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琴抄(7)
- 春琴抄(山口百惠主演同名電影原著)
- (日)谷崎潤一郎
- 3964字
- 2016-09-13 14:54:32
另外,據(jù)說還有一些人,即使不像利太郎這么厚顏無恥,也一直對佐助心懷妒忌的。佐助是一個有著特殊地位的“引路人”,這一點日子久了終歸隱瞞不住,門中弟子無人不曉。因此,暗戀春琴者便暗地里羨慕佐助有福氣,也會反感佐助殷勤周到地服侍春琴的樣子。若佐助是春琴的合法夫君,或者至少享受著情人待遇,他們也無話可說。可在表面上佐助始終是個引路人、學(xué)徒,從按摩到搓澡,春琴的大小事情都由佐助一人包了下來。看他那副忠實仆從般低三下四的樣子,知道內(nèi)情者恐怕會覺得滑稽至極。還有不少人嘲諷道:“要是給師傅當(dāng)帶路人,即便吃點苦頭,我也干得了啊。沒什么了不得的!”于是乎,人們遷怒于佐助:倘若春琴的美麗容貌有朝一日變得丑陋不堪,佐助這家伙會是什么表情?他還會繼續(xù)這樣盡心盡力地侍奉那完全依賴別人伺候的春琴嗎?由此可知,也不能完全否定有人出于聲東擊西的敵本主義[42]而出此損招的可能性。
總而言之,對于這起事件,眾說紛紜,真?zhèn)坞y辨。不過,另有一種頗有說服力的懷疑論,其對象是各位完全想不到的人。“同行是冤家,加害春琴的人恐怕不是她的門徒,而是某檢校或某女師傅。”這一論點雖說并無任何憑據(jù),說不定倒是看得最透徹的。因為春琴平素傲慢自恃,在技藝上以天下第一自居,加之社會上也有認(rèn)可這一點的傾向,這就傷害了同行師傅們的自尊心,有時甚至?xí)λ麄儤?gòu)成威脅。檢校這個稱號,過去是昔日由京都賜予盲人男師傅的一種“尊稱”,可以享有特別的待遇,穿著特殊衣物和乘車出行,人們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也和一般藝人不一樣。如果世間傳聞這些藝人的技藝不及春琴,盲人的報復(fù)心又格外強(qiáng)烈,恐怕會想方設(shè)法采用陰險手段,葬送春琴的技藝和聲譽(yù)。從前常聽說有藝人因妒忌而給同行喝水銀。春琴聲樂和器樂都很擅長,因此有人會利用她愛慕虛榮和自恃貌美的弱點,破她的臉相,使她此后無法再公開露面。如果加害者不是某檢校而是某女師傅的話,那么一定是怨恨春琴自恃貌美,于是通過毀其容貌來獲得極大的快感吧。
綜合上述種種推測,說明春琴處在早晚有一天會遭人暗算的危險狀態(tài)中,因為她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在四處埋下了禍根。
天下茶屋町的賞梅宴后大約一個半月,就在三月晦日之夜的丑時后半刻,即凌晨三時左右,發(fā)生了那場災(zāi)難。《春琴傳》上是這么記載的:
“佐助為春琴痛苦呻吟驚醒,即刻自鄰室奔來,急點燈觀察。似有人將雨窗撬開,潛入春琴臥房,因覺察佐助起身,未及竊取一物便逃之夭夭。環(huán)顧四周,已不見其蹤影。彼時該賊人驚慌之余,順手抄起鐵壺,擲向春琴頭部,壺中燙水飛濺,春琴豐頰白如瑞雪,不幸留下些許燙傷。雖白璧微瑕,花容月貌如故,然春琴日后為此微痕甚感羞慚,常以縐綢巾遮面,終日籠居室內(nèi),不肯現(xiàn)身人前,雖親族門人亦難以窺見其貌,以至生出種種臆測。”
《春琴傳》又曰:“蓋其傷痕輕微,無損于天賦美貌。至于為何避不見人,乃其潔癖所致,視微傷為恥,實乃盲人多慮也。”又曰:“然不知是何因緣,數(shù)十日后,佐助亦患白內(nèi)障,頃刻間雙目昏黑。待感覺眼前朦朧一片,漸次不能辨物時,佐助即刻邁著盲人蹣跚步履,摸索著行至春琴面前,狂喜大呼:‘師傅!佐助已雙目失明,此生不復(fù)再見師傅容顏之微瑕也。可謂失明得其時哉。此必為天意耳。’春琴聞之,憮然良久。”佐助出于對師傅的深厚情意,不忍說破真相,而傳記中關(guān)于此事經(jīng)過的敘述只能看作是有意遮掩。佐助突然間患上白內(nèi)障的說法讓人難以相信。再者,縱然春琴的潔癖多么嚴(yán)重,盲人怎樣多慮,倘若是無損于她天生麗質(zhì)的燙傷,又為何用頭巾遮面,不復(fù)見人呢?因此,事實應(yīng)該是春琴的花容月貌已變得慘不忍睹。
據(jù)鴫澤照老嫗及其他兩三個人的說法,那人先潛入廚房,生火將水燒開后,提著開水壺闖進(jìn)臥室,將壺嘴對著春琴的臉部澆下了開水。那賊人本是為此目的而來,既非一般的盜竊,也并非因為過于慌張。當(dāng)夜,春琴完全不省人事,直到次日清晨才恢復(fù)了知覺。然而燙得潰爛的皮膚卻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方才愈合,可見其燙傷相當(dāng)嚴(yán)重。
關(guān)于春琴慘遭毀容后的模樣,一時流言四起,諸如“春琴頭發(fā)脫落,左半邊腦袋全禿了”等。這些傳言也不能一律說是毫無根據(jù)的臆測。佐助從此雙目失明,當(dāng)然看不見春琴的容貌了。但是《春琴傳》中所謂的“雖親族門人亦難窺見其貌”,事實是否真是這樣呢?絕對不讓他人看見,恐怕難以做到吧,至少這位鴫澤照老婦就不可能沒見過。但是,鴫澤照也尊重佐助的意愿,絕不把春琴的真實面容說給他人。我也曾試探著問過她,她并不詳談,只是委婉地告訴我:“佐助始終認(rèn)定師傅是一位絕色美女,所以我也一直這么認(rèn)為。”
春琴去世十余年后,佐助曾向身邊的人講起過自己失明的過程。依據(jù)這些,人們才得以了解當(dāng)時的詳細(xì)經(jīng)過。春琴遭到暴徒襲擊的那天晚上,佐助同往常一樣,睡在春琴閨房的隔壁。當(dāng)佐助聽到響動,睜開眼來,發(fā)現(xiàn)長明燭燈已熄滅,只聽到黑暗中有人在呻吟。佐助大驚,翻身躍起,先點上燈,然后提著長明燈朝屏風(fēng)后的春琴床鋪走去。佐助借著昏暗的紙燈籠映在金色屏風(fēng)上的反光,環(huán)視屋子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凌亂的跡象,只見春琴枕邊扔著一把鐵壺。被褥中,春琴靜靜地仰臥著,卻不知為何呻吟不休。佐助起初以為春琴在做噩夢,便一邊喊著“師傅,你怎么啦?師傅……”,一邊走近枕邊。正想把春琴搖醒時,他不禁“啊呀!”大喊了一聲,立即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春琴氣息奄奄地對他說:“佐助,佐助,我的臉被燙爛了吧,千萬別看我的臉啊。”她邊說邊痛苦地扭動著身子,胡亂揮著雙手,想要把臉遮住。佐助見狀,便說:“請師傅放心,我不看你的臉,一直閉著眼睛呢。”說罷,他便把提燈挪到了遠(yuǎn)處。春琴聽佐助這么說,也許是放松了便昏了過去,之后也一直處于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不停地說著胡話:“今后也不要讓人看到我的臉,這件事一定要保密呀。”佐助安慰道:“不會那么嚴(yán)重的。請師傅放寬心吧。等到傷口愈合后,師傅就會恢復(fù)到原來的模樣的。”可是春琴聽了,反駁道:“這樣嚴(yán)重的燙傷,怎么可能恢復(fù)到原來的模樣呢?我不想聽你這種寬心話,還是別看我的臉為好。”
隨著神志漸漸恢復(fù),春琴愈加執(zhí)拗地重復(fù)這些話。除了醫(yī)生之外,她甚至都不愿意讓佐助看到自己的傷情,每逢換藥和換繃帶時把所有人都趕出病室。由此可知,佐助也只是在出事當(dāng)晚,趕到春琴枕邊的那一刻,看了她被燙傷的面部一眼,但他不忍直視,立刻背過臉去了。因此,在飄忽的燈影里,春琴留給佐助的印象不過是一種不像人臉的怪異幻影而已。此后,佐助看到的春琴,也只是從繃帶間露出鼻孔和嘴巴的樣子。可以想見,正如春琴怕被人看見一樣,佐助也怕看到春琴的臉。他每次走近春琴的病榻時總是盡量閉上眼,或把視線移到別處。所以,春琴的面貌逐漸變成了什么樣子,實際上佐助并不知道,況且他還主動避開了知道的機(jī)會。
因治療調(diào)養(yǎng)得法,春琴的燙傷創(chuàng)面日漸好轉(zhuǎn)。一天,病房里只有佐助一人侍坐時,春琴很苦惱似的突然問道:“佐助,你看到過我的臉吧?”佐助答道:“沒有,沒有,師傅說不準(zhǔn)看,我怎敢違背師傅的吩咐呢!”春琴便道:“我的傷眼看快要好了,等除去了繃帶,醫(yī)生也不再來了。到時候,別的人且不管,可是不得不讓你看到我的這張臉啊。”連一向要強(qiáng)的春琴這次似乎也受到了打擊,竟破天荒地流了淚,頻頻從繃帶上拭去淚水。佐助也神情黯然,無言以答,唯有相對而泣。最后,佐助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說道:“我保證做到不看師傅的臉,請師傅放心吧。”
幾天后,春琴已經(jīng)能下床了,傷口基本愈合,隨時都可以拆去繃帶了。就在這個時候,一天清晨,佐助偷偷從女仆屋里拿來她們用的鏡子和縫衣針,然后端坐在床鋪上,看著鏡子,把針往自己的眼睛里扎。佐助并不了解用針刺眼睛就會失明的常識,無非是想用盡可能簡便又不痛苦的辦法使自己變成盲人。他試著用針刺入左眼的黑眼珠,要刺中眼珠似乎并不那么容易。眼白較硬,針刺不進(jìn)去,黑眼珠畢竟軟些,輕輕兩三下,只聽撲哧一聲刺進(jìn)了兩分左右,頓時眼前一片白濁。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視力,既沒有出血或灼熱感,也沒有感到疼痛。大概是破壞了水晶體組織的緣故,造成了外傷性白內(nèi)障。接著,佐助又以同樣的辦法刺中右眼珠,就這樣轉(zhuǎn)瞬之間,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不過,聽說剛刺瞎后,他還能模模糊糊看到物體的形象,大約過了十天以后就完全看不見了。
過了不久,春琴能下地了。佐助摸索著走進(jìn)里間,匍匐在春琴面前說:“師傅,我成了盲人,一輩子也不能看見師傅的臉了。”“佐助,這是真的嗎?”春琴只問了這么一句,便陷入久久的沉思。佐助有生以來從未感受過這幾分鐘沉默給予他的這般巨大的快樂。據(jù)說古時的惡人七兵衛(wèi)景清[43],因看到賴朝[44]智勇雙全,遂斷了復(fù)仇之念,發(fā)誓不再與此人相見,剜去自己的雙眼。佐助雖動機(jī)不同,其志之悲壯卻是同樣。雖說如此,春琴所期望的真是如此嗎?前些天她流著淚對佐助說的話,是否即是“既然我已遭此難,希望你也成為盲人”之意?此事實在難下定論。不過,當(dāng)聽到春琴說的短短那句“佐助,這是真的嗎”時,佐助仿佛感到師傅喜悅得渾身戰(zhàn)栗。在師徒二人相對無語的那段時間里,只有盲人才具有的第六感在佐助的感官上萌生。他自然而然地體會到春琴心中唯有對自己的感謝之意,并無他念。
佐助感到,迄今為止,自己雖與師傅有著肉體關(guān)系,但是兩顆心一直受師徒之別的阻隔,而今終于緊密相連,融為一體了。少年時期自己躲在壁櫥的黑暗中練習(xí)三弦琴的記憶復(fù)蘇了,但此時心境與那時全然不同。大凡盲人還具有一些對光的方向感,因此盲人的視野是朦朧的,并非一片漆黑。佐助明白:自己現(xiàn)在雖然失去了外界的眼睛,卻同時睜開了內(nèi)界的眼睛。“嗚呼!原來這就是師傅居住的世界!現(xiàn)在我終于能夠和師傅居住在同一個世界里了。”佐助衰退的視力已經(jīng)看不見屋子里的東西和春琴的模樣,唯有春琴那被繃帶裹住的面孔依然白蒙蒙的,映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佐助覺得那不是繃帶,而是兩個月前師傅那張銀盤般白皙豐滿的臉,浮現(xiàn)在混沌的光環(huán)中,宛如那接引佛[45]一般。
春琴問:“佐助,你痛不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