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宮湦終于將匕首丟在了地上,用手背將額頭的汗水都擦拭了去。褒姒的傷口去除了腐肉,已經(jīng)不似剛才那般可怖了,至少能看得見鮮紅的血肉。周王宮湦將金瘡藥涂抹在她的傷口上,再纏繞一層白布只是用來固定金瘡藥,給傷口留下了充分的愈合空間。
周王宮湦轉(zhuǎn)身,吩咐下人們?nèi)ブ笏帯?
“大王已經(jīng)忙了一日一夜,不如去歇息片刻吧?”
“通知所有的大臣,寡人暫不上朝,她一日不醒,寡人一日不離開瓊臺殿。”
“大王,此事只怕是不妥。”
“寡人是大王還是你是?”
對方受到了驚嚇,幾個趔趄出了寢宮,趕緊將此事傳達給太宰宮的暫代上卿。后宮里一片壓抑的氣氛繚繞,每個人每日都在往瓊臺殿打發(fā)下人去打探消息。
棕色的藥湯熬好,下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端進來:“大王,藥湯已經(jīng)備好了,請娘娘用藥吧?”
“褒姒?”周王宮湦小聲地喚道。
褒姒沒有反應(yīng)。
周王宮湦加大了聲音,她仍舊沒有反應(yīng)。他深吸了幾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端起碗用勺子舀起湯藥放在褒姒的唇邊,他想往里硬灌,湯藥卻順著脖頸流了下來。最后周王端起碗將湯藥含在口中,吻住她的唇,想給她灌進去,褒姒卻牙關(guān)緊閉,任憑周王如何努力都挑不開她的唇齒,湯藥慢慢溢出。周王宮湦又氣又急:“寡人要你喝!寡人不準(zhǔn)你死!你怎么能死?”
周王宮湦將褒姒緊緊地抱在懷中,下人佇立在一旁一動都不敢動,他們?nèi)雽m這么久,連上次鄭夫人小產(chǎn),也不見周王如此動情。
褒姒沒有怨過周王,就算是他曾經(jīng)想用鄭夫人腹中之子來為褒姒脫險,可臨門一腳又后悔了,不但吝嗇那孩子的命,反而對褒姒如此嗔怒,就仿佛想用那孩子保住自己的就是褒姒一般。
這一局,秦夫人沒有看懂,申后也是云遮霧罩,鄭夫人卻更加恃寵而驕了。
唯有褒姒,沒有怨過。她知道,一個人不到失去的那一刻,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會有多珍視。她曾經(jīng)怨過自己的父親,因為他對她母親的冷落,讓她在五歲就永遠地失去了母親,可看著父親頭上一根根白發(fā)和母親墳前日日不斷的香,她便知道,他是后悔的。
也許褒姒是曾經(jīng)最接近周王那顆心的女人,只可惜這顆心越來越遠了,他從沒有試圖去弄明白她在想什么,從沒有想過她要的是什么。他問她,她說是他身邊的位置,可是連這他都沒能明白。
褒姒求的不是擁有后位與他共享江山,或者讓他放下三千弱水只飲她這一瓢,而是在他與那些諸侯對峙的時候,用一種昏庸無能、暴虐狠辣的手段維持自己君王威信的時候,她能夠成為他的伙伴,而不只是一個工具。
因為他是曠野獨行的一匹狼,寂寞、孤獨,她只想在他身邊,讓他明白他并非一個人而已。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周王宮湦才從憤怒與恐懼中冷靜下來:“把太醫(yī)院的藥全部找出來,給我煮,有多少煮多少!”
“大王要作甚?”下人問道。
“沐浴!”周王宮湦說著,將褒姒從床上抱了起來,給她蓋上了薄薄的毯子,從寢宮走到了沐浴更衣的房間。下人們依照吩咐,所有的人全憑周王宮湦差遣調(diào)度,很快溫?zé)岬乃畢R進了寬大的木桶中。周王宮湦親自為褒姒寬衣解帶,送她入藥水之中,直到她的額頭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他才將她抱出,擦拭干凈身體抱回到寢宮放在床上。
“好好睡一覺,快點醒過來。”周王宮湦俯下身子在褒姒的額頭親吻,他不敢睡在褒姒的身邊,只好趴在床頭蜷縮著自己的身體。
每日清晨,周王宮湦都會依著前一日的法子將褒姒肩頭的那些腐肉盡數(shù)去處,然后再涂抹新的金瘡藥,重新包扎傷口再吩咐下人們煮水讓褒姒沐浴,直到她大汗淋漓才抱出放回床上歇著。
情況終于有了好轉(zhuǎn),褒姒的傷口開始漸漸愈合,整個人的體溫也慢慢地退了下去。后面幾日,廿七都會守在褒姒的身邊給周王搭把手,他看著為褒姒整理床褥的廿七,忽然就說了句:“對不起。”
廿七整個人一抖,轉(zhuǎn)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的周王。
“寡人若是早些知道,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周王宮湦長長地嘆了口氣,將褒姒抱在懷中,等待廿七將床褥收拾好,再放她下去,可就在這時他覺得懷中的女人動了,那柔軟的身體像是忽然間蘇醒了一般。他從來沒有過此刻這種感覺,就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夢魘,整個人愣在原地動彈不得,他感覺到懷中柔軟的褒姒正在試圖挪動身體,然后十分緩慢地睜開了眼睛,眼中滿是不可思議,無法相信自己還活著。
褒姒的面色仍舊那么蒼白,可是早就在周王的悉心照料下恢復(fù)了神采與氣色,每個人都在這些日子里見證著這場奇跡,誰也沒有想到周王宮湦真的能將邁進了鬼門關(guān)的褒姒拉回來。
“大王?”褒姒的聲音十分縹緲,抓著周王宮湦的衣襟,虛弱無力。
這一瞬間畫面如同靜止,周王宮湦他木立當(dāng)下。繼而許多情緒劃過他的心頭,有欣喜、有震驚……百感交集,最終也只能用那慣常的冷漠聲音問道:“你醒了?”
褒姒在周王宮湦的懷中:“臣妾參見大王,不能向大王拜謁行禮,萬望恕罪。”
“寡人說過,只有我們二人在場的時候,不必對我行禮!”聽著褒姒謙卑的語氣,周王宮湦沒有由來地生氣。褒姒仰頭看著周王,眼神中滿是陌生之感:“臣妾不敢,宮中禮數(shù)是祖上定下的規(guī)矩,后宮嬪妃不能輕易逾矩,周朝王室依著這規(guī)矩已經(jīng)立了百年,褒姒擔(dān)不起禍亂朝綱之罪,更不想被人日日參上一本,時時有枉送性命之虞。”
“寡人不準(zhǔn)你死,你就不會死!便是走到了鬼門關(guān),也必須給寡人回來!”
“若大王心存仁慈,便放過臣妾,如何?”
“跟著寡人就這么為難?”
“是。”
“你別忘了,你的命是寡人救回來的,你沒有資格要求寡人!”
“大王的命也曾是褒姒救的,我們兩訖了。”
周王宮湦的心就像是立在懸崖的石頭,從高處跌落,再無回旋的余地。此刻的褒姒,脫胎換骨,讓人覺得陌生。廿七看了看褒姒又看了看周王宮湦,企圖從旁悄悄退下,她才邁步,褒姒就伸出了手:“廿七?”
“是,娘娘。”廿七只好轉(zhuǎn)過身看著褒姒。
“扶我去休息,大王還有政務(wù)要忙。”褒姒替周王宮湦做了主。她的話已經(jīng)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一向視自己顏面甚重的周王宮湦也只能是轉(zhuǎn)過身去,朝著門外走。他將火氣撒在了門上,狠狠地摔上了門,一拳砸在了門框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拿褒姒竟然沒有半點辦法。
“娘娘,若非大王,您根本就活不下來。既然之前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就不要再怨大王了好不好?”
“我昏迷了幾日?”
“前前后后,一個月有余了。”
“他是第幾日來的?”
“半個月之后了,但是這不能怪大王。大王日日在您的床邊侍立,幫你剜去腐肉,又想方設(shè)法地讓您喝藥去瘀。您沒有見著大王的模樣,這些日子他憔悴了不少。”
“我見著了。”褒姒望著遠方出神,剛才周王宮湦的樣子她怎么能沒見到呢?便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該為此而動容,更何況這位在她身邊日夜照料的不是尋常百姓而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他對她做的超出了他的底線,她的心并非鐵石。
“娘娘,這口氣,您置過便算了。咱們隔日去顯德殿謝大王,給他個臺階下吧?”
“不去!替我去東宮走一趟。”
“東宮?”
“就說,褒姒這幾日病重,無法在卯時向申后拜謁請安,他日病情痊愈,立刻前往東宮,絕不耽擱。”
“娘娘!您從來不去東宮拜謁的。”
“以后就去了。”
這一日的晚些時候,有人請求拜謁褒姒,她醒過來的消息已經(jīng)因為拜謁東宮一事而傳出去了。下午廿七去東宮代褒姒告假,申后也頗為意外,看著廿七半天回不過神來。
而此刻誰會前來拜謁,褒姒有些不解,她一向沒有什么人緣。褒姒看著廿七,廿七也搖搖頭,將目光又投給了前來通報的下人。
“是個男人。”
“男人?”褒姒以為是虢石父得到了消息,前來問候,便讓廿七攙著自己朝大殿走去。走到近前,瞧見前來拜謁的人,褒姒才吃了一驚:“舅舅?”
“多日不見,娘娘別來無恙?”
“托舅舅的福,一切安好。”
“這也能算是一切安好?差點把命給丟了,你怎么有膽子出此下策?”
“落人把柄終究是不好受的,如今這危難總算是解了。”
“下不為例!”
“舅舅說我?”褒姒看著趙叔帶,若說極端,趙叔帶與周王宮湦都不失為個中好手,她不知道他怎么有臉來訓(xùn)她?“是大王讓你來的?”
“聽說你醒了,就來看看。你可知道,后宮女人的這一生,命可都是給了大王的!”
褒姒點頭,這話也是當(dāng)初她說給周王聽的,可如今卻反過來要被別人勸,不免有些可笑。周王宮湦的近侍官在周王離開瓊臺殿之后通知了趙叔帶,希望這位舅舅能幫腔,替大王說兩句好話。
趙叔帶聞訊,不敢耽擱。如今天下困局窘迫,趙叔帶不能讓褒姒亂了周王宮湦的決定,他擔(dān)心這位年輕的君主沉溺于愛情,就看不見天下大勢了。趙叔帶勸說道:“你應(yīng)該信他的。”
“褒姒一直不明白舅舅為何留在鎬京城,如今總算懂了。”
“我本是晉世子姬仇太傅,晉殤叔篡位后追殺姬仇同我等一干舊臣,我逃出晉國國都為鄭國公子啟之所救,啟之引薦,將我推薦給大王任用。你也知道,今年之前,申侯未曾離開之時,大王在這宮中根本就沒有決策的權(quán)力!想要幫大王,只能斡旋在敵人的陣營之中。”
“否則大王也不能那么輕易地就將所有反對自己的人全部清除,或送入牢獄,或逼走還鄉(xiāng),或暗殺……朝堂之上新舊朝臣更替以后,江山就任由大王操縱了?”
“畢竟不能盡如人意,大王若要做到萬無一失、不落人把柄,就必須心狠手辣,不留余地。”
“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不愛他,但你不能拒絕他。”
“我做不到,舅舅請回吧,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一點都不了解他。先王聽信謠言斬殺宮中女嬰,他不足弱冠之年,目睹了這場血腥的慘狀,看著后宮中的人人自危。而這些人,是無辜的,只因為有人要從中獲利!我大周十四年共和之治,先王九死一生得以登基,諸侯群起,個個蠢蠢欲動,到了大王這一代……一步都不能走錯啊!”
“舅舅,大王娶申后是為了得到申侯的支持、贏得朝中大多數(shù)人,娶秦夫人是為了秦國兵權(quán),娶衛(wèi)夫人是無可奈何,娶鄭夫人是為了鉗制鄭伯,那我呢?”
趙叔帶動了動嘴,沒有說話。
“我不過是個意外,不論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對整個時局都沒有影響,你們何必將我放在這個高度,非要讓我去擔(dān)如此大任?我不過是尋常女子,進求獨寵、退求冷宮難道也不行?”
“就是因為你是個意外,才最有可能動搖他的心!”
褒姒看著趙叔帶,搖搖頭嘆了口氣:“不會的。”
“你不了解他!”
褒姒轉(zhuǎn)向廿七:“送客吧,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了。”
“是!娘娘,”廿七無奈地看了一眼趙叔帶,伸手指著門外的方向:“趙公,請。”
趙叔帶只好邁步朝外,廿七壓低了聲音說道:“奴婢已經(jīng)勸過娘娘了,只是娘娘這次只怕是傷透了心,好不起來了。”
“褒姒不是這樣的性子。有什么事情,及時通知我。”
“嗯!時不時,我也會勸勸娘娘。”廿七將趙叔帶送到了門外,瓊臺殿的大門再次關(guān)上了。褒姒回到寢宮,頹然坐在床上,抱著膝蓋愣神,腦中一片空白。
“娘娘?”廿七輕輕地敲了敲房門,走了進來。
褒姒問道:“舅舅走了?”
“娘娘,你這氣要生到什么時候?你這么氣大王,自己心里不也一樣難受嗎?有什么話不能和大王攤開來說嗎?”
“是他不肯給我攤開,”褒姒努力過了,卻無法說服自己不怨,“幫我查看下瓊臺殿的香。”
“什么意思?”
“鄭夫人小產(chǎn),和瓊臺殿脫不了干系,瓊臺殿的香大概一直都是麝香。爹不喜歡香,所以褒家從不燃香,我便不懂,此事現(xiàn)在想來的確有些奇怪。”
“你懷疑大王……”
褒姒點了點頭。
“可是大王為什么?”
“因為我是一顆可以隨時丟棄的棋子。我初入宮得寵,人人都羨慕我盛極榮寵,可事實上,大王只是為了將眾人的視線從鄭夫人懷有身孕一事上移開。對他來說,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申侯逼他,他便讓我擋在前面,引群臣參我一本;申后逼他,他又將我推在前面,讓我去得罪整個后宮;舅舅參我,他可以發(fā)脾氣將我推倒在地,他身受重傷我卻得悉心照料他;我承他的情,他和別的女子在宮中歡愛;我不承他的情,他就為別的女人摘花;連布下鄭伯出任司徒的局,都是我被他利用了,他卻反而惱我;鄭夫人小產(chǎn),他明明知道是他的錯,卻打在了我的臉上……他高高在上,呼風(fēng)喚雨,我應(yīng)他是應(yīng)該,不應(yīng)就是忤逆。如若這便是后宮女子,和一死又有何分別?”
“娘娘。”廿七哭了,趴在褒姒的床前。
“替我去查清楚麝香一事,”褒姒淡淡地說道,“我不想在一個地方連摔兩次,和我娘一樣郁郁寡歡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