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為防萬一，我們帶了備份的鮮魚、面和調料，放在保鮮袋里，如今正好取出來，齊心協力做了一份熱氣騰騰、魚香四溢的湯面呈給關公。

關羽也不推辭，接過來便開開心心地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說從未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這些場景我都拍了下來，想到了未來“郝味道”的廣告：關公在斬殺國賊曹操之后，吃了一碗鮮魚面……不，倒過來更好，關公吃了一碗鮮魚面，力氣大增，終于追上曹操，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這真是傳誦千古的絕唱！

公元208年的最后一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關羽吃得心懷大暢，說要把我們帶回去給他大哥當廚子。我們推搪了幾句，關羽也不勉強，扔給我們幾錠碎金，然后開拔東歸。

當我目送關羽的軍隊唱著勝利的歌聲，消失在拂曉的晨曦中時，我感到了一股來自身體內部的奇異拉力，還沒等到新一天的太陽出現，我們便連同帶去的一切，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拽回到2046年的時間傳送大廳。

尾聲

剛才還一片昏暗的世界，驀然之間被耀眼的燈光所取代，雷動般的掌聲也響了起來。無數白花花的可疑物從天而降。我暗道不好，忙沖過去將郝思嘉護在身下，那些東西便都落在我的身上，把我的衣服弄得骯臟不堪，散發出腐爛的氣息。

——是回收的食物，經過曹操、許褚等人腸胃的消化，變成了爛糟糟、黏糊糊的一團嘔吐物。還有Bobbi的尸體。

眾人狼狽地爬起，抬眼看去：姚總、沈總、羅秘書、老盧、小武、幾名“郝味道”的代表……許多人都在大廳的玻璃墻外歡迎我們歸來，和一天前送走我們的是同一批人。再看大廳墻上的時鐘，也只是下午三點，和我們離去的時間幾乎一致。對他們來說，我們不過是剛消失便又出現了，哪里想得到我們已經在生死關上走了一遭——

不，N多遭。

突然聽到幾聲犬吠，回頭一看，Bobbi正搖著尾巴，它被拋回現代后又活了過來。它似乎斷了幾根骨頭，站不起來，但還是努力沖著郝思嘉搖頭擺尾。郝思嘉大喜，也不顧它身上的污穢，沖上去緊緊摟著它。

我走出時空分割線，先沖進廁所去清理自己，好不容易弄干凈了才出來。姚總上來和我握手，滿面堆笑地說：

“小林啊，這次——”

我不及和他寒暄，忙問道：“姚總，漢朝以后是什么時代？”

“小林你逗我呢？三國嘛。”

“那三國以后呢？”

姚總看我不像是在開玩笑，可能想到了什么，笑容漸漸收斂，“三國以后就是……三家歸晉吧。”

“晉朝以后呢？”

“晉朝以后是……是……對了，是五代十國嘛。”

完了！我的心往下一沉，果然歷史被改變了，十六國、南北朝、隋朝、唐朝都不見了……

“姚總，是五胡十六國。”羅秘書在他耳邊小聲糾正。

“哈哈，對，是五胡十六國！”

靠！我懶得再問他，直接沖出大廳，跑到資料室，從架子上抽出一本《中國簡史》，翻開目錄：“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唐朝……宋朝……元明清……”

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我把這書扔開，又從架子上抽出一部厚厚的《三國志集解》——其實這本書的存在已經證明歷史沒有什么大變。但我還不放心，翻到正文第一頁，正是《魏書·武帝紀》：“太祖武皇帝，沛國譙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漢相國參之后……”

我無暇細看，直接翻到《武帝紀》最后：二十五年春正月，至洛陽。權擊斬羽，傳其首。庚子，王崩于洛陽，年六十六……謚曰武王。二月丁卯，葬高陵。

寫得很清楚，曹操仍然死于建安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220年，和之前毫無出入。怎么會是這樣？

再翻回曹操傳記中間，赤壁之戰前后的歷史也看不到任何改變，華容道的部分，裴松之注引《山陽公載記》說：公船艦為備所燒，引軍從華容道步歸，遇泥濘，道不通，天又大風，悉使羸兵負草填之，騎乃得過。羸兵為人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眾。

和我記得的內容一模一樣，可我是親眼看到曹操被關羽斬首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郝思嘉找到人照顧Bobbi后，換了套衣服也過來了。讀完這段話，她的臉上也是大惑不解的表情。我問她：“剛才我們都看到曹操被關羽殺了，對吧？”

“當然，這么可怕的場景怎么忘得了？”

“但歷史書上根本沒有寫啊！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我們的幻覺？”

“哪有那么清晰的幻覺？”郝思嘉緊蹙著眉頭，“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個我們沒有想到的原因。”

我們正在討論，姚總進來了，問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哪里敢實話實說，只說害怕無意中改變了歷史，引起嚴重后果，問姚總拿出發前的資料來比對。對來對去，也沒有發現什么不同。曹劉二軍交戰的時候，該地區正好被大霧遮擋，從太空中什么也看不見。

姚總還想再問，郝思嘉隨手簽了張支票給他，讓他去領剩下的尾款，他樂得屁顛屁顛地走了。我頹然倒在沙發上，嘆道：“明明歷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怎么史書上一點變化也沒有？”

“不，還是有的。”郝思嘉突然說。

“什么？”

郝思嘉指著《三國志》上關于華容道的那一頁道：“你沒有發現嗎？”

我大惑不解地搖搖頭，郝思嘉解釋說：“這段話后面本來還有一段話，我記得很清楚：‘軍既得出，公大喜，諸將問之，公曰：“劉備，吾儔也。但得計少晚。向使早放火，吾徒無類矣。”備尋亦放火而無所及。’也就是說，曹操從華容道逃生后，嘲諷劉備沒有及時追擊，如果在曹軍經過沼澤地時能夠追上，再用火攻，曹操就死定了。”

“對啊，”我也想起來，“出發前是見過這段記載的，怎么會不見了？”

“這很好解釋，”郝思嘉說，“就是曹操不能再說那段話了，因為劉備的部隊確實追上了曹軍，發生了接觸，再這么說就是自欺欺人了。”

“也就是說，我們的確改變了歷史？”我問，“但怎么可能只改變這么一點點呢？曹操被關羽斬首怎么說？”

“你還想不明白嗎？”郝思嘉卻似已經明白了什么，“既然我們所看到的一切的確發生過，而后面的歷史又沒有改變，邏輯上的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曹操并沒有死。”

“可他的腦袋都被——”

“那個人，應該不是曹操。”

我的嘴驚得合不攏，“不……不……不是曹操？那他是誰？難道是平虜將軍朱靈？可他一直自稱丞相啊。”

郝思嘉緊蹙眉頭，苦苦思索，“曹操素來狡詐多智，曾經在接見匈奴使者時讓崔琰代替自己，又設下七十二疑冢，讓人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墳墓……在赤壁之戰后的危急時刻，難道他沒有應對突發之變的計謀嗎？如果他不是曹操，如果曹操不是他，那么……難道……”

突然間，她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郝思嘉捂著肚子笑得喘不過氣來，“真正的曹操……真正的曹操……”

“是誰？”

“是夏侯杰！”

我呆若木雞，過了一會兒才找回語言，“這怎么會……”

郝思嘉總算止住了笑，正色說：“我們重看一遍當時的錄像吧，我想會找到之前沒有發現的線索。”

果然，我們在錄像里發現了更多蛛絲馬跡：曹操的一切行動——在沙渚停下來休息、將面賜給士兵、擄走郝思嘉等，實際上都是夏侯杰在拿主意。而曹操對他也十分客氣，把鮮魚面讓給他吃，甚至為他玩女人作掩護……

曹軍真正的決策者，居然是夏侯杰。

“如果夏侯杰是曹操本人，那么假曹操又是誰呢？”

我還是不解。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郝思嘉苦笑，“假曹操才是真正的夏侯杰！”

“什么？”

“冒充曹操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必須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心理素質，不能是大老粗，還得對曹操忠心不二，深得曹操本人的信任，這不是誰都可以做到的，夏侯杰恰好滿足這些條件。”

“并且，這個人在緊急情況下大概隨時要冒充曹操，那么曹操又要變成誰呢？再捏造出一個不存在的人來也太麻煩了，所以最好就是互換身份。曹操和夏侯杰應該本來容貌相似，所以才能經常相互冒充。除了服飾，最關鍵的區別在胡子上。一般人都會先入為主，覺得長胡子的看上去就是曹操，小胡子的就是夏侯杰，我敢打賭，那胡子是假的。”

“可曹操明明在自己的軍隊里，為什么要用替身？”

“這可以理解，在逃亡途中，一來隨時可能被追兵攆上，二來曹軍大敗，朝不保夕，難保沒有中低級軍人為了貪圖富貴發動兵變，綁了曹操去投劉備和孫權。所以這種時候，真正的曹操是誰，需要保持絕對機密，除了身邊親信的將領幕僚外，其他將士都不知道。他們平常最多是遠遠看到過曹操，換一個相似的人當然也認不出來。”

“還是不對啊，”我突然想到一點，“關羽當年曾經降曹，他應該認識曹操，為什么沒有識破？”

郝思嘉想了一會兒，“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關羽和曹操的關系不如演義中說得那么密切。當年關羽所見到的曹操，實際上也是夏侯杰假扮的，因為曹操從未真正信任他，當然也不會以身犯險和他相見，否則關羽一旦有異心，以他的力量和武藝，可以輕易擊殺曹操，誰也攔不住。”

“這確實有可能……那第二種可能呢？”

郝思嘉嘴角浮起一絲神秘的微笑，“華容道的故事也確實有道理……曹操待關羽不薄，也許關羽不忍心，所以假裝沒有識破真假曹操，只是斬了替身夏侯杰，因此放了曹操一馬。”

所以，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說起來，這場冒險對歷史只有極細微的改變，只不過死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夏侯杰。這個人能夠冒充曹操，舉止若定，想必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不過卻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任何事跡。由于歷史已經改變了，我們也不知道之后他在原本的歷史上做過些什么，有沒有后裔，但想來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否則史書對此不可能沒有記載。

至于為什么這段事跡在歷史書上也沒有記載，想必無論是曹操讓替身為自己送死，還是關羽“上當”錯斬了替身，都是不怎么光彩的事，所以魏蜀雙方的史書對此也就諱莫如深了。

但郝思嘉又想到一件事，噘嘴說：“慢著，還是不對啊……”

“哪里不對？”

“你想，在本來的時間線中，我們返回三國，改變了歷史，原來的歷史就被覆蓋了，創造出新的歷史，對吧？”

“沒錯。”

“那么，這段新歷史中，本來還有一個我、一個你，以及老牛等人。他們和我們不會完全一樣，譬如新歷史中的郝思嘉就不會知道剛才我背的那段古文……那么這個郝思嘉及林雨等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郝思嘉的問題問得很好，這也是研究時間旅行的物理學家一直在討論的，我告訴她：“關于這一點，也有很多理論。比如說根據泡利不相容原理得出，他們的意識被我們的取代了，因此也就消失了。”

“啊，那我們不是相當于殺人了嗎？”

“這只是一種理論。還有一種理論認為，每次改變，時間旅行者都進入了一個新的平行宇宙，所以他們也許對歷史進行了其他改變，到了另一個平行宇宙中……不過最有趣的一個理論是……我們融合了。”

“融合？”郝思嘉睜著迷人的大眼睛看著我。

“根據量子人擇原理，宇宙在時間旅行后重新坍縮，我們將回到一個仍然存在著我們的宇宙里，不過在這個宇宙中，我們的狀態肯定和原本宇宙中的略有不同。這個時候，就發生了一件和同一個宇宙分裂為平行宇宙正相反的事：來自不同宇宙的人物合二為一。”

“可是我絲毫沒有感覺到另一個我自己的存在啊？！”

“你當然不會感覺到，因為那個你和這個你幾乎是一樣的，所有的記憶都重組了，就像兩個文件夾合并一樣。除了關于時間旅行任務本身的內容不可以變動——因為這是這個宇宙存在的根基——其他的都被新宇宙替換了。”

“這倒是一個有趣的理論，”郝思嘉思忖著說，“這么說來，不管我們干什么，哪怕把秦始皇殺了，或者幫路易十六鎮壓了法國大革命，我們也會回到一個可能產生我們自己的新宇宙中，并且潛在的記憶會被替換掉。所以我們永遠無法意識到歷史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

“可能吧。”我聳聳肩，“不過這只是一種理論而已，如果改變太大，總會留下一些痕跡吧？這回只不過死了一個夏侯杰，其他歷史毫無改變，所以也不能證實了。”

郝思嘉認真地想了想，似乎想找到歷史發生改變的蛛絲馬跡一樣，不過歸于徒勞。“你是對的，后來的歷史好像真的沒有變化。”

“是啊，”我說，“三國兩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

“宣統朝內戰……第一次世界大戰……”

“宣統帝被刺……祥瑞帝立憲……第二次世界大戰……”

“古巴戰爭……第三次世界大戰……明光帝新政……”

“別背了，”我打斷郝思嘉，“反正什么都沒改變。好了，這些玄虛的理論以后再說吧。去你家吃面還算不算數？”

“當然算啦，”郝思嘉嘻嘻一笑，“這是跨越兩個宇宙的約定嘛。”

“那什么時候呢？”

“明天吧，明天不是慈永皇太后誕辰嗎？我們公司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