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宮湦向前邁了兩步,這叫褒姒下意識地退了兩步,心跳不止,她害怕他大打出手,她承受不住。不過周王宮湦沒有,他只是捏住她的下巴,捏得她生疼:“證明給寡人看,沒有寡人你也一樣活得下去!”他說罷狠狠地推了一把褒姒,她朝后一退,靠在了墻上,無力而頹然。
門一開一合,寢宮里空空如也,褒姒的力氣再也撐不住她的身體,順著墻壁滑落。
她哭了出來。
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心中對周王所存的最后一絲希冀都落空了。
瓊臺殿中復又安靜了下來,空無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發出“吱呀”一聲,褒姒以為是廿七回來了,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東西放下,你先出去吧。”
“是我。”
聽見這渾厚的聲音,褒姒猛然抬頭,擦掉了臉上的眼淚迅速站了起來,剛剛流出的眼淚尚未干透,神情卻像是一切都從未發生過:“鄭伯?不知鄭伯光臨,有失遠迎。”
“娘娘折煞在下了。”
“鄭伯前來,有何指教?”褒姒看著鄭伯友問道,伸了伸手,示意鄭伯友這里是寢宮不便相談,不如前往瓊臺殿上有事容稍后再議。鄭伯友作揖行禮,點點頭,躬身跟在褒姒的身后移步朝著大殿走去。
“剛才見大殿空無一人,是以失禮……”鄭伯友解釋道,褒姒卻揮了揮手,讓他無須再說下去了,此事只有他們二人知曉便不必在此越描越黑了。鄭伯友點點頭,回到了正題上:“在下前來是替趙公傳一句話。”
“解釋參我一本之事的話,就不必了。既然奏折途經申后之手,也必能為她所用,我是死是活,命數天定。”
鄭伯友瞧著褒姒的模樣有些于心不忍,她年紀還小,本來是不該承擔這些的,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心底竟為她留下了一片柔軟的地帶。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干透,如往日般高高在上,褒姒雖只有一人,卻仿佛將整個瓊臺殿占據,讓人側目。
“趙公要離開鎬京城了,如有機會,不妨送送他。”
“舅父要走?”褒姒有些不解,“為何?”
“保我。昨日我路過瓊臺殿,你在彈奏《緇衣》,我已覺得不妥。折回與趙公商議,猜測大王今日的上朝必定沒那么簡單,大王猜得出大臣聯名,必是推舉我,那么……他就該先下手為強將我支開才是!趙公重新檢閱了上奏的條目,加上我過往的政績,我們猜測大王會提出由我去治理齊國水患,今日趙公一上朝便主動請纓,要求遠走齊國治理水患,齊國水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再入鎬京。”
“這就難怪了。”
“什么?”
褒姒搖了搖頭,她發現原來周王是一位孤軍深入的勇士,而她的自私則親自斬斷了他的后路,這就是他盛怒的原因。眼前這位溫潤的叔父威脅著他的王位,她還親手將他送上司徒一職,管天下百姓、管大周土地、管禮儀……
褒姒閉上眼,恨透了自己。
瓊臺殿新主一夜失寵,此事也是一夜之間就傳遍了后宮。
今日的瓊臺殿門可羅雀,清冷得令人揪心,宮里往來之人無不為君恩難測而扼腕嘆息;華辰殿中又燃通宵燭火,鶯鶯燕燕地陷入了一場新的沉歡當中。
鄭夫人重新得寵,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她身懷六甲不能與周王行床笫之歡,對男女之事如此沉迷而讓人覺得難以自拔的周王,竟然可以不在乎,日日擁鄭夫人在側,夜夜聽樂師奏樂、看佾人起舞。
趙叔帶遠走齊國,無人再逼他上朝,落了個清靜。
六濟之戰,主帥司馬伯士已死,嬴德雖然遲遲不肯出兵,可是秦伯嬴其的二子嬴開卻悄悄帶著自己哥哥的部下前往六濟發起奇襲,雖不能力挽狂瀾,但很大程度上打擊了戎狄的囂張氣焰,為大周軍隊的撤退爭取了時間和機會。
如三九寒天的瓊臺殿里,褒姒還在大殿之上調她的古琴,琴弦能讓瓊臺殿中有些聲音。
“娘娘。”廿七匆匆跑了進來,手中端著白色的玉盤。
“何事?”
白色的玉盤上水晶糕點翠綠精致,廿七動了動嘴卻沒答話,朝著褒姒走去,將這盤糕點放在了她的桌案上。
“你還有這手藝?”褒姒拿起涼糕放入嘴里,輕咬了一口,荷葉的芬芳瞬間充斥著味蕾,與蜂蜜、桂花混合在一起,這清香纏繞著舌尖,冰涼的溫度一解夏日的燥熱,“倒做得用心。”
廿七吞了口口水,搖了搖頭:“不是我。”
褒姒看著廿七,將沒有吃完的涼糕放在了玉盤中央,手指撫在了琴弦之上,道:“昨日差鄭伯置辦的樂譜,你取過來了?”
“鄭伯說不必我跑了,他會來。”廿七指了指玉盤,“這涼糕……是大王賜的。”
“為何?”
“昨日醫官去為鄭夫人把了脈象,是男嬰,大王一高興便說讓膳夫做了解暑的涼糕給各宮娘娘送去。”
褒姒覺得心中微酸,眨了眨眼。
“娘娘。”廿七看著自家主子如此模樣心頭難過。
以往的褒姒,每日卯時必會沐浴更衣,坐在鏡前梳妝打扮。可今日起來,她草草洗漱之后便坐在了琴臺前,撥弄著古琴的弦,十分狼狽。廿七問起,褒姒便斜倚著身子反問:“我梳妝了又如何?誰來看?”這慵懶的模樣不同于以往,讓廿七覺得自家主子這次是真的傷到心了,上次褒姒的未婚夫君秦世子世父死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魂不守舍,廿七勸慰道:“也許待趙公的事過去了,大王還會回來的。”
“是我把他逼得太緊了。”褒姒嘆了口氣,兀自笑了笑。
“娘娘自責什么呢?”廿七為自家主子鳴不平,“大王治理朝政、關心天下疾苦原本就是他的職責,娘娘不便插手朝政,從旁迂回提點,倒是他不識您一片好意……”
“你又何嘗看得透他一片好意呢?”褒姒從玉盤中又拿起了涼糕,將尚未吃完的這半塊含入了嘴里。
鄭夫人懷孕至今才不足四月,此刻說能夠辨明男女性別,委實有些讓人難以置信;再加上后宮之人個個都忌憚鄭夫人腹中胎兒,如今還堂而皇之地將男嬰一事讓整個后宮知道,不就是把鄭夫人推向死路?
“鄭伯?”廿七清脆的聲音打斷了褒姒的沉思,她這才收起盯著涼糕的眼神。
鄭伯友手中拿著一卷竹簡:“這一卷是《大雅》,我這些日子將宮中的樂曲整理了一番,便先拿來了幾章。”
“鄭伯也不必太過上心。”
“禮儀樂曲本就是鄭某分內之事。”鄭伯友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涼糕,趙叔帶臨走之時雖然沒有將褒姒托付給他照料,但鄭伯友卻因同情褒姒,難免記掛起她來,日日想著來瓊臺殿看看,花了不少心思、找了不少借口。
“鄭伯不妨嘗嘗?”褒姒將涼糕推到了鄭伯友的面前。
廿七站在一旁,譏誚地說道:“應該恭喜鄭伯才是,鄭夫人懷有王子,大王賞的,改日鄭伯來我們瓊臺殿也當帶些禮物嘛!”
“姑娘見笑了。”鄭伯友面色潮紅,被調侃得有些不知所措。
褒姒呵斥了一聲:“莫開玩笑。”
“是!”廿七眼睛不停地轉悠,朝著房梁看去。
褒姒從玉盤之上取了一塊涼糕伸手遞到了鄭伯面前:“褒國很少吃甜食,我與廿七二人一時間也吃不慣,鄭伯來,就當是替我二人分憂了。”
鄭伯盯著褒姒如蔥段般白皙的手指,也不知到底是接還是不接。也不好將褒姒晾在那里,猶豫了半晌,從她手中接過涼糕放入口中。那涼糕帶著褒姒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氣,混著荷葉與桂花的清香,在鄭伯友的心頭發酵,變成了濃濃的酒糟,讓他眩暈。
“鄭伯善棋,娘娘也是,鄭伯若是有意替娘娘消遣閑暇時光,不妨與娘娘對弈一局,讓廿七長長見識?”廿七看著鄭伯友忽然開口說道,這個想法連褒姒也未曾想到,看著廿七有些訝異,又看向鄭伯友,好奇他的回答。
鄭伯友將涼糕咽下,差點卡住,猛咳嗽了兩聲之后面色越發通紅了。他不知道廿七的調侃是無心還是有意,但是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他的殷勤已經引起了廿七的注意,所以待平靜下來之后便作揖躬身看著褒姒說道:“下官尚有事情亟待處理,不便久留。若還有什么需要,差遣廿七去找我便是了。”他說完都不等褒姒回話就急匆匆地朝著殿外走去,留下褒姒看了看廿七:“你何必這么逗他?”
“這鄭伯倒也有意思,”廿七看著褒姒說道,“不讓他來吧,他非要來;現在我邀請他來,他又不敢來了。”
褒姒搖了搖頭,只怕這瓊臺殿能清靜些時日了,褒姒放縱著自己慵懶下去。瓊臺殿就仿佛被塵世間遺忘了,不出一月,大殿上就結了蛛網,褒姒躺在臺階上仰頭,睡在自己的長發之上,有種自己已不在時光之內的錯覺。褒姒雖已漸漸淡出了眾人的視線,可因過往存在的畫面太過鮮艷生動,誰也不會叫她消失得這么輕易。
前幾日,鄭夫人懷了男嬰的消息傳遍整個后宮,秦夫人坐在殿內就著冷茶將這涼糕塞進嘴里,她看透了周王宮湦要用自己的孩子來保褒姒一命,心中很不是滋味。冷靜下來之后,秦夫人便動身去了一趟東宮。
見秦夫人進來,申后揮了揮手,叫左右的人都下去了:“秦夫人此番前來可是為了鄭夫人?”
“不是。”秦夫人搖了搖頭。
“那是?”
“紅顏禍水一事,我們差不多該收網了,如今大王冷落褒姒,群臣上奏請求處死她,想必大王會應允的。”
“可是若如今啟奏,這紅顏禍水的罪名也安不到她身上了。”
“我們可以編一個故事。”
“怎么說?”
宣王靜晚年,市井小兒傳唱“月將升,日將沒,檿弧箕箙,幾亡周國……”,宣王靜聽后惶恐不安,回到鎬京便請太史伯卜卦,太史伯說月屬陰、日屬陽,這童謠該解釋為大周即將為女人所禍,宣王靜深信不疑。
當日這童謠四起,恰逢容妃臨盆,童謠所指女人將禍亂大周宮廷,而容妃誕下的正是一名王姬,令宣王靜十分不安,欲殺這王姬而后快。姜后得知此事,差人去向容妃通風報信,容妃驚駭之余將自己的女兒丟到城中河水中,順流而下。
容妃自知在劫難逃,在華辰殿中自盡而亡,企圖用一死喚起大王的憐憫之心,可那時的宣王靜已經陷入了瘋狂之中,不但不肯放過自己流落宮外的女兒,一路追查,更是對整個鎬京城中的女嬰起了殺心,將那一年中出生的女嬰盡數斬殺。
朝中大臣杜伯上奏曰:大王若是長此以往,國之不國,不需要別人來禍害,就已經岌岌可危了。若是大王能將追查謠言的心思放在治國上,何須懼怕紅顏禍國?
杜伯的上奏激怒了宣王靜,宣王將杜伯逐出朝堂,斬首示眾。杜伯的兒子隰叔立刻收拾了東西逃往晉國,在晉國官任士師,與趙叔帶一向交好。
杜伯之冤,待周王宮湦登基以來即刻平反,然而容妃之死卻已成定局,宣王靜臨死前還念念不忘此事,因而留下了這樣的一封詔書。申后看著秦夫人,不確定地問了句:“秦夫人的意思是,讓這褒姒做那流落宮外的女嬰?”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