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銀河獎征文(4)
- 科幻世界(2013年2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909字
- 2016-09-22 09:38:08
人類被束縛在地球上,與蘇格拉底所說的那些被捆住手腳關在山洞里的奴隸相比,又有何差別?
我又想到了我曾經(jīng)調侃老鬼,用類星體和伽馬射線暴[1]的現(xiàn)象來反駁他。現(xiàn)在我知道了真相,雖然真相簡直是個玩笑。
一切都證明老鬼是對的,至少大體上是對的。
伊甸園的理想終于破滅了……我心里的頂梁柱仿佛被猛然抽走,穹頂垮塌下來,化作一片廢墟。我真想開動飛船朝著那堵死亡之墻撞過去,一了百了,去迎接那永恒的寂滅。
但這時,我突然想起一個約定,十幾年前的一個約定。它在茫茫黑夜中猛然亮起,仿佛旅人眼中一點溫暖的火光……
我不能死,為了這個約定,我要頑強地活下去。
于是,我翻出工具,花了十幾天,將一臺小型空間曲率引擎改裝為了捕捉星星的“網(wǎng)兜”。雖然原理上曲率泡可以維持內部的光速不變,相當于一個獨立的小宇宙,但我也不知道這樣能否成功,畢竟,將一片物理規(guī)律不同的空間封裝帶走,是人類從未做過的事。
當我將網(wǎng)兜向星星探過去時,仿佛整個航行、整個生命的意義都凝聚在了那顆閃亮的小星星上。要是連這都無法完成,這次遠航,就真的毫無意義了。
幸運的是,捕捉很成功。
一顆小得可愛的主序恒星被帶進了船艙,散發(fā)著金黃色的光芒,冷寂的艙房里頓時鍍上了一層溫馨的顏色。這幕場景令我想起了夕陽,晚霞,還有晚霞里矗立的那些伊甸園房地產(chǎn)的廣告牌,招貼畫里,幸福的一家三口正沖我微笑……
想到這里,我頭一次對這冰冷的飛船生出了強烈的厭惡,對家的渴望、對陽光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是的,航程尚未結束,我還要繼續(xù)前行,去追逐那伊甸園的光。如果沿著這個環(huán)形折射的光路繼續(xù)走下去,隨著與地球距離的縮短,伊甸園的光線又會慢慢由紫色變回藍色。也許那的確是距離地球很近的一個宜居世界,甚至,那就是地球本身發(fā)出的光?
天啊,“蓋亞”分子將他們的口號喊了這么多年,我怎么就沒想到?
或許,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
5
我到達了伊甸園,也沒有到達。我以為追求著希望的彼岸,其實是尾隨著自己的背影。如果宇宙是個球體,那我的航程就是內切于球的一個橢圓。沿著這條光路,人類追逐過,爭斗過,恨過,也愛過,最后拼盡了所有的一切,換回了一顆乒乓球般的小星星。
我是個領航員,卻對命運的航程無能為力。
麥肯錫35年,我駕駛著破舊的“云雀”號回到了伊甸園,或者說,地球。蔚藍的海洋、棕色的大地依舊沒變,唯一的一點變化是,云朵似乎不再像我離開時那樣骯臟了。
在飛船坐標系中我航行了十七年。把變速、偏航帶來的影響消除后,我得到了地球參考系中流逝的時間。
整整一百年。
飛船緩緩泊入了近地軌道,繞地球巡航兩周,人工智能開始搜索地面信標。我焦灼地等待著信號的出現(xiàn),哪怕是一個古老的自動廣播臺、廢棄的電視塔、尋找外星人的射電望遠鏡,都能讓我激動不已。
但地球寂靜得可怕,好像從未有過文明似的。我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別做夢了,人類早已滅絕,一百年的約定,又怎么能期待好的結果?
但我不甘心。最后,我親自登上飛船的擺渡艇,降落在了我曾生活過的小鎮(zhèn)。
大海的水位比我離開時更高了,原來的山腳成了海濱。海浪拍打著岸邊的峭壁,仔細一看,那峭壁竟然是由廢棄的居民樓構成的。破碎的水泥板凌亂地堆積在水跡線上,退潮時分,海水從窗口傾瀉而出,形成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瀑布。
我漫無目的地徘徊在空蕩蕩的高樓間,驀地,耳畔響起一陣啼鳴,一溜白點優(yōu)雅地掠過浪尖,翅膀在晚風中愜意地舒展著。
海鷗,這是在太空開發(fā)時代以前才存在的東西啊……
我突然看到了希望,一路小跑向丁丁的故居。
時值黃昏,晚霞正在天邊熱烈地燃燒,一如當年。
在長著爬墻虎的窗口,我看到了一個被夕陽拉長的背影。她坐在窗前,安詳?shù)乜粗筋^的落日,滿頭的銀發(fā)被陽光照透了,仿佛一簇飄逸的火焰。
剎那間,我百感交集。
“航哥,你果然回來了……”老人緩緩轉過輪椅,夕陽下,那山核桃般干瘦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幸福的笑容,“我就猜到,你在離去一百年的時候,會回來……我們的約定,不是嗎?”
“丁丁……”我拿出一個碩大的禮品盒,小心地拆開,“是的,我回來了,還帶上了你的星星。”
禮品盒的包裝褪去了,露出一個碟子大小的曲率泡發(fā)生器。在泡中,一顆年輕的主序恒星正向四周播撒著金色的光芒,日珥懶洋洋地舒展著。
看到它,丁丁渾濁的眼睛霎時明亮起來。
“天啊,真漂亮……”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撫摸這顆星星。我輕輕握住了她粗糙的手,說:“不行的,這里面是一個物理規(guī)律與這里不同的小世界。”
“看來,你去了很遠的地方。”丁丁笑了,“你當領航員的理想實現(xiàn)了嗎?”
“是的,我當上了領航員,但是人類的追求落空了。”我說,“宇宙是個大騙子,它把人類騙得暈頭轉向,歷盡艱辛,我最后還是回到了原點。”
“你后悔嗎?”
我點點頭,但馬上又搖搖頭,“不,丁丁,我現(xiàn)在明白了,無論成功與否,只要有過純粹的理想,純粹的愛,我就已經(jīng)不虛此行。哦,對了,我看到那些海鷗了,你的理想實現(xiàn)了吧?我猜,現(xiàn)在人類的主體都居住在海底?”
“嗯,真聰明。但這可不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理想哦。”丁丁仰起臉來,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那些“蓋亞”和政府軍的斗爭,那些地球上發(fā)生過的驚天動地的大戰(zhàn)與后來的生態(tài)重建,在一笑間化為過眼云煙,“我的理想,就是和你一起看晚霞。”
于是我一直陪著丁丁,看著晚霞熱烈地映滿了山那邊的天空。那天的時間似乎走得特別慢,太陽掛在山腰,一直沒有忍心落下,直到丁丁看晚霞看得累了,閉上了眼睛。
尾聲
又一個黃昏時分,我穿過熟悉的城鎮(zhèn)的廢墟,來到了丁丁的墓前。
兩年前的此地,我參加了丁丁的葬禮。同來參加的還有成千上萬海底世界的公民,顯然她是新時代的開拓者之一。
丁丁的棺木上方懸浮著我送給她的星星。當禱歌唱完后,我切斷了曲率泡發(fā)生器的電源,那顆小恒星立即跌入了我們這個高光速的世界,耀眼的光芒亮起,從主序星到紅巨星,短短幾秒間它就走完了一個恒星的生命歷程,仿佛是想用自己的生命來完成對逝者一生的總結和回顧。
最后,它爆發(fā)為一顆璀璨奪目的超新星。
等光芒散去,棺木已經(jīng)蕩然無存,被熔化的地面上,一股淡淡的青煙緩緩升起,仿佛向著天堂飄去的靈魂。
“丁丁,好久不見。”我在她的墓碑前蹲下,說,“上次葬禮時人太多,我沒法跟你說上話。抱歉,以前一直沒跟你說過,我得好好感謝你。感謝你幫我安頓了爸媽,感謝你讓我知道了理想真正的含義,還讓我懂得了純粹的愛。現(xiàn)在我懂了,理想真的不在于我要收獲什么,而在于我要付出什么。”
“我又要出發(fā)遠航了,這一走可能又是幾十年,甚至更久。一方面,這是海底世界的要求,他們要我采集更多的星星來作為海底城市的能源……很貪婪,是不是?另一方面,我也想搞清楚這個宇宙到底是怎么回事,科學院提出了一個偏心宇宙模型,主要證據(jù)來自伽馬射線暴,可以解釋我在航行中遇到的‘地球中心說’問題。如果我驗證了這個模型,那上世紀的那些什么暗物質啊、暴漲啊、費米悖論啊,就都可以放進博物館了。”
“丁丁,這次航行我會帶上你給我畫的那些晚霞。嗯,畫得實在太好了,真是大師級水平。我想,如果帶上這些畫,就算是走到宇宙盡頭,我也不會寂寞了。對了,還有你的歌,在走之前,讓我最后唱一次給你聽吧……”
我輕輕唱道:
美麗的星星
能聽見我的歌聲嗎?
我與宇宙誕生之初一樣混沌
如果我能溫暖這世界
像光一樣不知疲憊
我愿意將命運托付給時光
在遙遠銀河的彼端
看著那永恒閃爍的光輝
它將永不黯淡
……
我舉目仰望,夜幕中星河璀璨,如果不是曾經(jīng)航行到宇宙邊緣,誰又能知道那是假象?但那伊甸園卻永遠懸掛在我的心中,就像水手們眼中的北極星一般,閃爍著永恒的光輝。
它將永不黯淡。
【責任編輯:劉維佳】
餐館
墨小邪/文
餐館坐落在平民區(qū),出入的都是地球土著,有身份的人是不屑來這種地方用餐的。
小館子的老板是一對夫妻,女的三十來歲,成天笑瞇瞇的;男的沉默寡言,總待在廚房里炒菜。
這家小館子只會做地球菜,而且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個花樣,就像小館子里來來往往的常客也就那么幾個一樣。
一、小湯圓
“美人如玉卷珠簾”,其實就是小湯圓。
現(xiàn)在的地球人通常沒有興致把湯圓叫得這么矯情,愛這么稱呼這道小吃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她是這小餐館的常客之一。“這是天人們的叫法,你們不懂。”美人兒高傲地仰著螓首說,似乎知道這么個名稱是件了不起的事。
“天人們再怎么叫,它不也還是一碗湯圓么……”有人小聲嘀咕。說話的是常來餐館閑坐的歪嘴方老太,方老太一向看不慣美人兒的高傲勁兒。
美人兒真名叫什么老板娘不知道,她和這附近的人一樣都叫這姑娘“美人兒”。叫來叫去就把她的真名給忘了。
這美人兒在天人開的一家加工廠里干活。盡管她跟大部分地球廉價勞動力一樣,每天只賺可憐的五個生存點,日子卻過得很是瀟灑。別人五個可憐巴巴的生存點用來買生活必需品、用來買抗污染的藥劑,她卻舍得用來買天人們才用的時裝、飾品、化妝品。還好,云英未嫁的小美人兒不用擔心吃的問題。因為每天都有不同的男孩兒們爭著搶著請美人兒賞臉吃飯,其中還有不少是有條件能獲準讀書寫字的地球人。
可惜,美人兒一個都看不上。
另一個餐館常客大光頭開玩笑說,追美人兒的男孩們若是疊成羅漢,應該可以從地球表面直接連接到天人的飛行島嶼上去。
美人兒聽了便笑,然后兩眼放光地盯著天空中緩緩飛過的巨大島嶼。
很多年前,這些巨大島嶼突然從天而降,從而結束了地球人放任自流的文明時代。天人們要地球人管之前的年代叫做“黑暗時代”,可是很多地球老人說天人出現(xiàn)之前的歲月更美好。
怎么會美好呢?美人兒覺得這種說法實在是可笑,沒有飛行島嶼、沒有天人的高科技,甚至沒有吞吐污染煙霧的各種加工廠,地球人該怎么活呀?一想到天人過的日子,美人兒就后悔自己為什么是地球人。
“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去上面居住的。”說這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地球男人,看那靦腆的樣子更像是一個大男孩。他是一個有權讀書認字的地球人。地球文明在“天人文明”的強勢干擾下逐漸褪色的時代,他這種接受地球傳統(tǒng)教育的文化人已經(jīng)很是少見,基本只存在于一些古老的沒落地球貴族家庭里,所以,他們算得上是窮人里的有錢人。大男孩似乎認為他的知識遲早有一天能讓他出人頭地。事實上,很多天人青睞的新貴們也是出自這種家庭。讀書認字的他們能夠有機會成為天人的秘書或高級傭人,也就有機會住到飛行島嶼上去。老板娘看見大男孩鼻子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美人兒開心地笑了,開始認真打量眼前的年輕男子。這年輕男子是唯一一個敢如此向她許諾的人。
美人兒從此不跟其他男孩吃飯,“文化人”大男孩成了她的固定飯友。可是他們之間的對話并不像一般小情侶那樣柔情蜜意。
“什么時候可以成功?”美人兒總這么問,似乎大男孩正在做某項研究。
“快了。”大男孩總是這樣回答,臉上多少有種抑制不住的尷尬和歉意。
于是美人兒便會抬頭看著從天空移過的島嶼,那眼神竟然近乎狂熱。
“吃……湯圓,再吃點菜。”大男孩吞吞吐吐地說,似乎夾菜這個動作能減輕他的尷尬。老板娘看到,這個大男孩每次都把菜里最好的部分夾給美人兒。這個小小的動作美人兒沒注意,老板娘卻注意到了。
“上面的菜更好吃。”美人兒說。“上面”指的是天人們居住的地方。
“你又沒吃過……而且,天人的食物未必有想象的那么好,畢竟咱們是地球人。審美觀什么的不一樣。”大男孩認真地說。
“審美觀?”美人兒再次揚起了螓首,看上去像是一只好奇的高貴天鵝。
“嗯。就是你喜歡的東西,別人不一定喜歡。就像這碗湯圓,你喜歡,我卻覺得太甜了。”大男孩說。
“那天人喜歡什么樣的女孩?以它們的審美觀,什么樣的女孩才算漂亮?”美人緊張地問。她之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這個……我沒關注過。”大男孩坦誠地說,撓撓后腦勺。事實上,以他們現(xiàn)在的身份,他們甚至都沒有見過一個真正的天人。
女孩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日子,大男孩似乎是人間蒸發(fā)了。據(jù)其他人說,他的研究遇上了挫折,如今是全心投入到研究當中。而美人兒則漸漸開始頻繁出入“天人婚姻中介所”。
“求不得是苦。還是地球男孩好,門當戶對……”店里的人對美人兒說。
美人兒嗤之以鼻,道:“低賤的地球人有仆人嗎?能給我買我想要的包包嗎?能給我吃香喝辣的生活嗎?地球人會把小湯圓叫做‘美人如玉卷珠簾’嗎?告訴你,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天人頭上的月亮都比我們地球人頭上的圓!”
店內一片沉默。
接下來的日子,美人兒在跟每個邀請她吃飯約會的男孩借錢。“中介說,我離天人的審美還有一點點差距。”美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