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彤指著她的胸口嚷著,她眼睛里射出來的光芒好像燒得發黑了一般。她又喝了兩杯Manhattan才肯離開,走出舞廳時,她的步子都不穩了。門口有個黑人侍者替她開門,她抽出一張十元美金給那個侍者搖搖晃晃地說道:
“你們這兒的Manhattan全世界數第一!”
回到家中慧芬埋怨了我一陣說:
“我叫你不要管李彤的事,她那么任性,我真替周大慶過意不去。”
我和慧芬在紐約頭一兩年過得像曼哈頓的地下車那么鬧忙那么急促。白天我們都上班,晚上一到家,便被慧芬那班朋友撮了出去。周末的兩天,總有盛宴,日程常常一兩個月前已經排定。張嘉行和雷芷苓都有了固定的男友。張的是一個姓王的醫生,雷的是一個叫江騰的工程師。他們都愛打牌,大家見面,不是麻將便是撲克。兩對戀人的戀愛時間,倒有泰半是在牌桌上消磨過去的。李彤一直沒有固定的對象,她的男伴經常掉換。李彤對于麻將失去了興趣,她說麻將太溫吞。有一個星期六,李彤提議去賭馬,于是我們一行八人便到了Yonkers跑馬場。李彤的男伴是個叫鄧茂昌的中年男人,鄧是從香港來的,在第五街上開了一個相當體面的中國古玩店。李彤說鄧是個跑馬專家,十押九中。那天的太陽很大,四個女孩子都戴了闊邊遮陽帽,李彤穿了一條紫紅色的短褲子,白襯衫的領子高高倒翻起來,很是好看。
馬場子里擠滿了人,除了鄧茂昌外,我們都不諳賽馬的竅門。他非常熱心,跑上跑下替我們打聽消息,然后很帶權威地指揮我們你押這一匹、押那一匹。頭一、二場,我們都贏了三、四十塊。到第三場時鄧茂昌說有一匹叫Lucky的馬一定中標,要我們下大注,可是李彤卻不聽他的指示說道:
“我偏不要這一匹,我要自己選。”
“李彤,你聽我這次話好不好?Lucky一定中彩的。”鄧茂昌焦急地勸說李彤,手里捏著一大沓我們給他下注的鈔票。李彤翻著賽馬名單指給鄧茂昌道:
“我要買Bold Lad。”
“Lucky一定會贏錢的,李彤。”鄧茂昌說。
“我要買Bold Lad,他的名字好玩,你替我下五十塊。”
“李彤,那是一匹壞馬啊!”鄧茂昌叫道。
“那樣你就替我下一百塊。”李彤把一沓鈔票塞到鄧茂昌手里,鄧茂昌還要和李彤爭辯,張嘉行向鄧茂昌說道:
“反正她一個月賺一千多,你讓她輸輸吧。”
“怎么見得我一定會輸?”李彤揚起頭向張嘉行冷笑道,“你們專趕熱門,我偏要走冷門!”
那一場一起步,Lucky果然便沖到了前面,兩三圈就已經超過別的馬一大段了,張嘉行、雷芷苓和慧芬三個人都興奮得跳了起來。李彤押的那匹Bold Lad卻一直落在后面。李彤把帽子摘了下來,在空中拼命搖著,大聲喊道:
“Come on, my boy! Come on!”
李彤蹦著喊著,滿面脹得通紅,聲音都嘶啞了,可是她那匹馬仍舊沒有起色,遙遙落在后面。那一場下來,Lucky中了頭彩,我們每人都贏了一大筆,只有李彤一個人卻輸掉了。下幾場,李彤亂押一陣,專挑名字古怪的冷馬下注。賽完后,我和慧芬贏得最多,兩人一共贏了五百多元,而李彤一個人卻輸掉了四百多。慧芬很高興,她提議我們請吃晚飯,大家一同開到百老匯上一家中國酒館去叫一大桌酒席。席間鄧茂昌一直在談他在香港賭馬的經驗,張嘉行她們聽得很感興味,不停地向他請教。李彤卻指著鄧茂昌道:
“今天就是你窮搗蛋,害得我輸了那么多。”
“要是你聽我的話就不會輸了。”鄧茂昌笑著答道。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話?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話?”李彤放下筷子朝著鄧茂昌道,她那露光的眼睛閃得好像要跳出來了似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們去賭馬,我不參加意見好不好……”鄧茂昌賠笑說道。
“誰要下次跟你去賭馬?”李彤斬斷了鄧茂昌的話冷冷說道,“要去,我一個人不會去?”
鄧茂昌沒有再答話,一徑望著李彤尷尬地賠著笑臉,我們也覺得不自然起來,那頓飯大家都沒有吃舒服。
在紐約的第三個年頭,慧芬患了嚴重的失眠癥。醫生說是她神經過于緊張的緣故,然而我卻認為是我們在紐約的生活太不正常損害到她的健康。沒有等到慧芬同意,我便向公司請調,到紐約州北部Buffalo的分公司去當工程師。搬出紐約的時候,慧芬嘴里雖然不說,心中是極不愿意的。張嘉行卻打電話來責備我說,把她們的黃慧芬拐跑了。在Buffalo住了六年,我們只回到紐約兩次。一次是因為雷芷苓和江騰結婚,另一次卻是赴張嘉行和王醫生的婚禮。兩次婚禮上都碰到李彤。張嘉行結婚,李彤替她做伴娘。李彤消瘦了不少,可是在人堆子里,還是那么突出,那么扎眼。招待會是在王醫生Central Park West上的大公寓里舉行的,王醫生的社交很廣,與會的人很多,兩個大廳都擠得滿滿的,李彤從人堆里閃到我跟前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她把我拉到慧芬身邊笑著說道:
“黃慧芬,把你先生借給我一下行不行?”
“你拿去吧,我不要他了。”慧芬笑道。
“當心李彤把你丈夫拐跑了。”雷芷苓笑道。
“那么正好,我便不必回Buffalo去了。”慧芬笑著說。
我和李彤走進Central Park的時候,李彤對我說道:
“屋子里人多得要命,悶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老實告訴你吧,陳寅,我是要你出來陪我去喝杯酒去。張嘉行從來不干好事,只預備了香檳,誰要喝那個。”
我們走到Tavern on the Green的酒吧間,我替李彤要了一杯Manhattan,我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李彤喝著酒和我聊了起來。她說她又換了工作,原來的公司把她的薪水加到一千五一個月,她不干,因為她和她的主任吵了一架。現在的薪水升高,她升成了服裝設計部門的副主任,不過她不喜歡她的老板,恐怕也做不長。我問她是不是還住在Village里,她說已經搬了三次家了。談笑間,李彤已經喝下去三杯Manhattan。
“慢點喝,李彤,”我笑著對她說道,“別又像在這里跳舞那天晚上那樣喝醉嘍!”
“虧你還記得,”李彤仰起頭大笑起來,“那天晚上恐怕我真的有點醉了,一定把你那個朋友周大慶嚇了一跳。”
“他倒沒有嚇著,不過他后來一直說你是他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
“是嗎?”李彤笑道,“我想起來了,前兩個月我在Macy's門口還碰見他,他陪他太太去買東西。他給了我他的新地址,說要請我到他家去玩。”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說。
“他確實很好,每年他都寄張圣誕卡給我,上面寫著:祝你快樂。”李彤說著又笑了起來,“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會賭錢。”
我問李彤還去不去賭馬,李彤一聽到賽馬勁道又來了,她將半杯酒一口喝光,拍我的手背嚷道:
“我來告訴你:上星期我一個人去Yonkers押了一匹叫Gallant Knight的馬。爆出了冷門!獨得了四百五。陳寅,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你還記得鄧茂昌呀,那個跑馬專家滾回香港結婚去了。沒有那個家伙在這里瞎糾纏,我賭馬的運氣從此好轉,每押必中。”
李彤說著笑得前俯后仰,一疊聲叫酒保替她添酒。我們喝著聊著,外面的天都暗了下來,李彤站起來笑道:
“走吧,回頭慧芬以為我真是把她的丈夫搶走了。”
在Buffalo的第二年,我們便有了莉莉。莉莉五歲進幼稚園的時候,慧芬警告我說:如果我再在Buffalo呆住下去,她便一個人帶莉莉回紐約,仍舊去上班。她說她寧愿回紐約失眠去。我也發覺在Buffalo的生活雖然有規律,可是這種沉悶無聊的生活對我們也是非常不健康的。于是我們全家又搬回紐約,在Long Island上買了一幢新屋。慧芬決定搬進新房子的第一個周末大宴賓客,把我們的老朋友又一齊請來。那天請了張嘉行和雷芷苓兩對夫婦,李彤是一個人來的,此外還有王醫生帶來的幾個朋友,慧芬為了這次宴客準備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十幾樣中國菜。吃完飯成牌局的時候,慧芬要張嘉行、雷芷苓和李彤四個人湊成一桌麻將,她說要重溫她們“四強俱樂部”時代的情趣,可是李彤打了四圈便和撲克牌這一桌的一位男客對調了。她說她幾年都沒有碰過麻將,張子都忘掉了。為了使慧芬安心玩牌,我沒有加入牌局,替她兩邊招呼著。當大家玩定了以后,我便到內廳以男客為主的撲克牌桌去看牌。可是我到那兒時,卻沒有看到李彤。男客們說李彤要求暫退出幾盤,離開了桌子。我在屋內找了一輪都沒有尋見她,當我打開連著客廳那間紗廊的門時,卻看見李彤在里面,靠在一張乘涼的藤搖椅上睡著了。
紗廊里的光線暗淡,只點著一盞昏黃的吊燈。李彤半仰著面,頭卻差不多歪跌到右肩上來了。她的兩只手掛在扶手上,幾根修長的手指好像脫了節一般,十分軟疲地懸著。她那一襲絳紅的長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燈光下,顏色陳暗,好像裹著一張褪了色的舊絨毯似的。她的頭發似乎留長了許多,覆過她的左面,大綹大綹地堆在胸前,插在她發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團銀光十分生猛地伏在她的腮上。我從來沒有看到李彤這樣疲憊過,無論在什么場合,她給我的印象總是那么佻,那么不馴,好像永遠不肯睡倒下去似的。我的腳步聲把她驚醒了,她倏地坐了起來,掠著頭發,打了一個呵欠說道:
“是你嗎,陳寅?”
“你睡著了,李彤。”我說。
“就是說呀,剛才在牌桌上有點累,退了下來,想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想不到卻睡了過去——你來得正好,替我弄杯酒來好嗎?”
我去和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拿到紗廊給她,李彤吞了一大口,嘆了一下說道:
“喔唷,涼得真舒服。我剛才在牌桌上的手氣別扭極了。一晚上也沒拿著一副像樣的牌。你知道打Show hand沒有好牌多么泄氣。我的耐性愈來愈壞,玩撲克也覺得沒什么勁道了。”
客廳里面慧芬、張嘉行、雷芷苓三個人不停地談笑著。張嘉行的嗓門很大,每隔一會兒便聽見她的笑聲壓倒眾人爆開起來。撲克牌那一桌也很熱鬧,清脆的籌碼,丁丁當當地滾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