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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謫仙記(1)

  • 紐約客
  • 白先勇
  • 4930字
  • 2016-09-14 14:54:38

慧芬是麻省威士禮女子大學畢業的。她和我結了婚這些年經常還是有意無意地要提醒我:她在學校里晚上下餐廳時,一徑是穿著晚禮服的。她在廚房里洗蔬菜的當兒,尤其愛講她在威士禮時代出風頭的事兒。她說她那時候的行頭雖然比不上李彤,可是比起張嘉行和雷芷苓來,又略勝了一籌。她們四個人都是上海貴族中學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學。四個人的家世都差不多地顯赫,其中卻以李彤家里最有錢,李彤的父親官做得最大。那時她們在上海開舞會,總愛到李彤家虹橋路那幢別墅去。一來那幢德國式的別墅寬大堂皇,花園里兩個大理石的噴水泉,在露天里跳舞,泉水映著燈光,景致十分華麗;二來李彤是獨生女,她的父母從小把她捧在掌上長大的,每次宴會,她母親都替她治備得周到異常,吃的,玩的,布滿了一園子。

慧芬說一九四六年她們一同出國的那天,不約而同地都穿上了一襲紅旗袍,四個人站在一塊兒,宛如一片紅霞,把上海的龍華機場都照亮了,她們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彎了腰。李彤說她們是“四強”——二次大戰后中美英俄同被列為“四強”。李彤自稱是“中國”,她說她的旗袍紅得最艷。沒有人愿意當“俄國”,俄國女人又粗又大,而且那時上海還有許多白俄女人是操賤業的。李彤硬派張嘉行是“俄國”,因為張嘉行的塊頭最大。張嘉行很不樂意,上了飛機還在跟李彤斗嘴。機場里全是她們四人的親戚朋友,有百把人,當她們踏上飛機回頭揮手告別的當兒,機場里飛滿了手帕,不停地向她們招搖,像一大群蝴蝶似的。她四個人那時全部是十七八歲,毫不懂得離情別意,李彤的母親摟著李彤哭得十分傷心,連她父親也在揩眼睛,可是李彤戴著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陽眼鏡,咧著嘴一徑笑嘻嘻的。一上了飛機,四個人就嘰里呱啦談個沒了起來,飛機上有許多外國人,都看著她們四個周身穿著紅通通的中國女孩兒點頭微笑。慧芬說那時她們著實得意,好像真是代表“四強”飛往紐約開世界大會似的。

開始的時候,她們在威士禮的風頭算是出足了。慧芬總愛告訴我周末約她出去玩的男孩子如何如何之多,尤其當我不太逢迎她的時候,她就要數給我聽,某某人曾經追過她,某某人對她又如何如何,經常提醒我她當年的風華。我不太愛聽她那些軼事,有時心里難免捻酸,可是當我看到慧芬那一雙細白的手掌在廚房里讓肥皂水泡得脫了皮時,我對她不禁格外地憐惜起來。慧芬到底是大家小姐,脾氣難免嬌貴些,可是她和我結婚以后,家里的雜役苦差,她都操勞得十分奮勇,使得我又不禁對她敬服三分。慧芬說在威士禮時她們雖然各有千秋,可是和李彤比起來,卻都矮了一截。李彤一到威士禮,連那些美國的富家女都讓她壓倒了。威士禮是一個以衣相人的地方。李彤的衣裳多而別致,偏偏她又會裝飾,一天一套,在學校里晃來晃去,著實惹目。有些美國人看見她一身綾羅綢緞,問她是不是中國的皇帝公主。不多久,她便成了威士禮的名人,被選為“五月皇后”。來約她出游的男孩子,難以數計。李彤自以為長得漂亮,對男孩子傲慢異常。有一個念哈佛法學院叫王玨的男學生,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對李彤萬分傾心,可是李彤表面總是淡淡的,王玨失了望便不去找她了。慧芬說她知道李彤心里是喜歡王玨的,可是李彤裝腔裝慣了,一下子不愿遷就,所以才沒有和王玨好起來。慧芬說她敢打賭李彤一定難過了好一陣子,只是李彤嘴硬,不肯承認罷了。

不久李彤家里便出了事,國內戰事爆發了,李彤一家人從上海逃難出來,乘太平輪到臺灣,輪船中途出了事,李彤的父母罹了難,家當也全淹沒了。李彤得到消息時在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她不肯吃東西,醫生把她綁起來,天天打葡萄糖和鹽水針。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畢業時,她才恢復了往日的談笑。可是她們一致都覺得李彤卻變得不討人喜歡了。況且那個時候,每個人的家里都遭到戰亂的打擊,大家因此沒有心情再去出風頭,只好用功讀書起來。慧芬提到她在威士禮的時代,總要冠上:當我是Sophomore的時候。后兩年,她是不大要提的。

我親自看到李彤,還是在我和慧芬的婚宴上。我和慧芬是在波士頓認識的,我那時在麻省理工學院念書,慧芬在紐約做事,她常到波城來探親。可是慧芬卻堅持要在紐約舉行婚禮,并且以常住紐約為結婚條件之一。她說她的老朋友都在紐約做事,只有住在紐約才不覺得居住在外國。我們的招待會在Long Island的新居舉行,只邀了我們兩人要好的朋友。慧芬卸了新娘禮服出來便把李彤、張嘉行和雷芷苓拉到我跟前正式介紹一番。其實她不必介紹我已經覺得跟她們熟得不能再熟了。慧芬老早在我跟前把她們從頭到腳不知形容了多少遍。見面以后,張嘉行和雷芷苓還差不了哪里去,張胖雷瘦,都是神氣十足的女孩子。至于李彤的模樣兒我卻覺得慧芬過分低估了些。李彤不僅自以為漂亮,她著實美得驚人。像一輪驟從海里跳出來的太陽,周身一道道的光芒扎得人眼睛發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輪廓都異常飛揚顯突,一雙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閃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頭大鬈蓬松的烏發,有三分之二掠過左額,堆瀉到肩上來,左邊平著耳際卻插著一枚碎鉆鑲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對足緊緊蟠在鬢發上,一個鼓圓的身子卻高高地飛翹起來。李彤那天穿著一襲銀白底子飄滿了楓葉的閃光緞子旗袍,那些楓葉全有巴掌大,紅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女人看女人到底不太準確,我不禁猜疑慧芬不愿夸贊李彤的模樣,恐怕心里也有幾分不服。我那位十分美麗的新娘和李彤站在一起卻被李彤那片艷光很專橫地蓋過去了。那天逢著自己的喜事,又遇見慧芬那些漂亮的朋友,心中感到特別喜悅。

“原來就是你把我們的牌搭子拆散了,我來和你算賬!”

李彤見了我,把我狠狠地打量了幾下笑著說道。李彤笑起來的樣子很奇特,下巴翹起,左邊嘴角挑得老高,一雙眼皮兒卻倏地掛了下來,好像把世人都要從她的眼睛里攆出去似的。慧芬告訴過我,她們四個女孩子在紐約做事時,合住在一間四房一廳的公寓里,下了班常聚在一起搓麻將,她們自稱是四強俱樂部。慧芬搬出后,那三個也各自散開,另外搬了家。

“那么讓我加入你們的四強俱樂部交些會費好不好?”我向李彤她們微微地欠了一下身笑著說道。我的麻將和撲克都是在美國學的,這里的朋友聚在一起總愛成個牌局,所以我的牌藝也跟著通練了。三個女孩聽見我這樣說,都笑了起來說道:

“歡迎!歡迎!幸虧你會打牌,要不然我們便不準黃慧芬嫁給你了。我們當初約好,不會打牌的男士,我們的會員是不許嫁的。”

“我早已打聽清楚你們的規矩了。”我說,“連你們四強的國籍我都記牢了。李彤是‘中國’對嗎?”

“還提這個呢?”李彤嚷著答道,“我這個‘中國’逢打必輸,輸得一塌糊涂。碰見這幾個專和小牌的人,我只有吃敗仗的份。你去問問張嘉行,我的薪水倒有一半是替她賺的呢!”

“自己牌不行,就不要亂賴別人!”張嘉行說道。

“李彤頂沒有Sportsmanship。”雷芷苓說。

“陳寅,”李彤湊近我指著張嘉行她們說道,“我先給你一個警告:和這幾個人打牌——包括你的新娘子在內——千萬不要做大牌。她們都是小和大王,我這個人打牌要就和辣子,要不就寧愿不和牌!”

慧芬和其他兩個女孩子都一致抗議,一齊向李彤攻擊。李彤卻微昂著首,倔強地笑著,不肯輸嘴。她發鬢上那枚蜘蛛閃得晶光亂轉,很是生動。我看見這幾個漂亮的女孩子互相爭吵,非常感到興味。

“我也是專喜和大牌的。”我覺得李彤在三個女孩子的圍攻下顯得有點孤單,便附和她說道。

“是嗎?是嗎?”李彤亢奮地叫了起來,伸出手跟我重重地握了一下,“這下我可找到對手了!過幾天我們來較量較量。”

那天的招待會上,只見到李彤一個人的身影穿來插去,她那一身的紅葉子全在熊熊地燃燒著一般,十分地惹目。我那些單身的男朋友好像遭那些火頭掃中了似的,都顯得有些不安起來。我以前在大學的同房朋友周大慶那晚曾經向我幾次打聽李彤。

我和慧芬度完蜜月回到紐約以后,周大慶打電話給我要請我們去Central Park的Tavern on the Green去吃飯跳舞,他要我替他約李彤做他的舞伴。周大慶在學校喜歡過幾個女孩子,可是一次也沒有成功。他的人品很好,長得也端正,卻不大會應付女孩們。他每次愛上一個人都十分認真,因此受過不少挫折。我知道他又喜歡上李彤了。我去和慧芬商量時,慧芬卻說關于李彤的事情我最好不要管,李彤太過任性。我知道周大慶是個非常誠實的人,所以一定央求慧芬去幫他約李彤出來。

我們去把李彤接到了Central Park,她穿了一襲云紅紗的晚禮服,相當瀟灑,可是她那枚大蜘蛛不知怎地卻爬到了她的肩膀的發尾上來,甩蕩甩蕩的,好像吊在蛛絲上一般,十分刺目。周大慶早在Tavern on the Green里等我們。他新理了頭發,耳際上兩條發線修得十分整齊。他看見我們時立刻站了起來,臉上笑得有點僵硬,還像在大學里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候舞伴那么緊張。我們坐定后,周大慶打開了桌子上一個金紙包的玻璃盒,里面盛著一朵紫色的大蝴蝶蘭。周大慶說那是給李彤的禮物。李彤垂下眼皮笑了起來,拈起那朵蝴蝶蘭別在她腰際的飄帶上。周大慶替我們叫了香檳,李彤卻把侍者喚來換了一杯Manhattan。

“我最討厭香檳了,”李彤說道,“像喝水似的。”

“Manhattan是很烈的酒呢!”周大慶看見李彤一口便將手中那杯酒喝掉一半,臉上帶著憂慮的神情向李彤說道。

“就是這個頂合我的胃口。”李彤說道,幾下便把一杯Manhattan喝盡了,然后用手將杯子里那枚紅櫻桃撮了起來塞到嘴里去。有一個侍者走過來,李彤用夾在手指上那截香煙指指空杯說道:

“再來一杯Manhattan。”

李彤一面喝酒,一面同我大談她在Yonkers賭馬的事情。她說她守不住財,總是先贏后輸。她問我會不會撲克,我說很精通。李彤便伸出手來隔著臺子和我重重握了一下,然后對慧芬說道:

“黃慧芬,你的先生真可愛,把他讓給我算了,我和他可以合開一家賭場。”

我們都笑了起來。周大慶笑得有點局促,他什么賭博都不會。李彤坐下來后一直不大理睬他,他有幾次插進嘴來想轉開話題,都遭李彤擋住了。

“那么你把他拿去吧。”慧芬推著我的肩膀笑著說道。李彤立了起來拉著我的手走到舞池里,頭靠在我肩上和我跳起舞來。舞池是露天的,周圍懸著許多琥珀色的柱燈,照在李彤的鬢發及衣服上十分好看。

“周大慶很喜歡你呢,李彤。”我在李彤耳邊說道,周大慶和慧芬也下到了舞池里來。

“哦,是嗎?”李彤抬起頭來笑道,“叫他先學會了賭錢再來追我吧!”

“他的人很好。”我說。

“不會賭錢的人再好也沒用。”李彤伏在我肩上又笑了起來。

一餐飯下來,李彤已喝掉了五六杯酒,李彤每叫一杯,周大慶便望著她訕訕地笑著。

“怎么?你舍不得請我喝酒是不是?”李彤突然轉過頭來對周大慶道,她的兩顴已經泛起了酒暈,嘴角笑得高高地挑起,周大慶窘住了,趕快囁嚅地辯說道:

“不是的,我是怕這個酒太兇了。”

“告訴你吧,沒有喝夠酒,我是沒勁陪你跳舞的。”說著李彤朝侍者彈了一下手指又要了一杯Manhattan。喝完以后,她便立起身來邀周大慶去跳舞。樂隊正在奏著一支“恰恰”,幾個南美人敲打得十分熱鬧。

“我不大會跳恰恰。”周大慶遲疑地立起身來說。

“我來教你。”李彤徑自走進了舞池,周大慶跟了她進去。

李彤的身子一擺便合上了那支“恰恰”激烈狂亂的拍子。她的舞跳得十分奔放自如,周大慶跟不上她,顯得有點笨拙。起先李彤還將就著周大慶的步子,跳了一會兒,她便十分忘形地自己舞動起來。她的身子忽起忽落,愈轉圈子愈大,步子愈踏愈顛躓,那一陣“恰恰”的旋律好像一流狂風,吹得李彤的長發飄帶一起揚起,她發上那枚晶光四射的大蜘蛛銜住她的發尾橫飛起來。她飄帶上那朵蝴蝶蘭被她抖落了,像一團紫繡球似的滾到地上,遭她踩得稀爛。李彤仰起頭,垂著眼,眉頭皺起,身子急切地左右擺動,好像一條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鏡蛇,不由己在痛苦地舞動著,舞得要解體了一般。幾個樂師愈敲愈起勁,奏到高潮一齊大聲喝唱起來。別的舞客都停了下來,看著李彤,只有周大慶還在勉強地跟隨著她。一曲舞罷,樂師們和別的舞客都朝李彤鼓掌喝彩起來,李彤朝樂師們揮了一揮手,回到了座位,她臉上掛滿汗珠,一綹頭發覆到臉上來了。周大慶一臉紫脹,不停地在用手帕揩汗。李彤一坐下便叫侍者要酒來。慧芬拍了一拍李彤的手背止住她道:

“李彤,你再喝就要醉了。”李彤雙手按住慧芬的脖子笑道:

“黃慧芬,我的好黃慧芬,今晚你不要阻攔我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現在多么開心,我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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