿索斯一帶這么美麗迷人的海記憶中從未有過。當然,單純澄澈單純蔚藍的海任憑多少都有,而這里的海則是全然與此不同的另一種美。怎么說好呢,那是性質迥然有別的一種澄澈、一種藍。水簡直像真空的空間一樣純凈,而又被染上深葡萄酒色。對了,就好像大地釀造的葡萄酒從地底的縫隙“咕嘟嘟”涌出,給海面著了色——便是那么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藍。那里有鮮亮亮的清冽,有豐饒,有突破所有觀念限制的令人誠惶誠恐的深度,晚夏清晨強烈的陽光如尖刀一般劇烈地扎在上面,又反射回來嘩然四濺。船影以歷歷分明的輪廓映進海底,搖曳不定。魚群無聲無息地橫向游過。海未被污染,無論怎樣凝眸細看,也看不見臟物。感覺上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海。甚至倏然間覺得那仿佛某種儀式,讓我想起經過久遠得令人眩暈的時間和犧牲后被徹底格式化、并因急于向美的核心突飛猛進而失卻其本來意義的一種儀式。
海就是漂亮到這般地步。
隨著船在海面行進,油炸烏賊、泳裝女郎、邁克爾·杰克遜、“萬寶路”廣告等等迅速后撤變小,不覺之間消失了。一旦消失,就連那些東西是否曾經存在這點都在我腦袋里變得大可懷疑。映入我眼簾的惟有坑坑洼洼的半島海岸和巖壁。與此同時,海岸開始現出仿佛時間倒流回中世紀的莊嚴的修道院——阿索斯!
注釋:
[1]亦稱阿克蒂半島、圣山半島。希臘東正教會(希臘正教)圣地,希臘僧侶自治共和國所在地,有“神權獨立王國”之稱。有一千六百多居民,當中多數為修士,少數為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