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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起風了(2)

我們談著這些閑言碎語,節子的手一直沒有從我肩上拿開。與其說她是累了,倒不如說是靠著我出了神。我們就這樣彼此無言地站了一會兒,仿佛站在這里便能讓此時此刻這滿溢花香的人生盡可能地駐留片刻。柔軟的微風恰好穿過對面的籬笆,拂過我們面前的花叢,微微揚起那葉片便不知飄然去了何處,只留下我和她站在當場。

她突然把臉埋在搭在我肩頭的手上。我發覺她的心跳比平時快了許多。“累了?”我柔聲問她。

“沒有。”她小聲回答,可我卻感到她放在我肩上的重量在慢慢加重。

“我身子這么羸弱,總覺得對不起你……”她喃喃自語。這句話與其說是我聽到的,不如說是我感應到的。

“你這么柔弱,倒比你不這樣更讓我憐愛啊。你不明白嗎……?”我心里急不可待地想要向她傾訴我的感情,表面上卻裝著什么都沒聽見,一動也不動,任憑她依靠。但她急著要反駁自己的話,抬起頭來,甚至還慢慢把手從我肩上移開:“為什么我這陣子這么多愁善感呢?以前我就算病得再重,也沒把這當回事過……”她的聲音很低,斷斷續續地像在自言自語。沉默延長了她話中的含義,令人不安。這時她突然抬起臉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然后又馬上低下頭去,用有些哽咽的中音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又想活下去了……”

她接著用小到幾乎讓人聽不清的聲音補充道:“……多虧了你。”

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

這是距離我們初次見面兩年前的一個夏天,我無意間念起的詩。從那以后我也喜歡無緣無故地吟誦起它。如今這句詩又在不經意間讓我們找回了那段難以言喻的愉快時光——也是你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甚至比這一生更加豐富多彩的時日。

我們開始為月底去八月山麓的療養院做準備。在去療養院前,我瞅準那只與我有一面之交的療養院院長偶爾來東京的機會,請他為節子診了診病狀。

那天,我好不容易將院長請到地處城郊的節子家里。做完最基本的檢查之后,院長對我們說:“沒什么大礙了。我看,再忍一忍,到山里住個一兩年就行啦!”說完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門。我把院長送到車站,希望他能把節子的狀況跟我一個人說得更詳細些。

“不過,這種話可不能跟病人說。最近我會找機會再跟她父親談談的。”院長先是講了這么一通開場白,接下來神色略有為難地把節子的狀況細細地跟我說明一番。最后他注視著一直默默聽他講話的我,難掩同情地說:“你的臉色也很不好啊。我順便也給你看看吧?”

我從車站回來,又走進病房,只見節子的父親依然留在她的床邊,和她商量去療養院的具體日程。我依舊是沉著一張臉,也加入了討論。“可是……”她父親終于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來將信將疑地說:“既然已經恢復得這么好了,那只在那邊過一個夏天,不就也挺好嗎?”他說著便走出了病房。

屋子里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們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那是個很有春天氣息的傍晚。我不知為什么,從剛才就一直覺得有些頭痛,現在痛得越來越厲害。我不動聲色地站起來,走近玻璃門,把其中的一扇打開一半,將身子靠在門上。我就這樣發了一陣子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層薄薄的夜霧籠罩住對面的花木叢,我望著那邊,眼神發虛,只想著“味道真香啊,那是什么花的香氣啊……”

“你在干什么?”

身后傳來病人有些沙啞的聲音,讓我從幾近麻木的狀態中恍然清醒。我依然背對著她,回話的腔調聽起來就像是剛剛在想別的事情,頗不自然:“我在想你啊,想山里的事情,還在想我們即將在山里開始的生活啊……”我的話答得斷斷續續,可說著說著,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剛才想的真的就是這些事。是的,不止這些,我剛才還在想著,“到了那邊,一定會發生很多很多事……可是所謂的人生,就像你以往經歷過的一樣,讓一切聽天由命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因為這樣一來,它說不定還能贈予我們一些我們過去從不敢奢望的東西……”我光顧想著這些,注意力被這些根本不重要的細枝末節吸引,卻反而沒能察覺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

我望著的庭院依然還算明亮,可我回過神才發現,屋子里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我急忙讓自己清醒過來,問道:

“把燈打開吧?”

“先別開吧……”她回答的聲音比剛才更沙啞了。

良久,我們相對無言。

“草的味道太濃了,我有點兒呼吸困難……”

“那我把這扇門也先關上吧。”

我的語氣中幾乎是充滿了悲傷,邊說邊握住門把手,關起了門。

“你……”這次她的聲音幾乎啞到讓人分不清性別,“你在哭嗎?”

我吃了一驚,急忙回頭對著她:

“我怎么可能哭呢?你看看我!”

可她躺在床上,甚至都沒朝我這邊看一眼。屋里已經暗了下來,她似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什么,但我也不太確定是否當真如此。我有些擔心地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她盯著的不過是一片虛空。

“剛才院長跟你說話的內容……我大概也明白……”

我想馬上回答她一些什么,可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我只是輕輕地把門關好,重又望向已是暮色沉沉的庭院。

不久,我背后像是傳來了一聲深深的嘆息。

“對不起”,她終于又開口了。聲音里仍然帶些顫抖,但比方才沉著多了。“別為這些事擔心吧……從今往后,我們能一起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我轉過身,她正用指尖悄悄抹過眼角,然后把手一直放在那里沒有移開。

四月下旬的一個微云的早晨,她的父親將我們送到停車場,當著父親的面,我們像是要去蜜月旅行一般愉悅,開心地上了開往山區的火車二等車廂。列車緩緩駛出月臺,將父親一個人留在后面。他站在月臺上,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卻輕輕彎著腰,仿佛突然之間蒼老了許多……

待到火車完全駛離月臺,我們關上窗,坐在空蕩蕩的二等座車廂一角。兩個人的神色都突然間寂寞了許多,我們把膝蓋緊緊貼在一起,仿佛這樣就可以溫暖彼此的心……

起風了

我們的火車不知翻過了多少座山峰,沿著深邃的溪谷蜿蜒而行,又突然橫穿過凈是葡萄田的廣闊丘陵,才終于奔向山岳地帶。當火車開始固執地攀爬那似乎無窮無盡的山坡時,天空變得更低,剛才還被鎖在天邊的那片漆黑云朵,不知不覺竟掙脫了束縛,現在幾乎壓在我們的頭頂上。空氣也開始陰冷起來,我豎起上衣衣領,不安地守著把身子埋進披肩、閉著雙目的節子。她神情里雖有疲倦,但更多的是忍不住的興奮。她不時睜開眼,茫然地望著我。起初我們還總是相視著微笑,可漸漸的,我們只是不安的對視一眼便迅速把目光從彼此身上移開,然后她又闔上雙眼。

“開始冷起來啦,不知道會不會下雪呢。”

“都已經四月了,還會下雪嗎?”

“嗯,像這一帶就算下雪也不稀奇。”

我望著才三點左右就已經徹底昏暗下來的窗外,到處都是冷杉,黝黑的樹影交錯著,數不清的落葉松并排挺立,葉子早已掉光。這讓我意識到我們已抵達八岳山腳下,但本應在此刻見到的像模像樣的山卻還連個影子都沒有……

火車在一個名副其實的山麓小站停了下來,站臺小到和一間小倉庫沒有什么分別。來車站接我們的是療養院的一位上了年紀的勤雜工,身穿一件印有高原療養所圖樣的號衣。

車站前停著一輛老舊的小汽車,我攙著節子走了過去。她扶著我的手臂,走得有些晃晃悠悠,我卻故意裝作渾然不覺。

“有點累了吧?”

“也沒有很累!”

和我們一起下車的幾個乘客看起來像是當地人,見到我們這副樣子,似乎在一旁竊竊私語了些什么。在我們坐進小汽車的時候,那些人已在不知不覺間混進其他的村民之中,消失在村落中,再難分辨他們的影蹤。

車子穿過一排簡陋、矮小的農家村莊后,就一路朝著遙不可見的八岳山嶺開去。坎坷不平的山地無限延伸開來,就在我幾乎以為這顛簸永遠不會停歇的時候,正前方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建筑。背靠一片雜木林,紅色屋頂,還有幾個側樓。“就是那兒吧!”我喃喃自語,同時感受到身子正隨車體傾斜。

節子只是微微仰起臉,漠然地看著它,眼神之中略帶憂慮。

到了療養院,我們馬上被領進病房二層的第一號病房,這間屋子在走廊最里面,屋子后面就是雜木林。醫生為節子做了簡單的診查,要求她立刻臥床休息。房間用亞麻油漆板鋪地,床、桌子、椅子都被漆成白色——除去這些,屋里便只有勤雜工剛剛送來的幾只行李箱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們兩個,可我還是沒有拾閑,絲毫沒有立刻走進病房旁邊給陪住人準備的那間狹小側室的意思,茫然環顧著這間無遮無攔的屋子。再就是幾次走到窗邊,緊張著天氣的變化。風把漆黑的云重重疊起,屋后的雜木林時時發出尖聲的喧囂。我縮手縮腳地去陽臺轉了一圈,陽臺上全無人煙,亦沒有任何隔斷,直通到盡頭的病房。我索性徑直沿著陽臺走了一趟,邊走邊窺視每間屋子。來到第四間病房前面的時候,正巧從半開的窗戶外面見到一位病人躺著,我見狀匆忙踱了回來。

過了好長時間,才送來了煤油燈,隨后護士端來了晚飯,我們相對無言。作為兩人獨處之后吃的第一餐,這頓飯不免有些寒酸。吃飯時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所以我們也沒注意到什么。只是吃到一半,突然覺得四周不知為何安靜了許多,原來外面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下起了雪。

我站起來,把半開著的窗戶又關小了些,臉貼在窗玻璃上呆望著窗外的雪。呼出的氣息把玻璃弄得模模糊糊,看來雪已經下了有一陣子。我在窗前站了好久,之后回身便沖著節子說:“喂,你為什么要來這種……”

她躺在床上,仰著臉看我,那眼神仿佛在向我央求些什么。她把手指貼在嘴唇上,不讓我再說下去。

八岳山赭黃色的山腳十分遼闊,療養院就在山坡由陡及緩的一處地方向南而立,幾個側樓與主樓平行,并列展開。沿著斜斜的山坡再往前去,有兩三個小山村。整個村落都隨山勢傾斜,盡頭是一道被黑松林緊緊圍住的峽谷,影影綽綽看不清晰。

站在療養院向南的陽臺上,可以遠眺那些傾斜的村落和赭色的農田。若是天氣晴朗,還能看到由南向西的南阿爾卑斯山和它的兩三條支脈,就在那片圍著村莊、無限蔓延開來的松林之上。山脈總是若隱若現,懷抱中永遠云海繚繞。

來到療養院的第二個早晨,我在陪住的那間配房里醒來。晴徹的藍天和幾座雞冠模樣的雪白山峰透過小小的窗欞,仿佛是憑空生出來一般近在眼前,讓我吃了一驚。躺在床上看不到陽臺和屋頂,那里有積雪沐在早春的陽光里,裊裊水汽源源不斷地升起。

我睡得有點過頭,急忙翻身下床,走進旁邊的病房。節子已經醒了,裹在毛毯里,睡得滿臉通紅。

“早上好!”我臉上也跟著有點發燒,但語氣輕快地問她:“睡得好嗎?”

“嗯”,她沖我點頭。“昨晚吃了安眠藥,現在好像有點頭疼。”

我努力做出這似乎并不重要的樣子,充滿活力地敞開窗戶和通往陽臺的玻璃門。外面一片白花花地刺眼,一時間好像什么都看不見了。過了一會兒,眼睛漸漸適應,本次發現被雪覆蓋的陽臺、屋頂、原野,甚至連林木上都有水汽輕輕升起。

“而且我還做了個很可笑的夢。你聽我說……”她在我背后說著。

我馬上明白,她似乎是想用另一種方式把一些不好明說的話講給我聽。每當這種時候,她的聲音就變得像現在這樣,有些沙啞。

于是,這次便換我轉過身去,把手指放在嘴邊,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沒過多久,表情親切的護士長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護士長每個早晨都是如此,逐個走訪每間病房,看望每一位患者。

“您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嗎?”護士長說話的聲音很爽朗。

她什么也沒說,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山里的療養院居住的這類生活,會賦予人一種特殊的本性——在這種一般人認為已走投無路的地方,開啟自己新的人生。節子住進療養院不久,院長把我叫到他的診室,給我看了節子肺部的X光照片。那一次,我才在恍惚之間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內心深處,也藏著這種本性。

為了讓我也能看得清晰,院長把我帶到窗邊,將片子舉起來,迎著天光一一加以說明。右胸部的幾根白白的肋骨在片子上看得很清楚,但左胸部則幾乎完全看不到肋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而黑的病灶,形狀像一朵詭異的花。

“病灶比想象中擴散得更快啊……沒想到能居然嚴重到這個程度……這種情況,就算放在醫院,估計也是數一數二的重病人啦……”

我從診室往回走,只覺得院長這番話在自己的耳朵里轟轟作響,那些話似乎跟我毫無關系,我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般,唯有方才影像中的那朵詭異的黑色花朵鮮明地印在了我的意識之上。一路上,身穿白衣的護士與我擦肩而過,病人們裸著身子在各處陽臺上開始接受日光治療,療養大樓里傳出陣陣喧囂,小鳥啾啾鳴叫……這一切仿佛都與我無關。我終于走回最邊上的那棟樓,正當機械性地放緩腳步,準備登上通往我們那間病房的樓梯時,緊挨著樓梯的病房里突然傳來一連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干咳,聲音異常到讓人頭皮發麻。“咦,原來這里也住著病人?”我一邊想,一邊木然地注視著門上“NO·17”這幾個字。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與過去稍有不同的愛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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