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
王爺坐在前排,后面跟著幾處官員的坐席。慶元帝與皇后在上,太子在左,酒過三巡,都略已經有些醉意了。
堂中正有女子揮舞水袖翩翩起舞,隨著鼓聲一點一點迸出來的舞步婉轉佳麗,婀娜多姿。蘇年錦趁著眾人寒暄的當空偷偷站在慕疏涵的身后,附耳與他說了一句,“妥了。”
慕疏涵一驚,瞇眼側身看了看她,“怎么做到的?”
蘇年錦狡黠一笑,目光朝著為眾官員斟酒的丫鬟身上一瞥,“她是我的人。”
“呵!真是個賊啊。”慕疏涵恍然大悟,“就這么不知不覺把符藏到那些官員身上了?”
“江湖神偷,我可是三百兩銀子雇來的。”
“那,一會就看你的好戲了。”慕疏涵搖頭輕笑,杯盞中的瓊釀一飲入喉。
燈火搖曳,有暗夜里的煙花飛入天際,發出一串蓽撥的聲響。炸開的一朵朵祥云直耀進眾人的眸子里,穿云裂石,普天同慶。
“吾皇在上,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安居樂業,圣體康泰,國運昌盛,乃是我大燕之福,社稷之福,黎民之福。”戶部侍郎孟靖起身恭賀,話音剛落就得到所有官員的拜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愛卿不必多禮,今日太子生辰,朕也不過是想為自己的孩子辦一場宴席。朕老了,以后太子還要多靠你們這些老臣,都免禮吧。”慶元帝看了看在自己身旁癡傻的皇后,笑容里不自覺多了一絲苦澀。
“太子年少有成,憂國憂民,也是我等之福。”孟靖再次躬身,隨著歡慶的鼓樂繼續說著,“瑤圖纘慶,玉葉騰芳,如今太子妃也懷有龍家血脈,實乃大喜。臣以為,應在京中建所沐恩寺,讓百姓日日參拜,亦可求子,以嘉獎太子妃為社稷做出的貢獻。那寺廟可成為皇室的代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馬屁精。”蘇年錦白了孟靖一眼,縮在慕疏涵背后小聲道。
“他說你就聽著,阿諛奉承的話本王早就聽習慣了。”慕疏涵眉眼一彎,慵懶的樣子竟如漫山遍野的虞美人一般。
蘇年錦一怔,瞥了瞥嘴,隨即朝那丫鬟看了一眼,丫鬟示意,暗中出手,便見——正在說話的孟靖微一彎身,赫然從袖口中掉下一團東西來!
眾人一愣,慶元帝也跟著往那看,此時孟靖已是渾身哆嗦,口中直喊:“不可能,不可能……”
待到眾人看清楚,堂中早已亂作一團。掉下來的不是別的,正跟在怡睿王府搜出來的東西一模一樣,是黃符加太子的衣服!
“大膽孟靖!你……”
慶元帝瞇眸,雙手直顫,只是還未說完,便見旁側大臣更換酒盞的當空,也掉下來一道黃符后面粘著太子衣服的布料!
“啊……”眾人大驚。
一時間,所有人都瞻前顧后偷偷看自己的袖口,只是不看還好,一看臉色皆是一驚,立馬由紅變白,嚇得雙腿直顫。
嘩啦啦……嘩啦啦……
一道道黃符從各官員袖口掉出,那顏色此刻比鬼魅還扎眼,所有人都一個接一個地跪在地上,大呼:“皇上恕罪……”
“到底怎么回事!”慶元帝如今氣得臉色發青,看著一干眾人!
“這些布料,的確是我的衣服……”慕辰景站起身來走到眾人中間,隨便撿起一些布料看著,“是有人想陷害你們。”
“不錯!”話音未歇,便見蘇年錦站出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若太子也知道這是陷害,那么怡睿王家中藏有黃符之事,怎就不能是陷害?”
“你是誰?”慕辰景瞇眸。
蘇年錦淺淺一笑,緩緩自耳側拉出一張面皮,當原本的面目露在眾人面前時,眾人一駭。只見面前女子膚若凝脂,指若削蔥,媚眼如絲,氣質高華,尤其一雙黑眸,竟閃著曜石一般的光芒。
“妾身大不敬,還望皇上恕罪。”蘇年錦曲身看了慶元帝一眼,而后淺笑道,“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黃符,鐵證如山,皇上是不是也要把這些大臣全部抓起來?”
“倘若是他們自己做的,必是要抓的。”慶元帝目中多了一絲火焰,緩緩看向蘇年錦。
有小廝穿堂在慕辰景身邊附耳說了幾句,不待蘇年錦回話,堂下的慕辰景忽而傾身,向她走去,“本王倒是很好奇,你這衣服是從哪里弄的?”
“看來王爺有點分不清重點啊。”蘇年錦笑了笑,“如果這些大臣是被陷害的,那么怡睿王就是某些人用同樣的手段陷害!”
“笑話!”慕辰景仰天大笑,步步緊逼,“那本王問你,這衣服可是太子妃給你的?”
蘇年錦一怔,“是……”
“那本王再問,這黃符是隨便從寺廟拿的?”
“是……”
“黃符上的字也是隨便寫的?”
……
蘇年錦心里一沉,莫名有些慌。
“卦師說有人詛咒本王才害我多災多難,這并不是空穴來風,怡睿王府搜出來的黃符,用的是皇家天恩寺里的符,上面的‘太子速死’也是用的天家朱砂,這些旁人都有嗎?”
大臣們一聽,忽然松了口氣,皇室里的事,再怎么復雜也不關他們的事吧。
“本王再問你,怡睿王跟太子妃要本王的衣服了?”
“沒……”
“這些你捏造出來的證據,能與真正的證據比擬嗎?”慕辰景雙眸半瞇,字字咄人,“不知你說的‘某些人用同樣的手段’是怎么個意思?別人,也能輕而易舉得到這些東西嗎?別人,也能準確算出黃符在哪嗎?別人,也主動請求太子妃索要本王的衣服嗎?!”
蘇年錦踉蹌一步,一時間方寸大亂,支支吾吾。千算萬算,怎忘了太子是算準了慕宛之有口說不清了……
“你這可是欺君大罪!”見她說不出話來,慕辰景抬手卷了卷袖口,冷笑一聲,“本王知你救夫心切,不過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就誣告本王陷害怡睿王,未免也太不把這些王公大臣當回事了。”
“蘇氏,向太子妃索要太子衣物可是當真?”座上慶元帝忽而開口,聲音清冽。
“妾身……”蘇年錦屈身一跪,“當真,只是想向皇上證明,若有人故意陷害,也是可以做到的。”
“那你如今把偽造的證據都做出來了,可是找到幕后真兇了?”慶元再問。
蘇年錦低了低頭,“沒有……”
“那你如今唱這出戲,也未免太把皇家的喜宴當兒戲了。”慶元始終面無表情,冷冷道,“來人吶,把蘇氏一并押進監獄,不日與怡睿王共審。”
蘇年錦額上冒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弓身時淺杏色的褂子一抖。
有侍衛進入堂中,隨著慶元的旨意把蘇年錦拉出堂外,蘇年錦緩站起身,正巧看見顧筠菱正立在旁側的簾子后看著她。四目相對,蘇年錦微微苦笑,到底,是算錯了……
邁出正堂,有煙花飛入天際,轟的一聲四處炸開,晃得眼疼。
“快走!”
侍衛催促,蘇年錦正要轉身,卻聽身后忽而傳來一句,“等等!”
大堂立刻又安靜下來,慕疏涵著一赫色華服,腰間佩紫帶,手中執玉扇,于燈火下觀去,松節高引,芝蘭冠樹。
“四子,你是要求情?”慶元看了看他。
“回父皇,兒臣并不是要幫她。”慕疏涵執手稟報,“只是想傳證一個人進來。”
“誰?”
“天下第一準卦師——張天師。”
慕辰景眸中一暗,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怎么,四弟也想讓他幫你算一卦?”
“當然。”慕疏涵堪堪一笑,“張天師算得那么準,乙亥年算出天有大旱,丁丑年算出行仗不宜,己卯年算出山東旱澇,再三年算出江西起兵造反,如今算出三哥暗行詛咒,本王還真是想讓他給算算,看看本王的運勢如何。”
“倘若只是想給你自己算,也不必專門在宴席上說吧。”慕辰景冷笑。
“張天師素來只算國運不算個人,上次因太子之事關系國事,茲事體大才揭穿三哥,倘若本王想單算,張天師未必肯給本王這個面子。”慕疏涵搖扇,夜里的風夾著鳳仙花的淡香入鼻,“如果父皇在這,本王也好討張天師這個貴人的神機,太子沒什么異議吧?”
慕辰景一愣,搖了搖頭,“隨你。”
“好,謝太子。”
慕疏涵單手一揮,即有侍衛押著張天師進得堂來,那人如今寥落窘迫,胡子花白額頭冒血,儼然一副喪假相。
“你這是作什么?”慕辰景揚聲質問。
“太子別急,本王讓他慢慢算。”慕疏涵懶懶地將扇子丟在一邊,緩緩踱步站到倒地的張天師面前,低頭笑問,“張天師,本王問你,本王今日是否宜出門?”
張天師氣息大喘,半晌才道:“宜……”
“哦?那本王半路逢見瘋狗擋道,差一點就被它咬傷,這可如何解釋?”
張天師一滯,“差點咬傷就是沒咬傷,逢兇化吉,宜出行。”
“原是這般。”慕疏涵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本王今日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方才又飲酒過多,明日是否就不宜出門了?”
“這……”張天師微微闔眸,“是否宜出門,與這無關。”
“哦?本王看未必吧。”慕疏涵笑意更濃,“偶感風寒身體不好,神智就容易不清醒,神智不清醒,就容易辦錯事,辦錯了事,沒準就犯了什么罪,犯了罪,可能就得砍頭,你說這門是出得還是出不得?”
“你有點過分了!”慕辰景喝斥道。
慕疏涵不以為意,仍然緊盯著張天師,“那張天師有沒有算過自己,也有這么一天被押在這堂上?”
“從不算自己。”
“可惜了。”慕疏涵冷冷一笑,“是不會算還是不敢算?張天師熟讀易經八卦,事事算得那么精準,難道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落到如斯境地?本王且問你,私開賭坊什么罪?販賣私鹽什么罪?誘拐良家婦女什么罪?欺上瞞下什么罪?誣告皇族什么罪?私養孌童什么罪?!”
“皇……皇上饒命……”張天師俯首直哭。
“怎么回事?”慶元冷眸半瞇,發出一道寒光。
“回父皇,這張天師,就是一江湖騙子!”慕疏涵轉身,眉目舒朗,“兒臣已經查明,張天師家中養孌童三十二名,金銀六十余萬兩,青樓房契十八所,什么旱災洪澇謀反之事,也都是有各地眼線前來相告,其他之事更是信口胡說!”
“此事當真?”慶元雙手一攥,不可思議地看向張天師。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你……”慕辰景驚訝之余不忘提醒,“張天師,可否有人逼迫你?這幾十年的名聲得來不易,何苦要自己糟蹋自己?倘若這些事都是有人為了專門對付你而栽贓陷害,本王一定還你公道!”
“太子,張天師什么人,難道你還不知道嗎?”慕疏涵堪堪一笑,隱著一絲疏離,“當初太子去找張天師時,不知道他正與孌童茍且嗎?”
“你什么意思?”慕辰景微怒,“本王如何知道?”
“太子息怒,那我們就好好問問這個張天師。”慕疏涵撩袍踱步,離得張天師更近,“說!怎么知道怡睿王家中藏有黃符的!”
“四王爺饒命,四王爺饒命……”張天師此時猶如螻蟻潰散,磕頭如搗蒜,“一切,一切都是太子指使我的!”
“什么?!”眾人大驚,連著座上慶元帝皆是一震。
“你在胡說什么?!”
“是太子,都是太子。”張天師額頭冒汗,渾身止不住地哆嗦,“那日太子前來找我,想借我算卦準這個的名聲,來幫他做一件事。太子說他已經把黃符和衣服都藏在了怡睿王的書房里,只待我‘掐指一算’,他就前去揭穿怡睿王,好治三王爺個欺君大罪……”
“啊……”堂中官員交頭接耳,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你胡說!”慕辰景抬腳就往他胸口一踹,張天師直直倒在地上,“大膽狂徒!本王也是你能污蔑得了的?!”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張天師哆嗦著身子不敢再說一句話。
“說下去。”慶元帝聲音漸冷,堂中瞬時安靜下來。
“是,是……”張天師咽了口唾沫,低著頭道,“怡睿王完全是被冤枉的,這些都是太子一手策劃,太子告訴我之前他搜過怡睿王的書房,那次就把黃符夾在書中了。太子允諾給我十萬兩,并囑咐我事后要消失一段時間,草民一時利欲熏心,才……”
“滿口胡言!”慕辰景青筋暴起,聲音驚得滿堂一震,“分明是栽贓陷害!怡睿王府搜出的東西人證物證俱在,現在反要來咬本王一口!”
“太子錯了吧。”門外的蘇年錦微微一哂,“方才妾身就驗證過了,這些證據,都是可以偽造的。”
“你……”
“太子一心想要扳倒怡睿王,并且蓄謀登基。皇上若是不信,可以去太子內室搜查,那里有黃袍一件,草民親眼見太子穿過……”
“什么!”
眾人大驚,慶元猛地站起身來,指著堂外侍衛即是下令,“搜!”
一時間,堂中大亂。
慕辰景踉蹌一步,眉心緊成川字,直直逼向慕疏涵。
不多時,就見侍衛舉著黃袍進得殿中。細看下,袍中繡九龍,袍擺刺十二章紋,分明是九龍至尊才能穿的一件龍袍!
“混賬!”慶元雙目圓瞪,眸光直逼太子!
“父皇!”慕辰景撲通一聲跪地,“兒臣冤枉!父皇要相信兒臣,兒臣是被誣陷的!”
“這些東西……也是別人能誣陷的?!”慶元目中充滿血絲,凝著太子不放,“好一個朕的愛子,朕的愛子!”
“父皇,兒臣是冤枉的,是冤枉……”
“這些侍衛都是太子安排護送張天師離開的侍衛。”慕疏涵拍手,即見一批穿著太子府官服的侍衛被押上堂來。侍衛們一見太子,皆是低頭而轉向慶元,“求皇上恕罪……”
“不……不可能……父皇……父皇饒恕兒臣吧,父皇饒恕兒臣吧……”慕辰景邊跪邊喊,直直向慶元爬去。
“逆子!陷害兄弟謀朝篡位,朕要廢你太子之位!朕要將你斬首示眾!朕……”
“啊……”側簾后的顧筠菱忽然大叫出聲,眾人向那望去,只見她此刻臉色蒼白,身下已有一攤血跡……
“快宣太醫,宣太醫!”慕疏涵忙向堂外大喊。
“父皇,父皇你饒過兒臣吧。”慕辰景已經爬跪到慶元腳下,拉著旁邊皇后的裙裾哭喊道,“看在母后和孩子的分上,饒過兒臣吧,兒臣知錯了……”
“滾!”慶元一腳踹開慕辰景,抬手指向堂外,“宣太醫!”
天際又有煙花炸開,轟的一聲,震得耳朵嗡鳴。
……
廿一。天有大雨。
慕宛之進府換了套干凈的月牙白衣裳,一襲淺衫只襯得身形修長。窗外雨絲斜入,染得滿室都有一股淺淺的泥香。
木子彬報完剛剛分進府中的家丁名單,而后走近一步道:“皇上這次龍顏大怒,暫把太子關進中宮,任何人不得探望。”
“張天師怎么樣了?”慕宛之淺啜了口茶。
“當日就咬舌自盡了。”
“嗯。”慕宛之放下茶盞,“后日父皇要去天恩寺參拜佛祖,各王府內眷都要跟著,你去準備準備吧。”
“是。”
木子彬正想退下,卻見夏芷宜火急火燎地趕過來,蓑衣尚還在身上披著就進了門,“爺,我的月銀能不能多給點?”
木子彬很識相地靠在了一邊。
“要那么多銀子作什么?”慕宛之看著蓑衣上的水滴答滴答全流到屋子里,示意木子彬給她褪下來。
夏芷宜一邊脫一邊嚷嚷,“我要買富貴。”
“富貴?”
“回王爺,就是上次那個狼人。”木子彬道。
“買?”慕宛之好似想起來了,“怎么,他又被捉住了?”
“是。”夏芷宜悶悶不樂,“被五皇子抓住了。”
“他要賣給你?”慕宛之有些驚詫。
“嗯,十萬兩。”夏芷宜撇撇嘴,“那個沒心肝的東西,知道我沒錢,竟然還開那么高的價錢!”
“那他知道你現在的月銀是多少嗎?”
“知道啊,十兩。”
“噗……”木子彬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笑什么?”夏芷宜白了他一眼,“先給我漲點月銀,剩下的我來想辦法,反正富貴我是買定了!”
“別白費心思了,他耍你呢。”慕宛之也搖頭輕笑,鳳眸映著窗外的木槿花,“那個富貴,他要定了才是真的。”
“啊?”夏芷宜一聽直跺腳,“那怎么辦!真夠無恥的,上次沒搶過我這次還耍我!”
“他的傷好了?”慕宛之低頭,看了一眼茶盞里的茶末子。
“早就好了,心里就惦記著富貴,這不,剛剛給逮住了。”夏芷宜沒好氣地答,“富貴不會聽他的,還不知道他怎么對付富貴呢。”
“他要那個狼人,必定是有大用處的。”
慕宛之淺笑一聲,眉眼彎了彎,猶如春日的驕陽,明媚炫目。
細雨如絲,有花木橫疏,燕子低回。
后花園已經被雨淋得一派清新,眀薇湖中碧波蕩漾,荷花盛開,雨勢轉小,柳枝搖曳,錦鯉擺尾。
有涼涼的風送到船舫,和著琴音一波一波四散蕩開。
慕疏涵伸了個懶腰,把手里的魚食一股腦全撒在湖里,轉了身子看著對面那兩人,“我說,這次給太子的打擊可不小,如果還扳不倒他,那就太費勁了。”
“你還想怎么扳倒他?”蘇年錦喝了口茶,噙著風笑了笑,“被關押在中宮,說明皇上已經采取手段控制他了。”
“遠遠不夠啊。”慕疏涵皺眉,“私穿龍袍,怎么也得廢了他這個太子吧!”
“難。”司徒明軒停了琴弦,亦是一笑,“說到底,這龍袍早晚是要太子穿上的,皇上那么寵他,斷不會說廢就廢。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太子妃剛剛流產,皇上心疼他還來不及。”蘇年錦接了司徒的話茬,“如今皇后一會瘋癲一會清醒,聽宮里說太子妃痛失幼子時皇后曾經清醒過,還替太子求了情,所以皇上才把他養在中宮,不讓外人干擾。”
“對他真好……”慕疏涵撇撇嘴。
“怎么,沒人疼的四爺吃醋了?”蘇年錦笑意更濃,“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們是怎么買通張天師的?”
“這個……”慕疏涵撓了撓頭,船舫外的雨絲子打在他青色衣衫上,濡濕了一小片,“都是三哥的主意,我也是順著他的意思說的。”
“他?”蘇年錦一怔,想不到彼時他在牢獄里,什么都安排好了……
“太子找張天師,斷不會那么莽撞,一定會找個背景清白好解決的。”蘇年錦蹙眉,“你說的張天師那么多罪狀,太子又不傻,如果他知道張天師販賣私鹽寄養孌童,肯定是不會用他這顆棋的。”
“他的確很干凈,三哥派人查他的時候查了好一陣子。”慕疏涵咋舌,“他的那些罪名,都是我們給他安的,其實說實話,混跡朝堂他還真挺有兩把刷子。”
“那是因為什么?”蘇年錦愈發聽不懂了,張天師當日如此窘迫,為什么會幫慕宛之?
“人哪里有完美的時候。”旁側的司徒微微一哂。
“沒錯,是人都會有弱點的。”慕疏涵把頭探出船舫狠狠吸了口涼氣,哈哈笑了兩聲,“都說他上無老下無小獨善其身,其實他有個兒子,被三哥找到了。”
“這么巧?”
“不是巧,是想要捉住一個人的弱點,就得順藤摸瓜知道這些年他都在做什么。”慕疏涵忽而認真起來,這一點,他三哥做得簡直行云流水天衣無縫。
“多年前張天師還沒出家,就與同村一個姑娘生下一個孩子,后來戰亂爆發四處狼煙,家鄉給燒了,姑娘孩子都死了,他才決意出家的。”
“孩子沒死?”
“嗯,幸好那孩子手背有塊紅記,不然張天師也不會認啊。”慕疏涵挑了挑眉,“當初張天師一家人流離失所,那姑娘和孩子與他走散,姑娘一個人養不活他,碰巧有大戶人家肯收養,就送人了。十幾年后,那小公子……”
“小公子無惡不作,販賣私鹽,要死罪,被三爺找到了?”蘇年錦聽得一驚,跟說戲文一樣,不知道是上天真幫慕宛之還是他故意找了個罪名把那孩子判了死罪。
“一命抵一命。”慕疏涵一笑,“到底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張天師這許多年里,也找過那個孩子吧……”
“嗯。”
所以慕宛之才順藤摸瓜先找到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可是紅胎記在,又是老家地方的人,張天師肯定會認的。就像太子的龍袍到底是他真穿了還是如太子抵死不認的那般說被人陷害一樣,事情的真假,又有誰知道呢……
蘇年錦淺喝了口茶,有些涼了,借著明湖外的雨慢了慢呼吸。對付慕宛之,也才剛剛開始吧……
是夜。
慕宛之剛剛沐浴完,只搭了一件冰綢衫子,青絲間的水慢慢滴下來,衫子一濕,狹長的鎖骨半露,于燈下竟顯得過分耀眼。
蘇年錦臉色微紅,抬手將簾子放下,又在案幾前倒了盞清茶,緩道:“爺不去秦姐姐那了嗎?”
“就宿你這吧。”他抬腿進來,往屋里細細一看,“還有棋盤?”
“嗯,沒事的時候自己下著玩的。”蘇年錦低了低頭。
“棋局那么多種,屬珍瓏難破。”他嘆一聲,“下棋反而是難為自己。”
“可以靜心。”
“還以為你想靜心的時候只去聽琴。”慕宛之一笑,鳳眸里綻出一些明光。
“自小就喜歡聽。”蘇年錦也揚了揚唇角,“爺這次進牢獄,我還帶著司徒去了茶樓,也就是在那認識太子妃的。”
“聽說也認識了四王妃?”慕宛之信手端過那杯茶,吹了吹茶末子,“四弟有沒有和你說什么?”
“他?”蘇年錦挑開燈花的時候一怔,“倒是沒告訴我,那四王妃說什么了么?”
“說天下女人都不能和她爭夫,唯你可以。”
“噗……哈哈哈……”蘇年錦忍不住放下手里的剪刀,“怪不得他不告訴我。”
“那么爭風吃醋的一個女人,你怎么做到的?”慕宛之也搖頭輕笑,“這幾天可沒把四弟頭疼死。”
“我?”蘇年錦也坐到床邊和他挨著,床頭上的雕架放著那次他專門為她畫的畫,在燈影下顯得迷蒙秀麗。
“爺可知道她為什么那樣說?”
“為何?”慕宛之一笑。
“爺沒聽出來,她是譏誚我的么?”蘇年錦瞥了瞥他,“那意思就是,誰都可以搶,唯獨蘇年錦搶不過我。”
“這就……正面交鋒了?”
“爺少拿我當樂子。”蘇年錦沒好氣道,“自此以后妾身就是四王妃的眼中釘肉中刺了,老四敢跟我說么,他說了,我第一個先打他,再回去收拾他家里的那個。”
“這么厲害?”慕宛之挑眉,“如何收拾法?”
“塞她嘴里一百個肉包子,讓她閉嘴。”
“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攬上她的腰身,笑得將下頜抵在她肩頭上,“原來我家中也有個母老虎。”
“何止,還是個醋瓶子呢。”有呼吸輕輕繚繞在脖頸,蘇年錦一怔,隨即撇了撇嘴,“爺方才那樣說,分明是不相信我。”
“并沒有……”
“那是什……”
他忽而將薄唇覆在她唇上,燈影幢幢,蘇年錦只感覺一陣清涼從鼻口一直向下。他的眼中有如玉一般的光澤,先是緊緊的看著她,而后一寸一寸的劃過她的皮膚,蘇年錦呻吟一聲,他忽而加重力道,緩緩合上眼睛,剝開衣扣向更深處索去。
窗外有蛩鳴之響,綠柳花樹都隱藏在一片燈影里,隔著窗紗似乎也能聽到風吹過嘩啦啦的聲響。蘇年錦被壓在下面,感受著身上一陣又一陣的熱潮,緩緩閉上眼,卻從眼角處流下淚來。
沐原,我恨不得與你一起死,也不想這樣茍且偷生……
房頂。
一片礫瓦被緊緊扣上,著荼白色錦袍的男子深吸了口氣,涼風吹過,拂動發間墨絲,夾著股淡淡的竹青香氣。
月影婆娑,眀薇湖面就蕩在眼底,男子輕輕一笑,唇角滿是苦澀。也不知是風太涼還是有沙石迷了眼,他看著湖面上的燈影與蓮花就簌簌落下淚來,越落越多越滾越燙,從眼角穿到唇角,尚未發覺便已淚流滿面。
忽有鴉青色錦袍男子也暗運輕功飛過來,站在屋檐的頂尖,在他身后看了半日,終才走近稟道:“時辰差不多該走了。”
荼白錦服腰間一枚流云百福的玉佩,那云紋形若如意,綿綿不斷,與錦服混成一體,更顯清貴。
“皇甫,替我照顧好她。”他重又吸了口夜里的涼氣,唇角一扯,竟是一抹如同煙花一樣耀目的笑意。
“她那樣子,看起來永遠不需要別人照顧。”皇甫澈暗了暗睫,月華流瓦,夜色真好。
室中紅燭凝淚,透著一絲微微的嘆息。
……
天陰了數日,至七月初三才放晴,皇家祭拜也延遲了幾天,玄武廣場前,已聚集大隊人馬。
除去太子,各王府皆是王爺與內眷同行,正室側室郡主世子,但凡有的,一并帶上。眾人都有些納悶,以往祭拜活動持續七八天,王爺只帶王妃前行,而此次竟然將王府內眷全部帶上,不知是何用意。
車馬上路,前面是侍衛隊伍,后面跟著大內高手,再后便是慶元與王爺們。
空氣中夾著田地里淡淡的瓜香,青草的香味也不時入鼻,與田野間農作的百姓和成一曲清平樂,回味無窮。
蘇年錦與夏芷宜、秦語容、慕瀟吟共乘一輛馬車,方布青帷簾子將外面的陽光遮得嚴嚴實實,這一會竟覺得有些憋悶。
“可不可以把馬車前面的門簾打開啊?”夏芷宜熱的直嘟囔,“把窗簾打開也行,這也太悶了。”
“不行不行,外面是皇家儀仗,母妃這樣做就是對皇室的大不敬。”小人兒在一旁提醒著。
“哪那么多規矩……”剛要站起身來的夏芷宜悻悻坐下。
“我說,好無趣,咱們玩游戲吧?”
“我說,唱歌好嗎?”
“不然下車活動活動?”
夏芷宜一直瑣碎個不停,乃至最后竟然沒有一個人再肯理她。
“你能消停點嗎?”窗簾外忽而進來一道不耐煩的聲音,“喳喳呼呼那么大聲,就怕父皇聽不到嗎?”
夏芷宜一聽氣勁更大,“我嚷嚷怎么了?就是悶嘛,就是熱,還不讓人說了?”
“規矩懂不懂?”窗外那一聲更亮。
“規矩?我是你三嫂,有你這種弟弟兇嫂子的嗎?”
夏芷宜這么一說,慕嘉偐立時噤口,悻悻揚眸看了看前面的車馬,冷哼一句,“本王最見不得你這種悍婦,三哥怕你我可不怕你。”
“三哥怕我?”夏芷宜一愣,猛地挑了簾子瞪了他一眼,“怕我,怕我一個月才給我十兩月俸?連狼人的一個手指頭都買不起!”
“你就是有那么多銀子買他,他也不一定跟你。”慕嘉偐微扯唇角,田野間一股風拂過發絲,側面看風流模樣竟如謫仙一般。
“你可真是愛他……”
夏芷宜氣呼呼放下簾子,不想再和他說話。
“啊喂,你什么意思?”
“祝你們早生貴子!產個小狼人給我養!哼哼!”
“噗……”蘇年錦在一旁聽得差點忍不住。
“母妃,狼人其實都差不多,你再去買別的不就行了。”慕瀟吟眨著大眼睛看著她。
“這可不一樣!那狼人明明是我的,憑什么就被他搶走了!”
“那你就奪回來嘛。”
“怎么奪?”夏芷宜一下子把眼珠子睜的老大。
“圍棋、射箭、投壺、賽馬,比文,比武,擲骰子,或者看狼人愿意跟誰嘛。”
“對啊,比誰聰明啊,他肯定不如我聰明!”
窗外忽有一陣涼風,吹得蘇年錦一個精神。興奮的聲音還蕩在四周,看來,有好戲了……
一路行駛到天恩寺,高九百九十九個臺階的寺廟佇立在山坡之上,隔著兩側竹林遠遠望去似有云霞渺渺。天入黃昏,車隊井然有序地進入后山,待明日再登山入寺燒香祈福。
各府內眷都分配在不同的內廂,大皇子慕佑澤住的是梅苑,慕宛之住的是蘭苑,慕疏涵住竹苑,五皇子慕嘉偐住菊苑。太子沒來,五皇子又沒有內眷,一行人寥寥幾個,倒也安排的下。
廂內鋪一層暖光,八寶屏風隔著門外的風聲,竹葉沙沙,有蛩響有蟬鳴。
難得有風,蘇年錦心里暗暗念著,進了屋把一壺涼茶放在案角上。
書桌前的慕宛之著一色單衣,清癯的身子掩不掉鳳眸中的星光。身子后面支開了窗架子,月色橫斜進來,和著燭光一同鋪進桌上長卷,卷中蘭花開得正艷。
“孤蘭生幽園,眾草共蕪沒。雖照陽春暉,復悲高秋月。飛霜早淅瀝,綠艷恐休歇。若無清風吹,香氣為誰發。”蘇年錦看著看著就讀出聲來,笑意染在唇角,“爺也喜歡蘭花?”
“蘭花喜清淡。”慕宛之蘸筆又在蘭蕊上添了一墨,“本王并不喜歡花,只是圖個清靜罷了。”
“這蘭閣里也沒人能打擾到爺吧。”蘇年錦瞅了瞅耳房里的燈都滅了,順勢道,“吟兒睡下了,王妃也累了,現在萬籟俱靜,爺不想清靜都難。”
“心不靜。”
蘇年錦一怔,上前兩步坐在書桌對面,“喝茶。”
“呵。”慕宛之停了筆,“你倒是會吆喝。”
“那趕明我也賣茶去。”蘇年錦撇了撇嘴,“煮點綠豆都能解暑,本小利薄,也就是賺個吆喝。”
慕宛之瞇眼一聽,單手負后,看了看那茶盞,淺淺一笑,“無功不受祿。”
剛才還是沙沙的風聲,這一會竟然停了。
蘇年錦倒也不賣關子,把涼茶倒好往他那推了推,“我剛嫁進王府沒多久,爺老實告訴我,每年天恩寺祈福,是不是各府王妃都要出節目的?”
“嗯。”
“那這次皇上讓王爺們連妾室都帶著,又是為何?”
“我也不知道。”
“妾室們也要出節目嗎?”
慕宛之仍然搖了搖頭,“不知。”
“無趣。”蘇年錦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就怕祈福后在天恩寺多待幾天,讓我們這些妾室都跟著參與皇家活動,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到時候萬一丟了臉可就……”
“以往王妃都是比個琴棋書畫,當是在祈福之后給皇室里帶點生機的樂子,你不必那么憂心。”慕宛之搖頭輕笑,“想來你也有如此無措的時候。”
“那可不,總覺得皇上這次把我們都叫出來有什么目的……”
目的……
慕宛之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天恩寺的無惠大師,歷來知道傳位卷軸放在哪里的……
翌日。
寅時三刻,慶元便同皇后等一行人開始爬山拜祭,一步一個臺階,天邊才剛露出魚肚白,竹林里還有各種小蟲的叫聲,就見黃袍一點一點向上移動。慶元年輕那會,幾乎每個月都會爬一次山,拜拜佛祖,如今老了,一年也才來這一次,但九百九十九個臺階必然是要爬的,誰也攔不住。
臺階兩側全是侍衛和火把,空氣里還有黃油的味道。慶元瞇著眼,由著身后的官員給他披了袍子,越往上越冷,但是沒人敢吱聲,也唯有這時,慶元可以好好想一些事情。
皇后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太醫說隨時都有去的危險,他但凡一想,左心處就痛的不行。他愛那個女人,曾經馳騁沙場或是桃花竹林,她陪著他,出謀劃策甚至義無反顧和他在一起,他用一輩子也還不清她對他的好。可是,十年前的逼宮,把雍帝逼死的那一刻,他的皇后也瘋了,報應么……
為何,不是報在他的身上……
“還是爬上來了。”
一聲陡然響在耳邊,慶元一震,往下望了望,這九百多層的天梯,也不知是何時爬完的……
天大亮。
“無慧,朕……”
“難得清靜一回,先去祭拜佛祖如何?”
“嗯。”
無慧也老了……
“山上的桃花開時,貧僧釀了桃花酒,知你與皇后愛喝,專門留著。”
“皇后愛喝,朕便陪著她喝,十幾年都這么過來,虧你有心。”
“清修之地,除了寒,便是寂,你們來了,多少也能熱鬧點。”
“呵!那倒是,想當年打仗時,你是愛熱鬧的。”
“陳年往事。”
無慧端著僧袍與慶元并肩走著,眾人跟在后面緩行,一陣陣笑聲傳入耳中,竟讓人分不清到底是誰在笑。有很久,沒見過這個年近花甲的皇帝如此笑過了。
日中時分,天氣又悶熱起來。
夏芷宜與慕嘉偐又回到山下,兩相對峙,還有一些下人遠遠看著。
“你敢賭么?”夏芷宜有點不耐煩,拿手當扇子扇風。
“本王為什么要與你賭,那狼人本就是我的。”
“堂堂一個大男人,說這話還要不要臉!”夏芷宜怒瞪他一記,“你有銀子可以買他,我沒有,你就是勝之不武欺負女人。要是你敢和我賭,我輸了以后就再不與你要狼人,心服口服!”
慕嘉偐有一瞬出神,半晌才道:“你真煩。”
“誰讓你和我搶狼人!”
“本王是光明正大買來的。”
“我銀子都付了,你跟誰買的?”夏芷宜氣呼呼地恨不得立時撕碎了他!
日光真毒,慕嘉偐熱得喘不上氣來。
“你到底敢不敢和我賭?”夏芷宜上前一步,“連女人都怕,你還是不是男人?!”
私底下,竟有下人笑出聲來。
慕嘉偐抬頭看了看陽光,命身后的奴才緊扇些扇子,才半瞇了眸幽幽道:“賭什么?”
“三局兩勝制。”那廂話音未歇,夏芷宜隨即喜上眉梢,“誰贏了第一局,誰來定下場賭什么。”
“有意思。”慕嘉偐冷冷一笑,“那誰定第一局?”
“我!”
“為什么?”
“因為我是女人,弱勢。”
“你……”慕嘉偐緊緊看著她,眉毛都要擰成八字形,看她身壯如牛地站在那,糾結著,“你……弱么……”
“弱。”夏芷宜毫不羞愧,“天氣太熱,我腸胃不好,以前能吃五個饅頭,現在才能吃仨。”
“真是……心寬體胖……”
慕嘉偐哼哼兩聲,已經不知道說什么了,畢竟,早晨他才吃了半個包子而已……
梅苑,有茶的香氣。
蘇年錦有很久沒見過慕佑澤了,自上次太子府一別,至今好幾個月。她仍記得她寫紙條偷傳給慕佑澤的時候,不過都是托宮里的眼線辦的,他應該不知道幕后主使是她。只是,如今他把她喊到梅閣來,究竟是為什么呢……
一進門就看見慕佑澤正端坐在樹下飲茶,薔薇花開在墻角,襯得他一襲白衣如雪。
她福了身,緩緩走進他,才發現他一直是笑著的,眉眼彎得如同月牙兒。
“何事這么高興?”
“夏有涼風。”他的聲音竟如溪水一樣清澈。
“噗。”蘇年錦撲哧一笑,看了看身側搖動的竹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正是此意。”慕佑澤睜著一雙呆滯無神的瞳,依舊笑著,“讓人煮了茶,你嘗嘗。”
“早就聞到香氣了。”蘇年錦也不客氣,徑直坐在他對面笑盈盈地端過來茶盞。
“可還好?”
“嗯,茶香入鼻,湯汁清潤,確實是好茶。”
“可知這茶的名字?”
蘇年錦笑意更濃,“進院子的時候就聞出來了,濃濃的桂花香,一定是桂花茶了。”
“呵。”慕佑澤也跟著笑起來,“知道瞞不過你。”
“大皇子喜歡桂花?”蘇年錦又淺淺啜了一口。
“嗯,兒時宮里有桂樹,八月時常常爬到上面摘桂花吃。那時嬤嬤常找不到我,就在宮里挨個問一遍,有一次還在桂樹底下睡著了,硬是沒發現在樹上吃桂花的我。”
“原來,你也有如此調皮的時候……”蘇年錦邊笑邊說,正抬頭看見他那一雙無神的眸,猛地一頓。
“呵呵,那時候我們兄弟幾個,會比賽看誰摘的桂花多。”慕佑澤沒聽出她言語間的落寞,繼續道,“常常是三弟摘的最多,他很厲害。”
“莫不是因為手快?”
“技巧吧。”慕佑澤笑著搖搖頭,“彼時我們才四五歲,爬到樹上都摘桂花,唯有他摘枝,然后把枝上的花瓣一股腦串下來,比我們快得多。”
“看來王爺小時候還挺聰明的。”蘇年錦低頭看了看花茶,默默一哂。
“我們幾個里面,屬三弟隱忍。”慕佑澤抬手在半空摸著,后于旁側樹枝上摘下一個布袋來,輕盈盈打開來,正是一包豆子。
蘇年錦立時怔在那,原是,他知道了……
“我起初還以為這豆子是三弟給我的,急忙忙趕過去也沒幫到什么忙,眼睜睜看著太子被刺,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你做了很多吧……”蘇年錦緩緩放下茶盞,半晌才道,“為三爺求情,讓太子原諒三爺,讓三爺理解太子,又或者,當三爺被關進牢獄里時,你還幫他搜羅過證據……”
“這些微不足道。”
“不。”蘇年錦看著他明凈的面頰,只覺得嗓子眼里忍著一股酸脹的疼痛感,“彼時我給你豆子,是想告訴你太子當日有可能陷害三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于深宮這么多年,你又如何不懂。只是我低估了……低估了你視手足情誼那么重,是想……讓他們和解吧……”
慕佑澤聽罷,唇角的笑意緩緩散去,噙著風低了聲音,“我并不想當帝王……”
……
蘇年錦一路恍恍惚惚回去,穿花拂柳間衣服皺了也渾然不知,腦子里天翻地覆地旋轉,一時眼黑,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歇一歇。日近黃昏,有暗影鋪在身上,讓她驚覺一身涼意。
原來,原來一切都是為他……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需要你幫忙。”
“大皇子又怎知我會幫你?”
“各取所需。”
“所需?”
“你不是蘇巖的女兒,兩年前蘇巖之女就在江南病死了。”
夜色,濃的猶如一條黑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