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就意味著褒姒就是大王的妹妹了，兄妹……”申后不忍再說下去，反倒是秦夫人在申后的耳邊說道：“就是因為如此，為顧及大周的顏面，大王才更要殺了褒姒，申后手中不是還有當年先王留下的遺詔嗎？”

“如今褒姒已落得如此凄慘，何必再對她下這等毒手呢？”

“申后別忘了，剛才大王打賞了何物？”秦夫人早就料到了申后的婦人之仁。

申后并不明白秦夫人的意思，皺著眉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盤涼糕，始終不解：“是何物？”

“大王為何會忽然離開瓊臺殿？毫無征兆。”秦夫人問道。

申后搖了搖頭，看不透自己夫君的心思。

“此事只有一個解釋，大王對褒姒的寵愛，因事態的發展而變成了對褒姒的威脅。如今所有人的矛頭都指向了她，大王便借鄭夫人腹中之子轉移視線，這么一來倒也頗有成效。加上嬴開出兵六濟，朝中無人再上書要求斬殺褒姒，連申后也不愿追究，大王的法子……不能說不成功啊！”

“大王怎么能那么做？鄭夫人腹中懷著的可是他的孩子啊！”

“大王做事需要什么理由嗎？先王又何嘗顧念容妃之情、父女連心呢？今日大王可以讓鄭夫人母子為褒姒犧牲，他日就能為褒姒犧牲更多，只怕屆時娘娘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褒家人呢？指控褒姒是那流落宮外的女嬰，褒家的人只怕不會承認！”

“前幾日，大王已經下旨放了褒珦，他此刻已經回到褒城了。他一出獄便跪在褒姒的面前，叩謝娘娘大恩。這是要同褒姒斷了關系，想那褒珦也是個忠義之士，這功德卻為女兒所抹殺，也是可笑可嘆！天下若要殺她，褒珦也未必不會同意。”

“此事必須有十分的把握！”申后心中惶恐不安，卻已經被逼上了一條絕路。

“數日前，太宰宮前往瓊臺殿的大夫，因出言開罪褒姒，被大王踢傷，如今已不治身亡。太宰宮的人都憋著一口氣，只等著一個合適的時機，替同僚報仇！”

申后咬了咬下唇問道：“我們該怎么做？”

“靜待時機！”秦夫人一字一頓地說道，“待這童謠人人都傳唱之時便該有人要償命了。”

宮中越傳越緊的童謠就像是瘟疫在蔓延一般，起初周王宮湦還因為憤怒而將傳唱的人關進地牢，卻遏制不住時局攢動，這股彌漫在鎬京城的紅顏禍國的論調愈演愈烈。

天下形勢如今錯綜復雜，秦國嬴開率兵前往六濟與大周兵馬會合，奇襲雖然成功，嬴開卻缺乏長線作戰的能力，旗開得勝之后節節敗退；前往齊國的趙叔帶，治理水患又不得要領，河水泛濫淹沒良田，又有人說此事是因為周王失德而引天怒人怨……種種斥責之聲雖已被虢石父與祭公等人百般阻攔，卻仍傳到了周王的耳朵里，他面色陰沉，雙拳緊握，用低沉得令人害怕的聲音說道：“宣鄭伯友！”

“是！”近侍官應了一聲，退出了華辰殿。

而此刻還在周王宮湦身側的鄭夫人尚不知發生了何事，仍用嬌嗔的語調說道：“可是三叔又惹大王不高興了？大王莫怪他，在京城的這些日子和那些舊臣廝混得久了……”

“夠了！”周王宮湦冷冰冰的呵斥聲，像是扇在鄭夫人面上的耳光，叫她一愣，然后滿面通紅地瞪著面前的男人，眼眶中噙著淚水，不敢作聲，無聲的抽泣讓人心生憐惜。可周王卻連瞧都沒有瞧她一眼，朝著顯德殿的方向匆匆而去。

連日來的尋歡作樂叫這位周王得不到片刻安寧，途經瓊臺殿之時，他瞥了一眼這蕭索而寂寞的殿堂，若是自己執意要將褒姒推向死路，她會不會來向他求饒，哪怕就說一句軟話？

周王宮湦冷冽地笑了笑，搖搖頭，繼續朝前走。

鄭伯友接到旨意，片刻都不敢耽誤，從府上匆匆趕往顯德殿。周王已經在桌案之前坐好，雙腿搭在桌面上，仰頭不知看著何方，聽見鄭伯友的行禮作揖之聲，又沉默了良久，才問了句：“聽聞三叔對治水一事格外有心得？”

“是！懇請大王派下官前往齊國治水，讓趙公折回朝中。”

“當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三叔打算效仿先賢？”周王宮湦將目光轉了回來，凜冽地朝著鄭伯友射了過去。這言外之意帶著篡權的意味，叫鄭伯友不得不立刻解釋道：“在下并非此意，只是趙公……怕并非治理水患之人。鄭國境內有黃河流經，百姓受河水泛濫之苦，在下治理水患已有心得，如今兩岸良田生長、百姓富庶，鄭某有信心能將齊國水患治理得當。”

“三叔既然如此說了，”周王宮湦站起身來，朝著桌案前的空地走去，“鄭國也常年為旱澇所擾，想必治理水患之人必定是不乏的……除三叔外，總還有其他人吧？”

“有！”鄭伯友說這話的時候微微有些猶豫，“我治理水患之時曾深得師大夫等人相助，此后，師大夫同朝中幾位上士將鄭國近年來治理水患的心得整理成冊，收錄在案。”

“那就叫師大夫帶著你的上士去一趟齊國吧！”周王宮湦這話倒是說得十分輕巧，鄭伯友的面上卻露出了難色，良久之后才緩緩答道：“是！”

周王宮湦調空了整個鄭國朝堂，世子掘突還被公子啟之調往邊關，不敢輕易返回國都。公子啟之與周王宮湦年紀相仿，自幼因身體孱弱被留在宮中調養，深受容妃照拂，同周王宮湦更是情同兄弟。

鄭伯友知道周王猜忌自己，如今這一舉動更是調走了朝中鄭伯友一派的文臣謀士，將世子掘突架空，叫公子啟之插手鄭國的大小事務。周王宮湦如今是要除掉這個心頭大患，從趙叔帶上奏陳情齊國水患之事開始，此事就進入了周王宮湦預期的軌道當中，鄭伯友看著面前這個晚輩，不能不感慨后生可畏！

前往鄭國傳旨的下士半月后復命，師大夫已經帶著眾下士出發，趕赴齊國了，同行者還有鄭國兵馬，是鄭國將軍文朔擔心師大夫一行路遇難事而準備的防身之用，這一場鄭國送別，氣氛壓抑至極。

誰都知道這一去，未來就是個未知數了。

周王宮湦就仿佛將此事忘卻了，反倒是同鄭伯友走得近了些，日日喚他來華辰殿為鄭夫人布置禮樂一事，還盛贊這位三叔所奏出的音律之美。那日周王宮湦將鄭夫人丟在了華辰殿中，徑自離去，叫鄭夫人頗為惱怒，足足三日不曾理會周王。

周王宮湦便挽起袖子和褲管跳進了位于華辰殿與瓊臺殿之間的水塘中，采摘水紅色的大朵蓮花握在手中，從淤泥里狼狽爬出，渾身泥濘地朝著華辰殿奔去，像是個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傻小伙兒。

瓊臺殿中，褒姒木立在窗欞前，竹竿支撐著窗戶抬起個縫兒，這一幕深深地落在了她的心上，有一種刺痛緩緩暈染開來，她將竹竿推下，窗戶“嘭”的一聲就關上了。

而那邊的鄭夫人冷了片刻的顏色，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嬌嗔地依偎在周王宮湦的懷中，拿過他手中的那朵蓮花：“瞧大王這番模樣！”她滿面紅暈，卻掩不住眼角的幸福之意。

周王宮湦滿身泥濘，擁著懷中的鄭夫人，欲一親芳澤，鄭夫人用手抵著周王，口中喃喃說道：“大王不要！臣妾不能……”

周王宮湦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去，這變化叫鄭夫人心中一凜，將手放在了他的胸口，臉頰貼在他的心上：“大王不妨先去沐浴，臣妾吩咐殿內的嬪妃……”

“不必了，寡人先去沐浴更衣，然后陪夫人聽聽鄭伯奏樂？”周王宮湦問道，這話叫鄭夫人的面色中充斥著掩不住的得意。

“是，大王！”鄭夫人回話道，整個人都輕快了一些，轉身吩咐了幾個人去一趟鄭府將鄭伯友請來，轉而又跟著周王宮湦前往沐浴更衣的房中，一手撐在浴桶之上，瞧著已經閉目沉思的周王問道：“大王？”

“何事？”周王宮湦的語調中帶著濃重的鼻音。

“那些個佾人跳舞，臣妾看膩了。”鄭夫人小心翼翼地說道。

“夫人要為寡人獻舞嗎？”周王宮湦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手托在鄭夫人的下巴上探出唇準備吻她，鄭夫人卻朝后仰了些：“臣妾聽聞瓊臺新主艷冠后宮，能歌善舞，大王不妨宣她來如何？”

“為你獻舞？”周王宮湦面色一沉，低聲問道。

鄭夫人被駭了一跳，面色有些難看，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周王宮湦沒有板臉太久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無妨，為夫人獻舞不就是為寡人獻舞嗎？”

“大王……”鄭夫人推了一把周王宮湦的胸口，噘著嘴模樣十分嬌俏。

“來人……”周王宮湦吼了一聲，下人匆匆走了進來，低頭侍立在一旁，“叫鄭伯去宣褒姒來華辰殿為寡人獻舞！”

“是，大王。”下人應了聲，轉身朝外走去。鄭伯友接到了這口諭還有些吃驚，也不難想象這主意必定是鄭夫人所出，褒姒善舞一事，整個鎬京城皆知。今日之事鄭伯友雖知難堪，可又有些好奇，前往瓊臺殿的腳步雖然沉重了些，可心情卻有些期待的悸動。

鄭伯友自那日被廿七奚落以來，已經有一個月未曾前往瓊臺殿了，所以此刻褒姒與廿七看見鄭伯友出現都十分吃驚，二人面面相覷之后，廿七才掩嘴笑了出來，用清亮的嗓音挑著眉、趾高氣揚地問道：“鄭伯可是想通了要來陪我們娘娘下棋的？”她說完自己沒忍住，先笑了出來。

“廿七姑娘說笑了，在下奉旨前來。”鄭伯友說話有板有眼，經不起廿七的調笑，面色帶著些難堪，越是這樣才越是叫廿七覺得這事有趣兒極了，免不了要和鄭伯友調侃一二：“大王能有何事？”

“大王請娘娘移步華辰殿獻舞！”

“獻舞？”廿七尖叫道，“這個鄭夫人可真是下作，何日曾看見娘娘受寵時叫她前來，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的？我們不去！”

褒姒看了一眼廿七：“我們豈有說不去的資格？”她一襲白衣，發髻輕綰，面容慵懶似乎提不起什么興致，從放著古琴的桌案旁起身，朝著大殿的門口走去，“勞煩鄭伯帶路。”

“娘娘不妨梳妝之后再移步華辰殿吧？”

褒姒轉向鄭伯友：“大王連此事都吩咐了嗎？”

“沒有！”

“那就不必了。”褒姒聲音悠長，在鄭伯友的前面跨出了瓊臺殿的門檻。她的身影孤寂而清冷、容顏凌亂而蒼白，令人心生同情。后宮之中的所有女人都是為了迎合周王一人，他若不看在眼中，怎樣都無所謂。看著褒姒挺直的身軀和瘦削的身材，鄭伯友深吸了口氣，只覺得胸口發緊，竟然有些痛了。

華辰殿中已經備好了佾人和樂官，只等著褒姒一到，編鐘敲打、絲竹管弦的聲音也慢慢揚起。鄭伯友尋了自己的位置坐下，看著褒姒一步步地朝著周王宮湦走去，他在大殿上，俯瞰著她，面無表情。

鄭夫人同樣看著褒姒，輕哼了一聲：“你明知要為大王獻舞，卻如此狼狽而來，可是有意怠慢？”

“臣妾不敢。”褒姒的眼睛卻盯著周王一人，“褒姒自入宮以來，便是這副德行，鄭夫人若不喜，不看便是！”她轉過身，直起了身子，擺出了起舞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