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寶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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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這樣開頭的：

赤壁之戰中，曹操的八十萬大軍都被燒死了，曹操一人逃了出來，在劉備和孫權的通緝下隱姓埋名，四處乞討，就快要餓死了。后來他來到長江邊的一個漁村，村里一位姓郝的姑娘可憐他，給了他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鮮魚面吃。曹操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這碗鮮魚面保住了他的命，讓他有了力氣逃回許都。后來曹操當了皇帝，想起郝姑娘的恩德，就派人回華容娶了郝姑娘為貴妃，郝家的鮮魚面也成了宮廷美食，名揚天下，成為一道中華傳統名點……

2045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坐在辦公室里讀著剛發送給我的這段不知所謂的話，大皺眉頭。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簡直可以說是漏洞百出。曹操雖說在赤壁戰敗后潰逃，可也不是他一個人撤退，何至于討飯？后來華容道上，關云長義釋曹操和他的手下，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歷史故事，與什么郝姑娘、鮮魚面又有什么關系？再說，曹操只是稱王，皇帝是追封的，真正當皇帝的是他兒子曹丕，看過《三國演義》的都知道……

我微微搖頭，關閉了智能眼鏡上顯示的資料，望向對面的女郎，皺起的眉頭這時又不自覺地舒展開來。那個女郎站在會客廳的一角，正在端詳墻上唐朝長安城的巨幅照片。她長發披肩，身段窈窕，亭亭玉立，發現我在看她，便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容光照人，我頓時有一種春風拂面的感覺。

“那個……”我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郝思嘉小姐，你給我看這個故事，是讓我們幫你去考察這個……傳說的真假嗎？”

話說我們“小時代”時間旅行公司，接到過不少莫名其妙的要求。今天有人要考證殷商艦隊有沒有到過美洲，明天有人想知道玄奘西游是不是帶了一只猴子，后天有人來問宋朝有沒有郭靖和黃蓉……至于家族傳說中那些純屬胡扯的玩意兒就更多了。去開動時間機器查看這種虛無縹緲的傳說，純屬把錢往海里扔。好在《歷史時段保護法》出臺后，這種麻煩事兒也少了很多。

郝思嘉卻搖了搖頭，“不，林先生，這個故事是胡編濫造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那你的意思是……”

“三十年前，”郝思嘉在沙發上坐下，凝視著我，“有一個叫郝二蛋的湖北農村青年，到武漢城里打拼，開了一家小面館，賣自己做的鮮魚面。這種面是用魚頭、魚骨和一種特別的醬汁熬的濃湯，加上筋道的手搟面和時令鮮魚蝦做出來的，在他家里也算是祖傳，不過沒什么名氣。為了給自己的面找點由頭，他絞盡腦汁，模仿其他飯館里的美食來歷傳說，編了剛才那個故事，裝裱了貼在面館的墻上。他只有小學文化，故事當然破綻百出，稍有文化的人看了都會覺得哭笑不得。”

“是啊，這個故事確實離譜了點兒，看過《三國演義》的人都不會這么寫嘛……”

“故事寫得這么糟糕，郝二蛋的面館生意自然也就不怎么樣。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在他垂頭喪氣、打算關門大吉的時候，有個叫馬寶瑞的暢銷書作家偶然進了面館，看到墻上這段話，覺得好玩兒，就給拍下來發到了微博上去——微博是當時的一種社交軟件，類似今天的腦博——結果居然被轉發了幾十萬次，郝二蛋的面館一下子聲名遠揚。遠遠近近不少人都‘慕名’來看他自編的美食起源，有的還一邊吃鮮魚面，一邊裝成曹操落魄的樣子玩cosplay，他的生意就這樣紅火了起來。不少人一開始只是為了好玩兒，后來卻真的喜歡上郝記鮮魚面了。”

“看來這鮮魚面確實味道不錯。”

郝思嘉笑了笑，“這個嘛，有機會你來嘗嘗，多少有些獨特的風味吧。總之郝二蛋的面館一下子出了名，利潤也滾滾而來。兩年后，郝記重整店面，開了分店。又過了五年，分店開到了其他城市。二十年后，郝二蛋在國內外有超過一百五十家分店，還在美國上市了。今天，郝記已經是國內赫赫有名的餐飲業巨頭——”

“等一下！”我叫了出來，“你是說，那個郝記就是……就是鼎鼎大名的‘郝味道’？這家店我知道，我家樓下就有一家啊。”

“是啊，我的名片上都有。”郝思嘉提醒道，“剛才給你了。”

我忙從兜里掏出她的名片仔細端詳，果然在“郝思嘉”三個字下，印有“郝味道股份有限公司執行總裁”字樣。剛才她給我名片，我看到這名字就想起了《亂世佳人》，加上只顧看姑娘俏麗的容貌，便沒留心看下面的字我又驚詫地看了她一眼，“郝味道”可是赫赫有名的公司這姑娘看樣子才二十多歲，就做到了執行總裁，她又姓郝，難道是……

“郝二蛋就是我父親，”郝思嘉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直言道，“他后來改名叫作郝偉旦，原來的名字就不怎么提了。我父親其實是一個很有自尊、很要面子的人，最無法忍受別人嘲笑他。鮮魚面起源的笑話雖然給了他發家致富的機會，但他一直耿耿于懷。不過天大的笑話已經鬧了，還能怎么辦呢？當‘郝味道’成功以后，我父親就一直設法把這件事抹去，不但公司內部絕口不提，還出許多公關費，讓報紙和雜志也不要提及此事。所以這十多年下來，雖然‘郝味道’越做越大，這件事卻漸漸沉下去了。”

“是啊，我就沒有聽說過。”

“但如果要找的話，網上還是能搜到。所以我父親也一直沒有放下這個心結，直到幾年前，得知時間旅行向民用開放之后，他才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希望可以徹底解決這件事。”

“不會是回到三十年前，讓你父親去換一個鮮魚面的故事吧？”我不由得苦笑，“但這是你們發家的關鍵原因啊，如果這樣玩兒的話，那不是‘郝味道’公司都不存在了？”

“當然不是了。”郝思嘉搖頭，“我父親的意思是，回到三國時代，讓曹操吃上這碗鮮魚面！”

我愣住了，過了片刻，才搖搖頭，“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郝思嘉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們只需要回到三國，給曹操送碗面就行了。如果曹操吃到了這碗面，那么就證明我父親沒有瞎編，最多是細節有些不準確。這樣一來，不僅他的心結可以放下，而且如果我們設法把這場景拍下來，對公司也是非常有力的宣傳。”

“郝小姐，你應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嘆口氣說，“由于時間旅行的量子干擾效應，任何時空點的時間旅行都會對原有時空的平滑度造成破壞，所以旅行之后，這一時空區間被損壞，下一次別人就無法進入同一時間段了……目前還沒有很好的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根據《歷史時段保護法》，開放民間旅行的時間段基本都在冰河時代之前。你要去侏羅紀看恐龍，那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可要是回到三國，那就……難了。”

郝思嘉一笑，“林先生，我是燕京大學歷史系的碩士，我自然有辦法讓上面特批一個歷史研究開放許可。”我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的確，為了歷史研究的需要，政府會允許一些歷史時段的時間旅行，但那是為數不多的特例，想不到郝思嘉竟能拿到特批。

“但這也不能解決你的問題，”我回過神來后說，“這種特批只限于通過歷史視窗觀看歷史事件，絕對不允許進入和改變歷史世界，否則的話，我們會涉嫌篡改歷史，說不定得在牢里過下半輩子了……”

“具體操作起來很容易規避，不會有人知道的。據我所知，這種事國內外很多公司都干過，說白了，如果你們不接我這單，別的公司也會接。”

“可萬一查起來……”我仍然心有余悸。

郝思嘉含笑問：“林先生，請問在貴公司進行一次常規時間旅行收費多少？”

“五十萬。”我料到她要說什么，“不過郝小姐，哪怕你給我一百萬，我也不會——”

郝思嘉伸出右手，五根白皙纖細的玉指伸展在我面前。

“五千萬，”她說，“我出五千萬。”

我一時愣住了，郝思嘉湊到我的耳邊，用一種魔鬼般誘惑的聲音說：“給你一個人的。”

2

這么說可能比較矯情，不過我確實不全是為了那筆錢，當時不知怎么搞的，我鬼使神差地答應她考慮看看，或許……我心底是想和郝思嘉繼續接觸吧。

并且到頭來，那筆巨款也沒歸我。“小時代”的管理還是比較嚴格的，時間機器絕非我一個人所能開動。郝思嘉的頭一筆款到賬后，我不得不拿出其中大部分來打通各個關節，自己幾乎沒留下多少，不過在這過程中，我也了解到了許多以前不太清楚的事。

時間旅行中爭議最大的就是改變歷史的問題。許多民眾都害怕出現這樣的事——時間旅行者回到遠古踩死一只螞蟻，于是人類文明滅絕。但自從人類開始時間旅行后，即便是所謂純觀察的過程也不可避免地會對周圍環境造成一定影響，比如熱輻射、電磁波吸收等。如果真有所謂的蝴蝶效應，歷史也許早就改變了——當然，可能確實改變了，但我生活在改變了的時空里，自然也不會知曉。

無論如何，我們所要干的事情比起純觀察也不過進了一小步。其實這樣的禁忌之旅偶爾也會發生，只要小心點，就不會出什么事。我聽說過許多真真假假的故事，比如在時間機器的早期試驗階段，就有人跑去聽二十世紀的愛因斯坦拉琴，又派了個姓項的特種兵回到戰國去見證秦始皇登基，結果這個大頭兵再也沒有回來……還有一個廣泛流傳的故事，說有人偷偷跑去1815年的厄爾巴島把拿破侖放了出來，讓他又復辟了一回，建立了百日王朝。我不禁納悶，難道原本的拿破侖沒有復辟過嗎？

不管怎么說，雖然出了這些事，但地球照樣運轉，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妥。那么，我們給曹操送一碗面吃，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惜紙包不住火，我們的計劃才剛剛開頭，老板姚總就找我去談話，果然有人透了風……如今東窗事發，我絕望地等著坐牢。

但結果，郝思嘉打了個電話，一切就被擺平了。

她還追加了五千萬。

一億元是帶有魔力的數字，我們整個公司都被她買通了。實際上，現在時間旅行的生意不好做，因為成本高昂，一般人消費不起，又只限于觀察，所以大部分游客新鮮勁兒一過，就喪失了興趣，而且不少可以觀察的時間區域都被損壞，更影響業務。我們公司每年都要虧損幾千萬。郝思嘉的這筆錢，真是救命稻草。所以公司的高層都寧愿冒著坐牢的風險，也要做成這筆生意。

最后，各方面酬勞重新調整后，我成了新成立的“面操”（“下面給曹操吃”的簡稱）項目的實際負責人（也就是說，出了事，黑鍋由我背），我個人拿到了五……萬，也不少了，不是嗎？

不管怎么說，事情已經上了軌道，此后一年里，我和郝思嘉經常見面，討論這個項目的具體細節。郝思嘉不愧是歷史學科班出身，幫我搞清楚了很多混淆的地方。

“這么說，關云長義釋曹操只是傳說，不是歷史？”一天見面時，我問她。

“是的，《三國志》只說劉備派人追擊未果，沒有什么關羽在前頭伏兵的事，你想想也知道，曹操戰后是往自己的地盤逃，劉備如果要埋伏，得在赤壁之戰前就派關羽率軍深入曹操的后方，這非常危險，即使可行，變數也太多了，根本不現實。”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可我還是不明白，華容道是個什么道？為什么曹操非得從那條道走呢？”

郝思嘉干脆從頭說起：“曹操戰敗后要回到曹仁留守的江陵——也就是南郡的治所，必須要經過一片巨大的沼澤區。在春秋戰國時代，這一帶是個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湖，就是著名的云夢澤，到了三國時期，云夢澤的很多地方已經干涸，但仍然有大片沼澤濕地，十分難行。華容道就是穿越這片大沼澤的一條要道。”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我被電視誤導了，還以為它是山間小道呢……那么我們這次送面就在華容道上？”

“是的，這是最好的選擇。實際上，赤壁之戰時段已經被歷史學家打開過時間視窗進行了觀察，資料比較多，我們可以利用。”

“那曹操敗走華容道的時間區域還能夠進入嗎？”

“這個沒問題。由于經費問題，觀察正好在曹操逃離赤壁戰區之后就中止了。但在那一時段，觀察的范圍也包括了從赤壁到江陵的廣泛區域，我們完全清楚華容道的地形。”

時間視窗實際上是一個極小的時空蛀洞，可以接收周圍環境中的信息——如電磁波一類——再通過數據分析還原出當時的面貌。不久后我就看到了赤壁之戰的畫面：赤壁戰后，曹軍的部隊在赤壁附近被劉備和孫權的追擊部隊分割殲滅，曹操帶著殘兵狼狽逃竄，第二天和周瑜率領的精銳江東軍發生戰斗，又減損了大半人馬才勉強脫身，然后他便踏上了華容道。此后的情形不得而知。

不過結合歷史資料，我們可以分析得出，曹軍企圖從華容小道逃回江陵，卻又遇到險阻。不久后，他們險些陷入一片沼澤，曹操不得不令一些羸弱的士兵躺在沼澤上，讓其他的步騎踩在他們身上通過，這又死傷了許多人，最后撤回到江陵的兵馬寥寥無幾。當然，其他方面撤退下來的軍馬還有不少。不過單就曹操親帶的這一支來說，可說是狼狽兇險到了極點。

但光知道這些還不夠，在實際出發前，我們必須得了解曹操通過華容道，最后到達江陵的詳細時間坐標。這個難題被最新技術解決了：超遠距時間視窗。我們將時空蛀洞在離地面數萬公里的遠地軌道上打開，這樣可以保證時空點附近的損壞不至于影響地面，又將從高軌道觀察得到的影像進行數據分析和圖像恢復。足足花了幾個月，我們才終于掌握了曹操一行迤邐而西，經過一系列地點的準確時間。但因為距離太遠，且當時有霧，對于其中的細節還是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