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絲綢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
- (英)彼得·弗蘭科潘
- 10545字
- 2019-01-04 02:36:29
連接太平洋、中亞、印度和波斯灣的通道上不只是貨物在流通,還有思想。最重要的思想是和神有關的。智慧和宗教的交流在這片地區一直非常活躍,如今則變得更為復雜、更富競爭性。地方宗教和信仰體系開始與一些具有影響力的宇宙觀相碰撞,形成了一個使各種思想得以相互借鑒、相互改善并最終煥然一新的大熔爐。
自亞歷山大大帝將希臘的觀念文化帶到東方之后,東方的思想很快就有了新的方向。佛教的種子在亞洲迅速播撒,特別是在阿育王的大力支持之下(他在公元前3世紀創建印度帝國之后,對屠殺場面深感悔悟,開始努力推廣佛教)。這一時期的碑文證明,在敘利亞甚至更遠的地方都有大量的佛教信徒在拜佛祈禱。有一支宗教被稱作“治愈者”(Therapeutai),在埃及的亞歷山大港發展了幾個世紀,其特征和佛教別無二致,包括使用寓言式的經文、強調通過祈禱獲得精神覺醒以及擺脫自我以求得內心平靜。【1】
原始資料的模糊表述使我們很難準確地追蹤佛教的傳播途徑。然而幸運的是,當時大量的文學作品都描述了佛教在印度次大陸流行并傳播到其他地方的情況。地方統治者必須決定是否容忍其出現,是取締禁止還是接納支持。有個人就采取了后一種策略,他就是公元前2世紀時的巴克特里亞國王彌蘭陀(Menander)——亞歷山大大帝手下大臣的后代。據《那先比丘經》(Milindapa?hā)記載,國王在一個得道高僧——他的睿智、熱情和謙恭與當時世界的膚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的勸說下,皈依了新的修道之路,并堅信自己能夠通過佛教的教義悟道。【2】
絲綢之路上的智慧空間和神學空間十分擁擠,神祇和宗教派別、神職人員和地方首領在這里相互競爭。這不是一般的較量。這是一個人們特別能接受從世俗觀念到超自然觀念的時代,并且是一個宗教信仰承諾能解決任何問題的時代。不同信仰之間的競爭都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所有這些宗教——無論是印度教、耆那教、佛教還是那些根植于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教、摩尼教,還是西方的猶太教、基督教以及即將問世的伊斯蘭教——或在戰場上取勝,或在談判桌上取勝,爭相向人們展示其文化的優越和神明的靈驗。對錯的原則簡單而粗暴:一個得到神或眾神眷顧的世界才能夠發展壯大,而那些崇拜虛假偶像、相信空頭承諾的國家則注定遭受重創。
統治者很愿意為在競爭中占優的宗教投資,比如興建豪華的神殿。因為通過強化與這些擁有極高道德權威和政治權力的祭司的關系,統治者能更好地掌控政權內部的各種勢力。這并不意味著統治者處在被動地位,一味聽從某個獨立宗教集團(有時可能還是世襲的)的教義;相反,統治者可以通過引進新的宗教強化自己的權威和地位。
貴霜帝國(公元1世紀從印度北部延伸到中亞大部分地區)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里的國王崇尚佛教,但同時也左右著佛教的發展和演變。這對于一個非本土的統治政權來說至關重要,他們需要通過宗教增強其統治的合法性。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融合各種元素,使宗教觀念能夠被盡可能多的當地人了解、接受。于是,貴霜建立了神廟(Devakula),或稱“眾神殿”,升華了一種該地區本就普遍流行的宗教觀念,使之與佛教相融合。【3】
巴克特里亞的彌蘭陀王最先在他鑄造的錢幣上宣稱,他不僅是統治者,而且是救世主——他專門強調這一點并在錢幣上用希臘語和印度語兩種文字進行雕刻。【4】貴霜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它成立了一個號稱是和神有直接聯系的宗派,確立了統治者和臣民之間的尊卑之分。旁遮普(Punjab)塔克西拉遺址(Taxila)的碑文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它用粗體字刻道:統治者“是偉大的國王,是眾王之王,是天神之子”。【5】這與《舊約》和《新約》中的說法如出一轍:王者是救世主以及通往來生的大門。【6】
同樣在公元1世紀前后,佛教發生過一次重大變革,即宗教開始影響信徒們的日常生活。在傳統意義上,佛陀的教義直截了當,即遵循“八正道”,脫離苦海,到達涅槃。到達極樂世界的過程中不需要他人,也不需要任何物質世界的幫助。整個歷程都是心靈的、超自然的、個體的。
然而隨著新觀念的出現,佛教發生了劇變:這個原本不受外界影響、純粹依靠自我發展的宗教,如今卻借鑒了許多其他宗教的做法并建起更多圣地,使通往徹悟和佛國的路途更加令人神往。與佛陀相關的佛塔和寺廟被興建起來,并成為人們朝拜的地點。同時,佛經也指導人們如何做才能使佛教的理念更真實、更具象。該時代的《妙法蓮華經》就說道,向寺廟獻花和敬香可以得到保佑;同樣,雇用樂師“擊鼓吹角貝,簫笛琴箜篌,琵琶鐃銅鈸”也有助于朝拜者證得佛果。【7】信徒們力求使佛教看得見、摸得著,以便使它在越來越嘈雜的宗教環境中更具有競爭力。
另一種新觀念是捐贈,特別是捐贈給那些沿印度到中亞紛紛興起的新寺院。捐錢、捐珠寶、捐其他禮品等行為成為常規,因為慷慨施舍被認為有助于“脫離苦海”。【8】《妙法蓮華經》和當時的其他經文里甚至還羅列出哪些珍貴的物品可以被用來捐贈:珍珠、水晶、黃金、白銀、青金石、珊瑚、鉆石,這些都是最受歡迎的禮物。【9】
在從塔吉克斯坦至烏茲別克斯坦南部的谷地興建的大型灌溉項目,同樣見證了這一地區隨著文化的活躍和商業交流的進行,逐漸開始出現的富庶和繁榮。【10】隨著越來越多的富豪精英來到當地,這里很快由僧侶聚集地變成了宗教活動中心,并吸引了大批學者——他們忙于編輯佛教經典,抄錄并翻譯成當地語言,以便讓更多的人能接觸到佛教教義。這也是宗教傳播的方式之一:商業活動為信仰的擴散打開了大門。【11】
公元1世紀前后,佛教的傳播沿商人、僧侶和旅者的足跡從印度北部迅速朝周圍擴展。向南,在德干高原,大量的石窟寺紛紛建成,沿途的佛塔一直延伸到印度次大陸的深處。【12】向北和向東,佛教的傳播因粟特商人的活動而生機倍增,他們在連通中國和印度河谷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就是這些來自亞洲中心的旅行商人,憑他們之間的密切交往和相互信任一直在長途貿易活動中占據著主導地位。【13】
宗教也是他們商業成功的關鍵因素。隨著更多的粟特人成為佛教徒,他們在主商道上建起越來越多的佛塔,如在巴基斯坦北部罕薩(Hunza)谷可以見到的:無數過路的粟特人將自己的名字刻在佛像邊的石頭上,以求漫長的旅程平安而有收獲——顯然,這些離家遠游的人正在尋求一種精神上的慰藉。【14】
并非只有小規模的石刻能夠證明這一時期佛教的繁榮。喀布爾(Kabul)周圍有40多座寺院,包括一座讓后來的參觀者嘆為觀止的建筑。那位參觀者寫道:它的美妙可比春天,“通道由縞瑪瑙鋪墊,墻壁由紫色大理石砌成,大門是金鑄的,地板是純銀的。放眼看去,四處星光閃爍……門廳里有一尊金色神像美若月亮,安放在鑲滿珠寶的寶座上”。【15】
不久,佛教思想向東傳播,跨越帕米爾高原傳入了中國。至公元4世紀始,佛教圣地已遍布中國西北的新疆地區——比如塔里木盆地壯觀的克孜爾石窟,里邊建有禮拜堂和念經、睡覺的地方。沒過多久,在中國西部,如喀什、庫車和吐魯番,便布滿了新生的佛教圣地。【16】至公元5世紀60年代,佛教的思想、活動、藝術和形象已成為中國主流文化的一部分,與傳統的儒家思想形成激烈的競爭。這得力于來自草原的新王朝——北魏的大力支持。像之前的貴霜帝國一樣,北魏寧可拋棄舊傳統而提倡新觀念,捍衛有助于強化朝廷執政合法性的思想。巨大的佛像在平城和洛陽紛紛豎起,一直延伸到魏國的東部,一座座寺廟也在人們慷慨的捐贈下涌現。這些都向臣民們傳達了一個明確的信息:北魏政權的成功源于它是神圣宗教體系中的一部分,而不只是戰場上魯莽的勝利者。【17】
佛教在通往西方的主要商道上也產生了相當程度的影響。一連串佛窟點綴在波斯灣沿岸;另外,在今天土庫曼斯坦的梅爾夫(Merv)發現的大量建筑,以及在伊朗腹地發現的一系列碑文,都證明佛教有能力和當地的宗教競爭;【18】安息帝國出現的諸多佛教音譯詞同樣標志著此一時期思想交流的密集程度。【19】
然而,商業交流的進一步發展正從另外一個角度刺激著波斯——一個正在經歷著經濟、政治和文化全面復興的波斯。當一個別具特色的波斯再次確立自己地位的時候,佛教徒們發現自己竟成了被迫害而不是被追隨的對象。宗教迫害致使海灣地區的大量廟宇遭到遺棄,那些在波斯境內已建立起來的佛塔也被全部摧毀。【20】
各大宗教在歐亞大陸的傳播過程中興衰起落,為了信眾、信仰和道德權威而不斷競爭。信徒與祭司們之間的交流已遠遠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層面,他們更多關注拯救、天譴等問題。對抗和爭奪開始演化為暴力行動。在第一個千年的前四個世紀里,起步于巴勒斯坦一處小根據地的基督教發展成為橫掃地中海和亞洲的一種信仰,成為宗教戰爭中的一股巨大漩流。
決定性時刻開始于薩珊王朝的奪權,它通過煽動暴亂、謀殺對手,利用波斯與羅馬在高加索邊境地區的軍事失利,推翻了波斯的統治。【21】公元224年執政后,阿爾達希爾一世(Ardashīr I)及后人開始實施帝國的全面轉型,包括主張在近代史上劃出界限,以此尋求與古代偉大波斯帝國的緊密聯系。【22】
古波斯的重要遺址,如波斯波利斯——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都城之一——以及納克歇·魯斯塔姆(Naksh-i Rustām)——與波斯國王大流士和居魯士相關的帝陵——都被劃作了圣地;另增建了新的碑刻、紀念碑和石雕,以強調當前政權與其輝煌歷史之間的關系。【23】錢幣也進行了改革:使用了幾個世紀的希臘文雕刻和亞歷山大大帝半身像被嶄新的圖案所替代,一面是國王的側影,另一面是圣壇之火。【24】后一項設計別具用心,表明新帝國對宗教所持的新姿態。
就目前能接觸到的有限資料判斷,該地區的統治者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容忍宗教的存在,而且允許相當程度的多派共存。【25】但阿爾達希爾的崛起讓這種宗教寬容不復存在,他的做法無疑在損害其他宗教觀念的前提下觸發了查拉圖斯特拉教(Zarathushtra)的興起。古希臘人稱這種宗教為瑣羅亞斯德(Zoroaster)——即一位生活在公元前1000年或者更早的偉大波斯先知的名字。該教認為宇宙分為兩極:阿胡拉·馬茲達(Ahura Mazda,即光明)以及其對立面安格拉·曼紐(Angra Mainyu,即黑暗)。兩者總是處于對立狀態——這點非常重要,因此要崇尚前者,因為它能帶來良好的秩序。這種將世界劃分為一善一惡的教義影響到生活的各個方面,甚至是動物的分類。【26】在瑣羅亞斯德崇拜中,儀式的純潔性至關重要,特別是“火”。如圣言所說,阿胡拉·馬茲達能夠“取善于惡,化暗為明”,從邪惡中得到救贖。【27】
這種宇宙觀使得薩珊王朝的統治者有機會通過信奉阿胡拉·馬茲達,將他們的權力與古波斯的輝煌年代相關聯。【28】它同時還為這一時期的軍事擴張和經濟發展提供了強有力的道德基礎:瑣羅亞斯德教對于堅持不懈的褒揚增強了戰爭觀念,而對規則和秩序的注重也讓這個帝國通過行政改革日益崛起。該教的這套強硬信仰與帝國復興的軍國主義文化緊密相連。【29】
薩珊王朝在阿爾達希爾一世和他的兒子沙卜爾一世(Shāpūr I)的統治下大規模擴張,將綠洲城鎮、交通要道納入直接管轄之下,或迫使它們依附自己。像錫斯坦(Sistan)、梅爾夫、巴爾克(Balkh)這樣的重要城市,從公元220年起便卷入一系列爭戰;貴霜帝國的大部分地區都成了附庸,由薩珊王朝的官員管理,官銜叫“貴霜沙”,即貴霜統治者。【30】納克歇·魯斯塔姆的一座勝利碑上的銘文記載了這一成就,表明沙卜爾的領土已進入深入中亞東部,遠至白沙瓦(Peshawar)并“直抵喀什和塔什干(Tashkent)的邊界”。【31】
薩珊王朝當政之時,瑣羅亞斯德教徒們牢牢占據著權力中心,不顧其他少數宗教派別的利益,盡可能地將行政控制權集中在自己手中。【32】現在這種形勢將延伸至波斯帝國新征服的領域。教主科德(Kirdīr)在公元3世紀撰寫的碑文中表彰了瑣羅亞斯德教的擴張成就。該教及其教主遠近聞名,頗受崇拜,“圣火和祭司團”在過去屬于羅馬人的土地上繁榮發展。傳播宗教——如同碑文中所描繪的——需要許多艱苦的努力,但科德謙虛地說:“我為神和國王經歷了痛苦和磨難,這也是為了我靈魂的慰藉。”【33】
瑣羅亞斯德教的發展打壓了其他地方教派和對立教派,后兩者均被作為邪惡的化身:猶太教、佛教、印度教、摩尼教等均遭到迫害,廟宇受到洗劫,“神像被毀,圣殿被拆,然后改建成瑣羅亞斯德的神廟”。【34】波斯帝國的擴張是伴隨著一個強大的價值和信仰體系進行的,并以此作為政治成功和軍事勝利的重要依托。那些提出不同看法或不同價值觀的人都遭到追查,許多人被殺——如摩尼(Mani),公元3世紀神奇的先知,他的觀念融合了東西方的各種思想,但卻被認為具有顛覆性、麻醉性和危險性。【35】
除了這些單獨列出的遭到迫害的人之外,科德還特別提到nasraye和kristyone,即拿撒勒人(Nazarene)和基督信徒(Christian)。盡管學者們曾激烈爭論這兩個詞究竟指哪兩組人群,但目前人們普遍接受的看法是,前者指薩珊帝國本土的基督徒,后者指在沙卜爾一世征服羅馬行省敘利亞后,向東部大批放逐的那群基督徒。瑣羅亞斯德教之所以能夠深深印刻在3世紀波斯人的記憶當中,原因之一便是人們希望借助該教來對抗基督教的沖擊。【36】正如佛教在東方的傳播一樣,基督教也沿著商道以驚人的速度擴散。商人以及來自敘利亞的流放犯人將基督教義和思想帶到了波斯,這引起了瑣羅亞斯德教的敵視,并激化了它的宗教極端主義。【37】
基督教一直和地中海及西歐有著密切的聯系。部分原因是由于教派中心——天主教、圣公會和東正教的高級人物——都位于歐洲的羅馬、坎特伯雷和君士坦丁堡(現在的伊斯坦布爾)。然而在早期,基督教的方方面面都是亞洲屬性的:首先是它的地理位置,其中心是耶路撒冷,與耶穌出生、生活和受難相關的其他地點也都在亞洲;它使用的語言是阿拉美語(Aramaic)——近東閃米特語族的一種亞洲語言;它的神學和精神背景源于被埃及和巴比倫統治時期誕生在以色列的猶太教;它的故事則發生于歐洲人所不熟悉的沙漠、洪水、干旱和饑荒。【38】
基督教在地中海地區的傳播早已有史料記載,但傳播的早期進程更加精彩,在東方的傳播比在地中海盆地更為動人。最初,隨著基督教飛速發展,羅馬政權對其早期信徒的狂熱表現得茫然失措。【39】如小普林尼(Pliny the Younger)曾在公元2世紀給皇帝圖拉真寫信,請示應該怎樣對待那些從小亞細亞帶來的基督徒。他寫道:“我從未接觸過基督教,所以不知道什么才是恰當的懲罰辦法,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他們的宗教儀式。”他懲罰了一些人,“因為我相信無論他們的信仰是什么,他們頑固而倔強的態度都該受到懲罰。”【40】皇帝的建議是容忍,他回信道,不用去琢磨基督教是什么,等有人告發他們了再具體處理,“因為我們不可能拿出一整套規矩去應對所有的意外情況”;但是,不要單憑流言和匿名指控就采取行動,否則的話,他嚴正地寫道,將“有悖于我們的時代精神”。【41】
然而沒過多久,羅馬的態度就開始變得強硬,這說明基督教已深度滲透到羅馬的社會當中。帝國軍方開始盤查這種新宗教,全面審核有關罪、性、生、死的顛覆性觀念,認為它對傳統價值觀構成了威脅。【42】從公元2世紀起,帝國發起過多輪對基督徒的殘酷迫害和屠殺,并作為公眾娛樂活動向羅馬公民開放,高達數千人遇難。大量文獻記錄了這些因信仰而喪失性命的勇士。【43】早期的基督教面對極大偏見,他們必須想方設法博取人們的同情。比如著名的基督教神學家德爾圖良(Tertullian),他的一段文字曾被一位知名學者譽為堪比莎士比亞戲劇人物夏洛克的辯詞:我們基督徒“生活在你們身邊,分享著你們的食物,和你們穿同樣的衣服、有同樣的習俗,和你擁有同樣的生活必需品”, 【44】我們不參加羅馬的宗教儀式,但并不意味著我們是非正常人類,“難道我們長著不同的牙齒,或是有亂倫欲望的器官嗎”? 【45】
基督教最初是通過自巴比倫流放后居住在美索不達米亞的猶太人東傳的。【46】與日后西方絕大多數的教徒不同,他們并不是通過希臘譯文來了解耶穌的生死故事,而是通過阿拉美語——耶穌自己的語言,圣經的語言。正如日后在地中海地區一樣,商客們的活動極大地推動了基督教義在東方的傳播,包括造就了像埃德薩(Edessa,今天土耳其西南部城市的烏爾法)這樣坐落在四通八達的交通樞紐上的著名宗教圣地。【47】
基督教的傳播十分迅速,不久便抵達了高加索山脈——從格魯吉亞的殯葬儀式和墓碑碑文可以推斷,當時那里有大批的猶太人轉信基督教。【48】不久,基督教社群就開始遍布于波斯灣各地。巴林(Bahrain)附近的60座墓穴充分證明了3世紀初基督教的傳播范圍之廣。【49】據當時的一份名為《各國法律之書》的文獻記載,基督教的蹤跡遍布整個波斯,并遠至貴霜統治的地區——也就是說,已到達今日的阿富汗。【50】

沙卜爾一世王朝從波斯放逐的大批基督徒促進了基督教的擴散和傳播。遭流放的人當中包括很多高層人物,比如德米特里厄斯(Demetrius)——古敘利亞首都安條克(Antioch)的主教。他被轉送到今伊朗西南部的貝特拉帕(Beth Lapat,即今伊朗西南部的貢德沙普爾Gundes??āpūr),他和他的基督徒追隨者又在那里建立了自己新的主教轄區。【51】波斯一些上層人物也信奉了基督教,比如一個叫作坎迪達(Candida)的羅馬人:據一份提醒基督徒警惕殘暴的波斯國王及其周邊小人的文件記載,坎迪達本是宮中的寵妾,因不愿放棄自己的信仰而殉道。【52】
一些鼓舞人心的故事被編成文學作品用來宣傳,以此建立基督教信仰的優勢,壓倒一些地方固有的本土風俗。現存的資料有限,但依然可以一睹當時激烈的宗教宣傳戰。一位學者寫道,與其他波斯居民不同,亞洲的“耶穌門徒從來不做異教徒們那些受人譴責的惡習”。另一位學者認為這一點應當受到稱贊,這是基督徒改善波斯和東方其他地區生活風氣的一種表現:“那些已成為上帝門徒的波斯人不會再和自己的母親結婚”,那些草原上的人也不會再“給人吃生肉,因為基督箴言已經降臨到他們中間”,這些進步都應該受到贊揚。【53】
公元3世紀中葉,基督教在波斯的滲透已日益顯著,迫使瑣羅亞斯德教派不得不采取像羅馬帝國一樣的暴力手段予以回應。【54】不過從科德的碑文來看,波斯的強硬態度不僅僅是針對基督教,而是其他所有宗教。一邊推崇瑣羅亞斯德教,一邊排擠其他宗教,這成為波斯復興時期的一大特點。由于被認為與波斯有著同樣的價值觀,并為薩珊帝國提供了精神支柱,瑣羅亞斯德教正越發以國教的形象展示在世人面前。【55】
帝國的行動也帶來了連鎖效應,憑借在資源競爭和軍事沖突中的勝利,波斯推動了自身復雜宗教體系的發展,同時又將宗教看作是帝國取得最終勝利、削弱鄰國敵對勢力的力量源泉。對于波斯來說,這意味著它對自身宗教的信心越來越堅定,宗教的作用正如那些碑文所記載的那樣,已經深入帝國的政治領域。
然而波斯人很快便嘗到了惡果,特別是當他們將上述宗教意識形態輸出到邊界地區或新近征服的領土時。建造科德所引以為傲的瑣羅亞斯德教神廟不僅會得罪當地人,而且也被看作是在用暴力推行教義和信仰。瑣羅亞斯德教已成為波斯帝國的象征,人們很快就會把這種宗教當成一種侵略占領的工具,而并非一套精神解脫的哲學。那么接下來發生的事也就不足為奇了:有人開始對基督教進行認真研究,并將它作為對波斯暴行的一種反抗。
高加索統治者開始接受基督教的時間和具體過程都尚不清楚。公元4世紀初,亞美尼亞國王梯里達特三世(Tiridates III)皈依了基督教,這段歷史在后人的記載中能找到,但記錄者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講述一個動聽的故事,文中還充滿了自己對基督教的偏好。【56】根據傳統說法,梯里達特先是變成了一頭豬,赤裸地游蕩在田野里,后因得到圣人格里高里(St Gregory,他曾因拒絕崇拜亞美尼亞女神而被扔進一個蛇坑)的治療才皈依了基督教。格里高里去掉了梯里達特的豬鼻、長牙和皮毛,并為這君王在幼發拉底河施行了洗禮。【57】
梯里達特并非當時皈依基督教的唯一重要政治人物。在4世紀初期的君士坦丁,羅馬帝國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同樣皈依了基督教。神圣的時刻出現在公元312年意大利中部的米爾維安橋(Milvian Bridge)戰役中,決戰雙方是君士坦丁和他的皇位競爭者馬克森提烏斯(Maxentius)。據說開戰前不久,君士坦丁曾仰望天空,看到“十字形狀的光”出現在太陽之上,還顯有“尊此象,汝必勝”的希臘文字。那天晚上,他夢見基督告訴他說,這十字之光將助他打敗所有敵人,他一下全明白了。不管怎么說,這就是人們對于當時情景的描述。【58】
君士坦丁大帝開始以無限的熱情大力推行基督教,并不惜以犧牲其他所有宗教為代價。如同一位當時人所描述的,君士坦丁堡新城沒有“被祭壇、希臘廟宇或異教徒的殉道所污染”,而是遍布“輝煌的禱告堂,上帝將在此保佑帝王的英勇奮戰”。【59】另一位作者說,一些著名的教派中心都被皇帝下令關閉,神諭、占卜、羅馬神學都被禁止;原先官方活動前舉行的日常祭祀儀式也被取消,異教的塑像被推倒,并被列為非法。【60】這些作者的故事都毫不含糊,堅定地表明君士坦丁是新宗教一往無前的推動者。
事實上,君士坦丁皈依基督教的真正原因遠非那些與他同時代的作家所描述的那樣簡單,而且比他死后不久人們所說的情況也要復雜得多。首先,在軍隊中已經存在大量基督徒的情況下接受基督教,是一項精明的政治考量;其次,遍布帝國的紀念碑、碑刻和錢幣上的文字都將君士坦丁描述為“無敵太陽”(Sol Invictus)教派的堅定支持者,這說明他那對基督教頓悟般的皈依或許遠不如人們所稱頌的那樣虔誠。另外,盡管有人會反對這一說法,但我認為皇帝并非在一夜之間改變了信仰,因為作為帝國的核心,君士坦丁堡及其周邊地區在皇帝皈依并熱情支持新宗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仍在堅持奉行其傳統的信仰。【61】
無論怎樣,君士坦丁對基督教的接受顯然給羅馬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大約十年前的戴克里先時期,羅馬帝國對基督教的迫害曾達到頂峰,如今卻宣告終止。觀看角斗士決斗一直是羅馬公民的主要娛樂項目,但也因基督教厭惡其有損生命的圣潔而遭到廢止。“血腥場景令人不快,”325年通過的一項法令這樣寫道,“因此我們全面禁止角斗士的存在。”那些原來因犯罪或因拒絕放棄信仰而被送到角斗場接受懲罰的人,如今都被送到“礦山服役,接受犯罪懲處但不必流血送命”。【62】
整個帝國為基督教投入了巨額的資金,而耶路撒冷是唯一一個被指定建造大型建筑的地方,于是這里便成了大量捐助資金的聚集地。如果說羅馬城和君士坦丁堡是帝國的行政中心,那么耶路撒冷就是帝國的精神心臟。城中的許多地段都被夷平,從“異教”神殿廢墟下挖出的泥土因為已經“受到惡性崇拜的熏染”而被扔得盡可能的遠。人們在挖掘工作中發現了一處又一處的圣地,包括耶穌休息過的洞穴——經過一番整修之后,教徒們感到由衷的欣喜:“如同我們的救世主從此再生。”【63】
君士坦丁親自負責這些建筑工程,告訴人們圣墓教堂應該用哪些材料來建造。皇帝授權指定的官員選擇墻面的布料和裝飾品,但在大理石紋路和圓柱的選擇問題上必須有他本人參與。“我想知道你們的想法,”他寫信給耶路撒冷主教馬卡里烏斯(Macarius)說,“天頂是否應該鋪成或裝飾成別的樣式?如果是面板式的,也許能用金子裝飾。”所有諸如此類的細節都需要他親自批準。【64】
君士坦丁的皈依翻開了羅馬帝國的歷史新篇章。盡管基督教尚未成為國教,但隨著限制的日漸寬松和懲罰的逐步取消,新宗教開始蒸蒸日上。這對西方教徒和教會來說都是一個好消息,但卻造成了東方基督教的災難。盡管發行帶有其他宗教神像的錢幣以及在新城市豎立以自己形象為模板的太陽神雕像等行為,使他最初的皈依多少顯得有些老奸巨猾,但沒過多久他就對自己的信仰變得狂熱起來。【65】他把自己描述成基督徒的保護者,無論他們所處何地,即便是在羅馬帝國之外。
在公元4世紀30年代,謠傳說君士坦丁正準備攻打波斯,借口則是支援波斯國王一位失意的兄弟,他曾向羅馬帝國尋求政治避難。在收到君士坦丁信件的時候,波斯帝國的神經一定在激烈震顫。君士坦丁說,很高興得知“波斯最主要的行省中遍布著可以由我代表他們說話的臣民,我指的是那些基督徒”。他還專門對波斯國王沙卜爾二世說:“我推薦這些基督徒給您,來當你的保護神……請用您的仁慈、好意和禮節善待他們。在這種信仰的保佑下,貴我兩國都將獲益無窮。”【66】這可能是比較溫和的建議,但聽上去仍然充滿威脅。此前不久,羅馬人已將東部邊界推進到了波斯境內,并且馬上就要著手修筑防御工事和道路,以確保既占的領土。【67】
然而,當另外一個占據著貿易和戰略要地的高加索地區王國——格魯吉亞王國的國王通過頓悟(傳奇性略遜于君士坦丁)皈依基督教后,他的期盼卻變成了恐懼。【68】趁君士坦丁不在多瑙河邊疆,沙卜爾二世對高加索地區發動了偷襲,廢黜了這位當地的統治者并安插了自己的親信。君士坦丁大帝立即采取強硬對策:他組織起一支大軍,令主教們陪同征戰,并仿制出一個可以運放約柜的移動壁龕,然后宣稱要懲罰波斯并用約旦河的河水進行洗禮。【69】
君士坦丁大帝的野心無限,他事先鑄造了錢幣,并給他的表侄子封了一個新的皇家頭銜:波斯國王。【70】激動人心的消息在東方基督徒中迅速傳播,如摩蘇爾(Mosul)修道院院主亞弗拉哈特(Aphrahat)在他的信中所說:“善意已降臨到上帝子民的頭上。”這正是他所期待的時刻:在塵世建立一個永久的基督之國。他還說:“要相信,野獸注定會滅亡。”【71】
面對強敵,緊張備戰中的波斯人撞上了大運:遠征尚未開始,君士坦丁大帝患病身亡。沙卜爾二世開始對波斯當地的基督徒施壓,以此作為對君士坦丁侵略行為的報復。在瑣羅亞斯德政權的慫恿下,波斯國王“渴得想喝基督圣人之血”。【72】數十個人成為了殉道者:5世紀初埃德薩的一份手稿稱,當時遭到處罰的人至少包括16名主教、50名教士。【73】此時的基督徒被視作潛入波斯的奸細,以便配合羅馬軍隊征服波斯。領頭的主教被指控唆使波斯國王的“追隨者們反抗自己的國王,并成為異教皇帝的奴才”。【74】
這一流血事件可以說是羅馬熱情接受基督教的直接結果。波斯國王對基督教徒的迫害完全是因為君士坦丁對基督教的推崇。皇帝的話也許讓亞弗拉哈特這樣的人深感振奮,但同時也激怒了波斯的統治階層。在君士坦丁皈依基督教之前,羅馬的身份一清二楚;而如今的皇帝——以及他的繼承者們——卻都不得不考慮如何既保護羅馬及其公民,又要保護所有的基督徒。這真是一個騎虎難下的局面,至少在國內,輿論都將向著那些主教和教徒;而對于那些生活在帝國之外的教徒來說,等待他們的恐怕只能是災難——如同沙卜爾統治下的受害者所經歷的。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君士坦丁作為羅馬皇帝榮耀無限,他奠定了歐洲基督教的基礎,但卻從未有人注意到接納一個新宗教必須付出的代價:它嚴重影響了基督教在東方的生存前景。現在的問題是,已經扎根于亞洲的基督教能否在注定要面臨的挑戰中幸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