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閑情偶寄彩圖館
- (清)李漁著 孫沛編
- 1934字
- 2019-01-03 23:12:01
格局第六
【原文】
傳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聽人自為政者。開場用末,沖場用生;開場數語,包括通篇,沖場①一出,蘊釀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開手宜靜不宜喧,終場忌冷不忌熱,生旦合為夫婦,外與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格也。然遇情事變更,勢難仍舊,不得不通融兌換而用之,諸如此類,皆其可仍可改,聽人為政者也。

開場用末,沖場用生
近日傳奇,一味趨新,無論可變者變,即斷斷當仍者,亦如改竄,以示新奇。予謂文字之新奇,在中藏②,不在外貌,在精液,不在渣滓,猶之詩賦古文以及時藝,其中人才輩也,一人勝似一人,一作奇于一作,然止別其詞華,未聞異其資格。有以古風之局而為近律者乎?有以時藝之體而作古文者乎?繩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師之奇巧出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注釋】
①沖場:戲曲名詞,謂傳奇劇本的第二折。②中藏:原指內臟。喻詩文內容。
【譯文】
戲曲的格局,有固定不能更改的,有可改可不改的,聽憑作者自己處理。開場用末角,沖場用生角;開場的幾句話要概括通篇內容,沖場一出戲要蘊含全部情節,這是固定不能更改的格式。開場戲適宜安靜不適宜喧囂,終場忌諱冷清不忌諱熱鬧,生、旦適合演夫妻,外末與老旦不是充當父母就是做公婆,這是常用的格局。然而遇到情節有變化,不能仍然按照常規來寫,就不得不通融變換來使用。諸如此類,都是可改可不改的格式,聽憑作者視情況而定。
近來的戲劇,一味追求新奇,別說能變的地方變了,即使萬萬不能變的地方,也橫加竄改,來顯示作品的新奇。我認為文章的新奇是在內容,而不在表面;是在于精華,而不在渣滓。猶如詩、賦、古文以及八股文,其中人才輩出,一人比一人強,一部作品比一部作品新奇,然而它們都只是在詞采上有區別,沒聽說在格式上有什么差別。有用古風格局寫近體律詩的嗎?有用八股文的格式來寫古文的嗎?繩墨不變,斧頭不換,而工匠的奇巧卻展現出來。文學創作也是如此。
家門
【原文】
開場數語,謂之“家門”。雖云為字不多,然非結構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即使規模已定,猶慮做到其間,勢有阻撓,不得順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張,是以此折最難下筆。如機鋒銳利,一往而前,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則從此折做起,不則姑缺首篇,以俟終場補入。猶塑佛者不即開光①,畫龍者點睛有待,非故遲之,欲俟全像告成,其身向左則目宜左視,其身向右則目宜右觀,俯仰低徊,皆從身轉,非可預為計也。此是詞家討便宜法,開手即以告人,使后來作者未經捉筆,先省一番無益之勞,知笠翁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皆真切可行之事,非大言欺世者比也。
【注釋】
①開光:神佛的偶像雕塑完成后,選擇吉日舉行儀式,揭去蒙在臉上的紅綢,開始供奉。也稱“開眼”。
【譯文】
開場幾句話,稱為“家門”。雖說字數不多,然而若非已經安排好結構、胸有成竹的話,就不能動筆。即使全劇結構已定,還要考慮寫到中間時,情節發展受到阻隔,劇情不能繼續下去,難免會小有改動,所以這一折最難下筆。如果作者筆鋒銳利,一往無前,就是所謂的信手拈來、頭頭是道,那么就從第一折寫起,否則就姑且先空著第一折,等到整場戲寫完后再補進去。如同雕佛像的人不立即開光,畫龍的人不著急點睛。不是故意延遲,而是要等到整個佛像都完成了,佛像的身體如果傾向左側那么眼睛就向左看,如果身體傾向右側那么眼睛就向右看,俯視仰望、左顧右盼,都要隨著身體的角度來變化,不是事先能夠計劃好的。這是戲曲作家方便的方法,開始就把這些告訴大家,使后來的作者還沒動筆,就先省去一番無用工。知道李漁是寫開場方面的大功臣,凡是我所說的都是切實可行的方法,不是那些說大話來欺世盜名的人能比的。

《蘇三起解》中蘇三自報家門
【原文】
未說家門,先有一上場小曲,如《西江月》、《蝶戀花》之類,總無成格,聽人拈取。此曲向來不切本題,止是勸人對酒忘憂、逢場作戲諸套語。予謂詞曲中開場一折,即古文之冒頭,時文之破題,務使開門見山,不當借帽覆頂。即將本傳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與后所說家門一詞相為表里。前是暗說,后是明說,暗說似破題①,明說似承題②,如此立格,始為有根有據之文。場中閱卷,看至第二三行而始覺其好者,即是可取可棄之文;開卷之初,能將試官眼睛一把拿住,不放轉移,始為必售之技。吾愿才人舉筆,盡作是觀,不止填詞而已也。
【注釋】
①破題:唐宋時應舉詩賦和經義的起首處,須用幾句話說破題目要義,叫破題。明清時八股文的頭兩句,也稱破題,并成為一種固定的程式。②承題:申述題意,八股文中之第二股叫“承題”。
【譯文】
自報家門之前,先有一段上場的小曲,如《西江月》、《蝶戀花》之類,并沒有固定規格,聽人隨意選擇。這種曲子向來不切合本意,只是勸人們對酒忘憂、逢場作戲之類的套語。我認為戲曲中開場的一折,就等于古文的“冒頭”和八股文的“破題”,務必要開門見山,不應遮遮掩掩。應該將本劇的主要意思概括成文,與后面家門中的言辭相互呼應。前面是暗說,后面是明說,暗說就像破題,明說就像承題。像這樣建立格式,才是有根有據的文章。考場中批閱試卷,看到第二三行才感覺寫得好的,就是可要可不要的文章;剛打開試卷,就能將考官的眼睛一下抓住,使其目不轉睛的,才是一定能錄取的文章。我希望才子寫文章,都要這樣看,并非只是針對戲曲創作而已。
【原文】
元詞開場,止有冒頭數語,謂之“正名”,又曰“楔子”,多則四句,少則二句,似為簡捷。然不登場則已,既用副末上場,腳才點地,遂爾抽身,亦覺張皇失次。增出家門一段,甚為有理。然家門之前,另有一詞,今之梨園皆略去前詞,只就家門說起,止圖省力,埋沒作者一段深心。
大凡說話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遠,亦正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者,開口罵題,便說幾句閑文,才歸正傳,亦未嘗不可,胡遽惜字如金,而作此鹵莽滅裂①之狀也?作者萬勿因其不讀而作省文。至于末后四句,非止全該,又宜別俗。元人楔子,太近老實,不足法也。
【注釋】
①鹵莽滅裂:語出《莊子·則陽》,后多用以形容做事草率粗疏。
【譯文】
元曲的開場,只有幾句話,叫作“正名”,又叫“楔子”,多的有四句,少的有兩句,好像很簡捷。然而不登臺表演就罷了,既然讓副末上場,腳才著地,沒說兩句就立刻抽身下臺,也讓人覺得張皇失措。因此增加家門一段,非常有道理。然而在家門之前,還有另外一段話,現在舞臺演出都將其省去了,只從家門說起,只圖省力氣,卻埋沒了作者的一片苦心。
凡是說話、寫文章,都是一樣的道理,開始不要離題太遠,也不應離題太近。文章所忌諱的是開頭便直奔主題,即便先說幾句閑話,才言歸正傳,也未嘗不可,為什么要惜字如金,而表現得魯莽沖動?作者千萬不要因為沒有人讀就省略掉。至于后面的四句話,不僅要寫全,而且要不落俗套。元代人的“楔子”,太過死板,不足以效法。
沖場
【原文】
開場第二折,謂之“沖場”。沖場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一悠長引子。引子唱完,繼以詩詞及四六排語,謂之“定場白”,言其未說之先,人不知所演何劇,耳目搖搖,得此數語,方知下落,始未定而今方定也。此折之一引一詞,較之前折家門一曲,猶難措手。務以寥寥數言,道盡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蘊釀全部精神,猶家門之括盡無遺也。同屬包括之詞,則分難易于其間者,以家門可以明說,而沖場引子及定場詩詞全用暗射,無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戲文之節目全于此處埋根,而作此一本戲文之好歹,亦即于此時定價。何也?開手筆機飛舞,墨勢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則把握在手,破竹之勢已成,不憂此后不成完璧。如此時此際文情艱澀,勉強支吾,則朝氣昏昏,到晚終無晴色,不如不作之為愈也。然則開手銳利者寧有幾人?不幾阻抑后輩,而塞填詞之路乎?曰:不然。有養機使動之法在:如入手艱澀,姑置勿填,以避煩苦之勢;自尋樂境,養動生機,俟襟懷略展之后,仍復拈毫,有興即填,否則又置,如是者數四,未有不忽撞天機者。若因好句不來,遂以俚詞塞責,則走入荒蕪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不可得矣。

明本《拜月記》插圖 瑞蘭自敘
【譯文】
開場第二折戲叫作“沖場”。“沖場”就是別人沒上場而我先上場。必定要用一段悠長的引子,引子唱完,緊接著一段詩詞及四六排句,叫作“定場白”,說的是在沒有說明之前,人們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內容,摸不著頭腦,聽了這幾句話,才知道要演什么,開始不確定而現在剛確定。此折戲中的一段引子一段定場白,相比前一折中的家門曲詞還要難著手。務求用寥寥數語將所有的心里話全部道出,并且又要醞釀全劇的精神,就像自報家門一樣將全劇概括無遺。它們都是概括的曲詞,但其中的難易程度不同,因為家門可以明說,而“沖場”的引子和定場白全都要暗示影射,沒有一個字可以明說。不但一部戲的情節關目都在此處伏筆,而且一部戲的好壞,也都在此處能確定。為什么?因為如果一開始寫就筆鋒飛舞、筆墨酣暢、自由自在,那么就能把握在手,勢如破竹一氣呵成,不擔心后面寫不成好曲。如果這個時候文思艱難,勉強支吾幾句,那么就會開始死氣沉沉,到最后也終究不會有起色,還不如不寫的好。然而開頭就文字犀利能有幾個人?這樣不是等同于壓制后輩,阻塞戲曲創作之路嗎?回答說:并非如此。有培養靈感、激發靈感的方法:如果開始就下筆艱難,就姑且先放在一邊不寫,以免自己苦惱;自己去尋找樂趣,培養靈性和生機,等思路稍微展開,再拿起筆來,有興致就寫,否則就再放置一邊。像這樣幾次,沒有不靈感突現的。如果因為一時想不出好句就用庸俗的話來敷衍,就等于走進了荒蕪之地,想要離開蒙昧達到文明,是不可能了。
出腳色
【原文】
本傳中有名腳色,不宜出之太遲。如生為一家,旦為一家,生之父母隨生而出,旦之父母隨旦而出,以其為一部之主,余皆客也。雖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后。太遲則先有他腳色上場,觀者反認為主,及見后來人,勢必反認為客矣。即凈丑腳色之關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遲。善觀場者,止于前數出所記,記其人之姓名;十出以后,皆是枝外生枝,節中長節,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問姓字,并形體面目皆可不必認矣。
【譯文】
一部戲中主要的角色,出場不應該太晚。比如生角是一家,旦角是一家,生角的父母要跟隨生角出場,旦角的父母要跟隨旦角出場。因為他們是這部戲的主角,其他角色都是陪襯。主角雖然不一定要在第一、第二折戲就出現,然而也不能出現在第四、五折以后。出場太遲就會先有其他角色上場,那么觀眾會反將他們當成主角,等見到后出場的主角,勢必又會當成配角。即使關系到全劇的凈、丑角色,也不應該出場太晚。善于看戲的人,只在前幾折戲中記住出現的人名;十場戲之后,都是引發出來的次要角色,就像路上遇到的行人,不但不用問姓名,并且連他們的體形面貌都不必知道。
小收煞
【原文】
上半部之末出,暫攝情形,略收鑼鼓,名為“小收煞”。宜緊忌寬,宜熱忌冷,宜作鄭五歇后①,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結果。如做把戲者,暗藏一物于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②,此正做定之際,眾人射覆之時也。戲法無真假,戲文無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著,便是好戲法、好戲文。猜破而后出之,則觀者索然,作者赧然,不如藏拙之為妙矣。
【注釋】
①鄭五歇后:指唐代鄭綮的一種喜用詼諧歇后語的詩體。②射覆:古代游戲。把東西覆于器物下,讓人猜,也用于稱行酒令時用字句暗指事物,讓人猜測。
【譯文】
上半部分的最后一出戲,暫時控制劇情,暫停鑼鼓,叫作“小收煞”。適合緊湊忌諱松散,適合熱鬧忌諱冷清,就像鄭綮的歇后語,讓人自己想象后面的劇情,不知道這件事的結果如何。就像耍把戲的人,暗中藏一個東西在衣袖當中,藏好了讓別人去猜,“小收煞”就是藏好了讓觀眾去猜的時候。戲法沒有真假,戲文沒有好壞,只要使人想不到、猜不著,就是好戲法、好戲文。猜中后再演出來,那么就會使觀眾索然無味,作者羞愧難當,還不如藏拙的好。
大收煞
【原文】
全本收場,名為“大收煞”。此折之難,在無包括之痕,而有團圓之趣。如一部之內,要緊腳色共有五人,其先東西南北各自分開,至此必須會合。此理誰不知之?但其會合之故,須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車戽①。最忌無因而至,突如其來,與勉強生情,拉成一處,令觀者識其有心如此,與恕其無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絕技,因有包括之痕也。骨肉團聚,不過歡笑一場,以此收鑼罷鼓,有何趣味?水窮山盡之處,偏宜突起波瀾,或先驚而后喜,或始疑而終信,或喜極信極而反致驚疑,務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備,始為到底不懈之筆,愈遠愈大之才,所謂有團圓之趣者也。予訓兒輩嘗云:“場中作文,有倒騙主司②入彀之法:開卷之初,當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去,此一法也;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留連,若難遽別,此一法也。”收場一出,即勾魂攝魄之具,使人看過數日,而猶覺聲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虧此出撒嬌,作“臨去秋波那一轉”也。

《西廂記·長亭送別》瓷板畫
【注釋】
①車戽:用水車汲水。②主司:科舉的主試官。
【譯文】
整場戲收場叫作“大收煞”。這一折的難處,在于沒有概括的痕跡,卻顯出團圓的樂趣。比如一部戲中主角共有五個,開始先將他們東西南北各自分開,到“大收煞”時就必須要讓他們會合。這個道理誰不知道?但是使他們會合的原因,必須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而不是用水車汲水。最忌諱的就是沒有原因而來,突如其來,或者勉強造一個情節,把人物拉到一起,讓觀眾看出是有意這樣寫的,這與讓觀眾原諒他的無可奈何一樣,都不是寫“大收煞”的高明寫法,因為其中有概括的痕跡。骨肉團聚,只不過是一場歡笑,以此來結尾,有什么趣味?山窮水盡的地方,偏偏要突起波瀾,或者使觀眾先驚后喜,或者使他們先懷疑最終相信,或者先讓觀眾看得極高興、極其相信,最后卻大吃一驚。務必使一折戲當中,各種情感都具備,才能使得自始至終都精彩,寫得越遠越彰顯才華,就是所說的有團圓的機趣。我教導晚輩時說過:“考場中作文章,有能夠誘騙考官進圈套的方法。剛開始的時候,應當用新奇語句引起考官注意,使他一看到就驚嘆,不敢放棄,這是一個方法。文章結束的時候,應當用美妙詞句勾引考官心魂,使他愛不釋手。這是另一個方法。”收場一出戲就是勾魂攝魄的工具。讓人看了幾天以后,仍然覺得聲音縈繞耳畔、情形還歷歷在目,靠的都是在這出戲中的“撒嬌”,如同臨別時的回眸一笑。
填詞馀論
【原文】
讀金圣嘆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傳世,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稱許而贊嘆之也。殆其文成矣,其書傳矣,天下后代既群然知之,復群然稱許而贊嘆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幾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譽人而不得其實,其去毀也幾希。但云千古傳奇當推《西廂》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贊之,肓人亦能贊之矣。
自有《西廂》以迄于今,四百余載,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歷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圣嘆。是作《西廂》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廂》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①者之心,無不死矣。人患不為王實甫耳,焉知數百年后,不復有金圣嘆其人哉!
【注釋】
①操觚立言:執簡立言,指寫作。
【譯文】
讀金圣嘆所評的《西廂記》,能讓千古以來的才子心死。人們寫文章流傳于世,是想讓天下人和后代知道他,并且想要天下人和后代稱許贊嘆。等到文章寫成,作品流傳,天下人和后代都知道了他,并且對他交口稱贊了,作者的一片苦心,不是得到了最大的安慰嗎?我認為:沒有十分安慰。贊譽別人而沒有說到實處,那就離詆毀不遠了。只說古今戲曲應當推舉《西廂記》為第一,卻不說明它所以成為第一的原因,就像西施的美貌,不僅有眼睛的人贊美她,盲人也能贊美她。
從《西廂記》出現到現在有四百多年了,推舉《西廂記》為戲曲第一的,不知有幾千幾萬人,而能指出它所以是第一的原因的,只有一個金圣嘆。作《西廂記》之人的用心,四百多年沒有死,現在能夠瞑目了。不僅寫《西廂記》的人可以瞑目,但凡自古以來從事文學創作的人都能夠瞑目了。人們都擔心自己不是王實甫,怎么知道幾百年后,不會再出現一個金圣嘆呢?

明張深之校本《西廂記》書中插圖
【原文】
圣嘆之評《西廂》,可謂晰毛辨發,窮幽極微,無復有遺議于其間矣。然以予論之,圣嘆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人搬弄之《西廂》也。文字之三昧,圣嘆已得之;優人搬弄之三昧,圣嘆猶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詞幾部,由淺及深,自生而熟,則又當自火其書,而別出一番詮解。甚矣,此道之難言也。
【譯文】
金圣嘆評論《西廂記》,可謂明察秋毫,細致入微,再沒有任何遺漏。然而在我看來,金圣嘆所點評的是文人閱讀的《西廂記》,并非演員表演的《西廂記》。文章創作的訣竅,金圣嘆已經得到;演員表演的訣竅,金圣嘆還有待探究。如果他至今還活著,自己創作幾部新戲,由淺到深,由生到熟,那么又會自己將《西廂記》的評點燒掉,再重新作出一番詮釋。戲曲評論實在太難了!
【原文】
圣嘆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盡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也,人則鬼神所附者耳。
【譯文】
金圣嘆點評《西廂記》,其長處在于細致,短處在于拘謹。拘謹就是太細致造成的。沒有一字一句不是追根溯源,探求本意的所在,這樣確實是細致,然而也要知道作者在這里,有的是出于有心,有的則未必是出于有心。心里想到哪兒,筆就寫到哪兒,這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至于筆寫到哪兒,心也就想到哪兒,那么就不是每個人能做到的了。況且還有心里本來不想這樣,但落筆卻促使他寫成這樣,就像鬼使神差。像這樣的文字,還可以說是作者有意寫的嗎?文學創作,實在是通曉神明的,這不是騙人的話。千古的奇文,不是人寫出來的,而是鬼神寫出來的,人不過是被鬼神附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