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鶯當窗。
夏芷宜新買了一對小兔子,那兔兒通體雪白,眼睛通靈水澤,白日看起來也覺雙目猶如曜石熠熠閃光,讓人愛不釋手。她專門招來慕瀟吟來看,笑盈盈地抱著兔兒走到小兒面前,“怎么樣?我準備把它養成我的心腹。”
“心腹?”小人兒擰了擰眉毛,“兔兒怎么能成個心腹法?”
“以后見到兔兒就如同見到本妃啊。”夏芷宜洋洋自得,“不管到哪,見兔兒者等同于見本妃本人,或者……或者無論在哪,只要兔兒出來,那些平民百姓就得對著它下跪以示尊敬。再或者需要辦事時,讓下人帶著兔兒去就代表本妃的意……”
“母妃……”慕瀟吟頗有些無奈,“你是小人兒書看多了么……”
“嗯?”
“別說兔兒都長一個模樣,到哪百姓都看不出來是不是王妃的,就算養個寵在身邊,也該是大一點的。”慕瀟吟撇了撇嘴,“這也太小了,完全代表不了母妃的威嚴。”
“啊?”夏芷宜一下子來的興趣,低身湊到慕瀟吟身邊,“那你說該養個什么好?”
“狼人。”
“狼人?”夏芷宜蹙眉更重,“那到底是狼還是人?”
“十里外的集市上就有賣啊,放在山野里的奴隸,卻不會說話只會殺人,買來讓他聽命于你就好了。”
“這么厲害!”
“嗯。”小人兒點了點頭,“以前吟兒見過,但是不敢上前看,母妃若希望身邊有個保護自己的寵,把狼人買來就好了。”
“嗯!那我速去派人看看!”
夏芷宜說著就放了手中的兔子轉身向外走,只是還沒等把話吩咐出去,就忽聽身后小兒又喊了一聲。
“母妃——”
“嗯?”夏芷宜回頭,看著一丁點的小人兒心生好感,“怎么了?”
“父親回來了。”慕瀟吟皺著眉,“一來就去了錦姨娘那里,母妃難道不覺得自己很不重要么?”
“什么?他回來了?”夏芷宜心里一驚,“怎么沒有人來告訴我!”
“父親不讓木子彬說。”小人兒哀嘆一聲,“母妃,你要是再不努力挽留父親的心,小心哪日你也成了吟兒的姨娘……”
夏芷宜眉心一跳,竟覺得窗外的風陡然很冷……
清崎軒。
層層黃帳被一一挽起,夾著午后窗外的嶙峋光影,讓整個書房都顯得靜雅寧謐。
蘇年錦坐在凳子上,看著桌前慢慢描畫的他,眉眼彎了彎,“爺是做好打算了嗎?”
“打算?”慕宛之抬頭看了看她,袖下又是一筆,“聽木子彬說你都安排好了,本王也就沒有其他打算了。”
身后的窗欞映著午后的日光,有風吹著她藕荷色的團褂,繡著杏花的袖口簌簌抖著。她唇角依舊掩著笑,“那日在太子府,爺不是都告訴我了么。”
“彼時怕你不懂,不曾想你竟領會的這么透徹。”他沒抬頭,鼻尖蘸了墨在宣紙上又是幾筆,“已經查出幾個來了。”
“查出來了?”蘇年錦一怔,沒想到他速度這么快,“那爺打算如何處置?”
“除了死,還能怎樣?”他依舊耐心地作畫,聲音無瀾,似乎在講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錢權之下,也終歸是這樣的結果。”
雕窗外有叢叢修竹,風一吹嘩啦作響,他著的一色靛青袍子映著窗外的景色愈發顯得青翠。爾雅淺雋,玉帶揚飛,晴日當空,萬物靜好。
他放下筆,把那宣紙慢慢張起來,借著窗口的光笑了笑,“許久不作畫,竟也沒有生疏。”
“可是畫完了?”蘇年錦緩緩自凳間站起,看他把描摹的畫展向她,不覺一愣,“方才爺并沒有常常看我,卻不想畫得這么像。”
他眉眼彎著,似乎許久不曾笑了,任她站在那,修長的指尖下一幅美人圖含詞未吐,氣若幽蘭。那女子眉目如畫,姿色天然,竟與眼前人兒一模一樣!
蘇年錦接過那圖來,左右端詳了半天,終于抬起頭來,“可否送給妾身?”
風拂袍裳,他單手負后笑道:“本就是為你畫的。”
篤篤篤——
木子彬忽然敲門,蘇年錦笑著將畫接下,轉身出去。
書房里,光線忽暗了幾分。
“查出來了。”
“講。”
木子彬微微躬身,“自韓春臨做了一品,手中權力漸長,除被官員巴結逢迎外,他還在各大錢莊和賭場洗了一批銀子,可能最近要有大動作。”他不由得想到蘇年錦的一顰一笑,背后不覺一陣冷汗。
“哪里來的銀子?”慕宛之半瞇了眸,淺道了一聲。
“西北禹地。”
他一怔,眸光深邃。
“你說,他現在最想對付的人是誰?”
木子彬抬頭看他,逆光中辨不清他的表情,“西北禹地是前朝叛黨的巢穴,他既然能和那邊聯系得上,必然是想借勢除掉現下最好除掉的人,而且……”
“而且,讓人懷疑不到他。”慕宛之接口,指尖觸摸著案頭的杯盞,微滯,“除掉太子,嫁禍到本王頭上,一舉兩得。”
“那王爺的意思是……”
楊柳搖蕩,春光乍泄。
東跨院的賬房里,木子彬正一頁一頁對著賬目,忽見夏芷宜似霹靂一樣閃出身來,張口就問:“王爺呢?王爺怎么不見我?”
“王妃這么急著找王爺是……”木子彬站起身來,皺了皺眉。
“這都幾天了?王爺回府四五天了吧,白天沒人晚上沒影,我好歹得見見他!”夏芷宜有些憤憤,“不和我說話也就算了,克扣我月俸竟然扣那么多!讓本妃以后還怎么過啊!”
“克扣王妃月俸的事情,是王爺吩咐的,在下也無能為力……”木子彬從案角繞出身來,明眸一軟,有些羞赧。
夏芷宜一愣,看他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身長八尺風姿特秀,擱在別人都是風流公子,他卻能當起王府管家,著實不容小覷。
“這……這么說吧,我見不到王爺,勞煩你帶個話。闖禍我也闖了,禁足我也禁了,好歹給我條活路讓我花點銀子買點東西,不然我會憋瘋的!”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王府那么大,還缺那點銀子嗎?”夏芷宜一把截過來他的話,秀眉一挑,“見不到他,你就先支我一些好了。”
“在下不是不想替王妃傳話,只是……”木子彬蹙了蹙眉,清瑾面色略作為難,“王妃且看一看這賬簿……”
他揚袖遞與她賬本,夏芷宜一怔,順手接過來,只見上面全是用朱筆密密麻麻圈著的字,來回翻了幾頁,不覺心驚,“這……這賬簿……”
木子彬見她明白,遂點了點頭,低聲道:“不瞞王妃,這府里的銀子最近流出很多,可是看賬簿又看不出,所以我徹查了一遍,便得到了這些。”
“告訴王爺了嗎?”
“還沒有。”
“這賬簿本妃先拿回去,好好看看。”夏芷宜說著就往袖筒里塞,邊說邊轉身,“回頭還你。”
“這不太好……”
“什么好不好的,看完就給你!”
夏芷宜大喊一聲即刻湮沒在院外的花影里,剩木子彬一人在堂口微怔,竟覺手里空蕩蕩的……
日薄西山。
蘇年錦由著允兒攙扶進了后花園里的涼亭,配著幾盤糕點與一壺好茶,綠葉翠濃,好風自請。
“王爺晚上還過來嗎?”蘇年錦淺淺坐下,手心里拈著剛剛摘下的海棠。
“海棠樹下說相思,主子這就想王爺了?”允兒偷偷伸了舌頭戲謔著。
“你這丫頭……”
蘇年錦白了她一眼,便又聽她道:“王爺說晚膳回來還與主子同吃。”
“那我晚上去小廚房做些蕓豆黃和鴨餅來,王爺應該會喜歡。”蘇年錦抬頭看她,仔細囑咐著,“你現在就去準備些好的佐料與食材,等我晚上下廚為王爺做幾道菜。”
“是。奴婢知曉啦。”允兒撇了撇嘴,忙不迭地下了臺階。青翠衣影向著后院而去,只剩一地清風卷著花瓣。
蘇年錦這才收了笑意,眸中隱著一脈黑色,細細地端起案角的茶,看著里面漂在水頂的幾片茶葉,緩飲了一口。
“姨娘的燙傷好些了嗎?”
涼亭下一汪碧色的湖,慕瀟吟穿著一身小花褂就站在湖邊,抬頭輕輕問著。
蘇年錦聞言往下一望,見四處并無秦語容身影,只那一團碎花漾在湖邊,滿目清澈地看著自己。她笑著放下茶杯,起身扶著廊帷下來,移步到她身邊為她打了打褂角上的土,才道:“姨娘的傷好多了,你怎自己出來了呢?”
“母親被王妃拉去喝茶了。”吟兒抿了抿唇,長睫撲閃撲閃。
“你母親與王妃合得來,是好事。”蘇年錦揚著唇角,細細打量著她。不過只有四五歲,然眉眼卻像極了秦語容,沒有慕宛之的鼻高目明,反多了一分江南女子的碧玉小家。
“姨娘最近常和父親用膳嗎?”小人兒見她不再說話,兀自問道。
“是。”蘇年錦探頭看她,“改天你來姨娘這里吃,姨娘給你做好吃的松……”
“我不愛吃。”小人兒一忙打斷了她的話,“父親以往都與吟兒一同吃,姨娘好不羞恥,竟與吟兒搶父親。”
“我何曾與你搶過?”蘇年錦一怔,看著面前目露兇意的小人兒。
“你讓吟兒沒了父親,讓母親沒了夫君,你就是吟兒的敵人!”慕瀟吟惡狠狠地瞪著她,手掌攥得緊緊的。
蘇年錦蹙眉,盯著她只覺心內一片寒涼,半晌才幽幽開口:“你母親教你的?”
孰料那小人兒冷冷扯了唇角,“像你這種賤人就該口腳生瘡,不得好死!”
“你說什么?!”蘇年錦不信黃口小兒能說出這般狠毒的話,身子微微一顫,扯得自己心口生疼。
“對付賤人何須用教?”
小人兒齜著牙叫罵,看著蘇年錦面色一下子從紅變成慘白,方想打她幾巴掌,身子卻忽然頓在那。而后,卻見小人兒紅潤的臉蛋上暖暖勾起一抹笑顏,緩緩靠近呆愣的蘇年錦奶聲奶氣道:“姨娘抱抱吟兒。”
湖中的倒影映著兩人,小人兒將雙臂勾向蘇年錦的脖頸,冰涼的觸感讓蘇年錦頓時回神,眸中乍亮,一忙推開她,“不要碰我……”
小人兒順勢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姨娘罵吟兒,姨娘罵母親……”
“怎么回事?”修竹后冷不丁一聲,讓兩人的目光都投向那處。
“父親……哇……”小人兒哭得更大聲,骨碌爬起來一忙躥到慕宛之身邊,鼻子泡一吹一吹,“姨娘罵母親是青樓里來的,姨娘罵母親,姨娘罵吟兒,哇……”
慕宛之聞言一抖,隨即給了身側木子彬一記眼色。木子彬低身退下,慕宛之一下子將吟兒舉抱進懷里,移步至蘇年錦身前。
蘇年錦原來半蹲在地上,此時見慕宛之走近方才緩站起身來,曲身福禮。
“你何故推小兒?”慕宛之看了看懷中尚還在抽噎的小人兒,出口責備。
“我……”蘇年錦打了瀟吟一眼,才回神道,“我方才還以為她會推我到湖里……”
“哇……父親她騙人,姨娘騙人……”懷中小兒哭得更兇,一頭扎在慕宛之懷里,“姨娘說母親是賤貨,是青樓里的,罵吟兒……罵吟兒……”
湖邊兒的蘇年錦聞言蹙眉,心中又是另一番心事。
“你是如何得知的?”慕宛之些許動怒,緊緊盯著她,“在小兒面前說這等話,你如何忍心?”
“我不曾說。”蘇年錦低頭,眉心卻是高高蹙起。
“父親,你要為吟兒做主。娘親不是青樓里的是嗎?”小人兒迷蒙著淚眼呆呆看著慕宛之,讓人無端跟著心疼。
“不是。”慕宛之愛憐地看了小人兒一眼,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你若瞧小兒不慣,大可以向我來說,不必做些虛假混賬的東西。”慕宛之轉眸冷冷地看著她,她低眉頷首,此時入他眼里的也不過是她頭髻上的一枚海棠簪,還是晨時他送與她的。
“我不知秦姐姐身世,若是知道也定不會同小兒說。爺若信我,就回去好好教訓一下小兒,這么小便信口雌黃,大了就不好再管。”蘇年錦略略抬眸,說得不卑不亢。
懷中小人抽噎不斷,只抿著小嘴可憐巴巴地看著慕宛之。一雙小淚眼早已哭得像個核桃,連腮頰都紅得讓人心酸。
“小兒什么性格本王自是知道,倒是你,前頭跟她說完這些污穢回頭再跟本王裝委屈曬本分,本王還真是小看了你!”慕宛之不聞不動,然說出的話卻字字如針一般扎在她心口。
蘇年錦聞言半晌,才淺淺笑起來,唇角一抹苦色,“既然爺心中自有公理,那今日之事,妾身就任由爺處置。”
“放肆!”慕宛之愈發瞧不得她這副模樣,不覺怒道,“別人都是欠你的不成?本王欠你?這怡睿王府欠你?眾下人欠你?還是王妃妾室欠你?!”
蘇年錦垂默著頭,見他遲遲不再說話,方才平靜道:“眾人不欠我,我也不欠眾人。”
她聞得她頭頂上的粗重呼吸漸漸變弱,小兒抽噎聲亦越來越弱,原以為他們悄無聲息地走了,抬起頭來時才發現他還在靜靜看著她,讓她一怔。
“上次小兒燙傷你的事你別懷恨在心就好。”慕宛之說完頭也不回地抱著小兒離開,只剩她一人在原地有口難辯,心中苦酸。
他是當今日之事——是她在報復么?
蘇年錦面色一黯方想回頭,卻見不遠處趴在慕宛之肩頭的小人兒正沖她笑。那一笑,不啻悶天滾雷,將蘇年錦徹底駭住了——
這小兒,到底藏了多少把戲?!
三日后。
中午的日光,竟讓人更昏眩一些。
濟濟下人皆跪在偌大的后院里,甚至連灑掃處的侍婢都被傳喚來,連句安都還沒請,便直接跟著別人一樣跪在墻根處,大氣不敢喘,頭也不敢抬。
堂前支了一把紫檀云紋藤心扶手椅,三張杌凳,蘇年錦與夏芷宜坐在同側,慕疏涵依著慕宛之坐在旁邊,撐著一把竹骨扇揚著春日的風。
“本王此次太子府之行驚擾奇多,概府中內奸所致。”慕宛之淺揉了揉眉心,指掌掩在鼻梁上,好似合眼在說一件與己無關之事,“本王不知我這府里還有多少細作,什么時候來的,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互通了多少與本王有關的消息,以此種種。不過本王現在就給你們一個機會,站出來,本王饒你們不死。”
下頭并沒有出聲的人,一片黑壓壓的奴仆,愈發將頭埋得更低。
“庚辰年十月,本王南下,路遇前朝余黨圍剿;辛巳年夏至,本王身染咳疾,久病不愈;癸未年初冬,本王于京郊遭鬧事難民堵截,幸有衛軍方才脫險;而就在前幾日,太子遇刺,疑犯乃本王隨侍,現在想想,之前種種,也該有你們這些探子的功勞吧。”慕宛之忽地抽腕,露出一雙滿是精芒的瞳眸,“還不站出來?”
午時的風裹挾著君子蘭的香氣鋪面而來,卻抵不過他眸中肅殺的凜冽,終又隨著暖風而去,只剩一地哀寂。
“三哥,我看還是算了,他們都不想要自己的性命,我們還憐惜什么?”見無人動靜,慕疏涵揚扇,堪堪一笑,“來人,把細作揪出來。”
話未落,早已侍候在側的侍衛即從人群里捉出兩個灰布衣衫的年輕人,而后猛地一甩,二人撲通跪地。
“王爺饒……”
“不必說了,既是你們無話狡辯自認罪證,也當是本王白予你們兩年的俸食,權當補給你們妻子兄弟了。”慕宛之眸皆不曾抬一下,拈起案上的壽眉茶飲著,“拖出去杖斃。”
“王……”
二人尚來不及辯解即被守衛拖了出去,不久哀嚎的聲音即傳到院子里,聽得人心頭寒顫。
“剩下的細作,你們當真以為本王捉不出來?”凌厲的光射向院中一干人,慕宛之忽而冷冽。
這一場肅清細作之役,慕宛之怎會如此輕易罷休。太子將人埋于王府兩三年他竟不覺,若不是此次太子要借那個侍衛奪他兵權知他計劃看他動作,又怎會輕易讓這些探子暴露出來。想來,太子也發了狠招,去他書房了解最重要的東西——他三年來辛辛苦苦積攢的證據——都付之一炬毫無價值了。
他遞給守衛一個眼色,便又有三人窸窸窣窣被拖出去。加起來五人,分別分布在茶房、花匠、車馬與隨侍中,皆不是重職,卻能在關鍵時候給他一個大絆子。
下人惶惶,臉色一個比一個差。
慕宛之屏息,但一想這些探子從一進府就伺機潛伏,他的心頭就如長了刺一般!
“來人,將平日里與這些人交好的下人也拖出來,杖斃。”慕宛之說話聲音并不重,卻如千斤壓頂,讓人推拒不得。
蘇年錦于一旁淺淺蹙眉,仆人里有二十歲的青年有四五十的老奴,有瘦弱單薄的丫頭有面容憔悴的仆婦,這些下人平日里相依為命,即便細作隱藏極深,可這幾年跟他們相處的下人們彼此說不上十句話也能說八句,如何才算交好?即便交好,又怎會到杖斃的地步?
“王爺饒命啊,王爺饒命……”
“小的不知他是細作,求王爺開恩……”
“奴才不知情,奴才不知情啊……”
院角處支了數十張寬凳,一個個奴才即被守衛壓制按在板凳上,任如何哭叫皆沒人敢出聲阻止。
“打。”慕宛之又飲了一口香茶,眼簾輕合道。
“啊!啊……”
“救命!救命!”
“啊……”
“父親……娘親……嗚嗚娘親……”
院角里突然出現一個四五歲的女童,伸著手對著院角哭喊。下人里沒有一個人敢拉她,只看著慕宛之的臉色愈來愈沉。
“把這孩子也溺了。”慕宛之半瞇了眸,聲音愈冷,“細作之子不能留。”
身后的侍衛隨即拉女童出去,小兒早已哭得滿臉是淚,不停地大喊與掙扎,卻被侍衛一把夾在身側,大步向院角水缸走去。
下人們將頭垂得更低,滿院子除了林梢枝動與一行人凄慘哭號聲,竟再沒一人敢吱聲。
蘇年錦看著那些仆人被活生生地打死,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心里只覺得生為棋子竟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只是,那五歲女童又有何罪,五歲……五歲……也不過是她從異世來到這個世界時候的年紀吧……
女童的哭喊聲愈來愈大,直到侍衛將女童按進水缸里,咕咚一聲,夾帶著腿腳連番踢踏的聲音傳來,直讓人心驚。
“王爺,細作已死已無人追究,可五歲孩童尚不知事,還是放過她吧。”挺身一步站出來,蘇年錦忽向慕宛之求道。
院角聞聲有人停了下來,直盯盯看著這邊。
“繼續。”慕宛之不聞不動,冷冷一句。
“細作著實可惡,可與這小兒何干?”蘇年錦蹙眉,眼角一抹哀戚,“同為奴仆,竟不能惺惺相惜相依為命?”
“錦主子救我……”
“王爺饒命……奴才……奴才受不住了……”
未死的仆人聽到求情聲竟齊齊向這邊求饒,帶血的哭腔與嘶啞,讓人聽著心寒。
“爺。”蘇年錦撲通一聲跪地,仰首任由陽光打在那抹緊蹙的眉心上,“王爺可想這府中日后誰人還敢信,誰人還敢依?下人惶惶惴惴,做事拘泥畏縮,處事對人真偽莫辨半信半疑,如今連孩童都不放過,與惡人又有何異?”
慕宛之忽而站起身來,行至她身前,低眸看著腳跟處的她,“本王若不處置他們,何以立威,何以立命?”
“大丈夫立命在于覆天下之義,修正其身。命由我作,福自己求,與世人何干?”蘇年錦垂首,睨著他青袍一角道。
“本王教訓家奴,你也有異議?”他挑眉,眸中一抹寒涼。
“啊……”
遠處呻吟聲愈來愈弱,她聽得出,已有多數死于廷杖之下。
一下子就覺得院曠風冷,她緩緩揚起眸來,目光灼灼地對向他,心頭忽而鉆出一聲嘆息,卻遲遲出不來只卡在喉頭,又酸又緊。
“妹妹管得未免也太多了。”夏芷宜忽也從杌凳上站起身來,噓聲道,“不是本妃說你啊妹妹,跟王爺的性命比起來,這些奴仆算什么?今朝王爺放了他們,他朝就是他們害了王爺,你說這賬怎么算啊?”
“王妃,他們只不過是寒腹短識的仆人,如何辨得清細作?如今這樣杖斃他們,實在是……”
“你以為你就通情達理了?”慕宛之忽扯了唇角,眉中隱著寒氣。
“妾身不敢。”蘇年錦垂睫,聲音猶亮。
“有什么不敢的。”夏芷宜忽從杌凳上立起身來,咄咄逼道,“爺不知道,妹妹私自篡改賬簿,暗自藏金不說,還擅自拿著俸銀購置珍珠瑪瑙手串,又聚銀放在當鋪、錢店以圖暴利。爺,都怪我前陣子闖禍才放縱了妹妹,任著她胡來給王府抹了黑……”她一邊說,一邊嘆氣,團花的綠褂子在風中一抖一抖。
“王妃,莫要血口噴人。”蘇年錦微愣,蹙眉看她。
“妹妹此時還不承認嗎?要不要本妃拿來賬簿讓王爺核對一下?”夏芷宜亦有些怒意,“再說本妃與妹妹無冤無仇,何故要來栽贓陷害你?本妃如今這么做,全是為了爺的名聲。”
“妾身管理賬簿本就是爺的意思,爺……”
“可有此事?”不待她說完,慕宛之忽而冷聲,慍怒道。
“爺也不信妾身?”蘇年錦一時百口莫辯,只覺心里突突地似百蟲噬咬,“妾身這幾日都與爺在一起,如何能篡改賬簿?如何能購田置地?又如何能錢店聚銀?”
“妹妹是不能,不見得手下不能。再說妹妹神通廣大,沒準賬簿一經妹妹手妹妹就已經尋思著謀利了吧。”夏芷宜不屑撇了撇嘴。
“王妃身為府苑之長,何以如此昭冤中枉、誣蔑他人?”蘇年錦看她如此,皺眉冷冽以對,“王妃不嚴于律己也就罷了,如今欺辱妾身有何意思?什么叫神通廣大?什么叫手下不能?王妃架詞誣控、惡語中傷目的何……”
“混賬!”
他一腳踢在她胸口,原還跪在地上的她就這樣被莫大的勁力推到地上。身子往后一個趔趄,她的手順勢向下一按,恰好有尖棱的石子硌在掌心,讓她一陣吃疼。然她卻毫不示軟,眸子里泛著寒光,蒙著一層深深的倔意敵視著他。
“王妃豈能是你這等身份可誣陷!”慕宛之眉緊川字,出口的話亦如寒冬的風,凜冽到人的骨子里。
“是!妾身下賤!”半倒在地上的蘇年錦無人敢扶,她咬著牙,一字一字地從唇齒里蹦出來。
“如此怨懟模樣,本王還冤枉你了不成。”慕宛之毫無表情,只殺伐一般地凝著她。
那一陣踢得她心口生疼,她費力站起身來,干笑道:“妾身下賤,可就算逆罪滔天,卻也比爺濫殺孩童強。”
“放肆!”他揚手甩她一記響亮的耳光,連身側的夏芷宜都嚇了一跳。
臉上隨即竄出五個指印,蘇年錦被扇得頭昏腦脹,臉上不覺疼,連胸口的疼痛皆都不在意了,只寒寒一笑,目光緊緊地攥著他。
“無罪?那讓本王告訴你犯了什么罪!”慕宛之絲毫不在意發絲凌亂面色哀戚的她,揚手一指,步步緊逼,“閣中恃寵而驕目中無人欺小兒,罪其一;府外不依本分逾閑蕩檢作聰明,罪其二;苑內任意詆毀以下犯上不知禮,罪其三;話間賣弄心機調嘴弄舌討乖巧,罪其四……”
“王爺!”允兒聽不下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嚎,“主子千錯萬錯,可對王爺是一片忠心,王爺怎可如此中傷主子!”
“是啊,錦妹妹剛進府沒多久,不知規矩,爺消消火。”秦語容也自一側出來,軟言勸道。
院中的蘇年錦暗暗垂眸,只唇角綻出一朵苦澀的花,輕道:“允兒,你下去。”
“主子!”
“下去。”
允兒抽噎著退到一邊,只眼淚吧嗒吧嗒地停不住。
盈盈風聲旋在耳側,她半瞇著眼睛探視著周圍的一切。陽光過了午中有些刺眼,身后的奴才叫聲也都停了,大抵,都被杖斃了。世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很安靜,眾人的目光只緊緊鎖在她一個人的身上,讓她覺得此時進也錯,退也錯,恨不得死了干凈。
恨不得死了干凈……
她忽然想起那個風一般的少年,那時他們顛沛流離日日被人追打,她說這樣的話,被他一下子擁在懷里,她覺得連身后的石墩與鐵門都溫暖了起來。
她一笑,微吸了一口木槿花的香氣,任由血跡沾在唇角,撲通一聲即又跪下,顫言:“妾身有錯,請王爺原諒妾身,妾身再不敢了。”
她將額頭抵在地上,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雜亂不依,不一會便又安靜了。
風掣在樹梢花叢,吹得她有點冷。
她緩緩立起身子,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院落,只曠闊的風愈發緊了。
“都散了,主子我們回去吧。”允兒抽噎著上前扶她,那纖弱的裙裳皆不敢握得再重一些。
“好。”她莞爾一笑,折身往回走。
青石磚印著她一步一步的腳印,偌大的院落只余墻角的叢叢空竹,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
日頭蕩過湖央,灑下一池粼粼波光。
她重又挽了一個花冠髻,著一身水藍色雙繡對襟棉裳,底下配一曳細寸湖縐裙,整個人看起來干爽清澈,讓原還慵懶暖黃的日光也變得精神許多。此時她站在廊口往里看,只見那人正靠在窗下倚著日光翻閱輕卷,一身灰布青衣,發絲橫生在肩頭,只聞得周身盡是書香氣,還有一味清涼的薄愁。
“這府里頭,大概就屬你得閑了。”蘇年錦碎步邁進門檻,朝他笑了笑。
“錦主子?”那人聞聲放了書,瞧見她時不覺一怔。
“中午時那么不堪破落,不成想你還認得我。”蘇年錦移步至窗角,看著地上那把伏羲琴,眸中一驚,隨又堪堪一笑,“并不是夜夜彈吧,王爺也不常召見,你所彈次數就更少了。”
“王爺日理萬機,能聽琴聲的時候并不多。”他緩緩站起身來,似有些頹唐。
“那就常來彈給我聽吧。”蘇年錦回眸,笑得眉眼皆彎。
“錦主子這是……”那人握拳在側,一時有些怔愣。
“司徒明軒,中午在院子里我見你眉頭緊蹙,大抵也是不愿看到有人罔顧性命溺死孩童吧?”蘇年錦笑了笑,似乎所提及之事與自己無半分瓜葛,“身不由己之事太多,能做到問心無愧之事又太少。雖常思己過,卻又添輕愁些許,不如常來給我談談琴,解悶也是好的。”
“錦主子既然這么說,在下遵命便是,何況這本就是在下本分,無謂請求之說。”司徒明軒弓了弓身,恭謹道。
“十六日清晨,你所彈何曲?”蘇年錦凝著他,好奇問。
司徒明軒一怔,片刻復又低下頭來,溫雅一笑,“信手所作,現在都要忘了,曲子并沒有名字。”
“所忘多少?”
“八成。”他垂了睫,面色無瀾。
“倒是可惜了。”蘇年錦悻悻倚到桌角,哀嘆一聲,“倒是很久沒有聽過那么哀傷的曲子了。”
司徒明軒沒有說話,只靜佇在原地,青袍一角蕩著自屋外投射進來的暖陽。
“可會彈《長門怨》?”蘇年錦揚眸看他,指尖處染著他方才翻掠的書頁。
他一頓,“會。”
“那就彈吧。”蘇年錦長舒了口氣,折身坐在案前的木凳上。陋室無茗,她卻毫不在意,目光灑在屋外頭的海棠樹上,笑得猶如小孩子。
司徒明軒躬身答復,遂將窗角長琴抱起,三步行至堂前,而后坐于蒲團之上,揚手拈琴。
琴音清冽,恍似有瓊鑰銅池無數,照著那深深無望的宮門。夕陽殘照,她合眼輕聞,屋內有春帷桐影,窗外有長柳溪云。
長門花泣一枝春,爭奈君恩別出新。錯把黃金買詞賦,相如自是薄情人。
……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蘇年錦扶著廊口出來,繞過花塢與曲池,單薄的身影漸引入叢叢翠色里,有花枝跳躍,燈影搖來。
她正輕聲吸著春夜的涼氣,不想壇圃前忽閃出來個人影,將她駭了一下。
“四爺?”蘇年錦蹙了蹙眉,看見他好似連心情都蒙了一層暗色。
“可是好些了?”慕疏涵輕探了探身子,看著燈影下她那張微微有些腫脹的臉。
蘇年錦一怔,別過頭去,“多謝四爺關懷,好多了。”
“三哥中午時是有些過,你不要在意,他也是迫不得已。”他自袖口中掏出一管芫烏子來,隔著三尺伸手遞給她,“太子誓要將三哥打壓下去,明爭暗斗十幾年了,三哥萬不能讓這十幾年的心血敗在幾個細作身上。”
“你不必多言,我明曉的。”蘇年錦并沒接那管藥,反退了一步與他隔了些距離。
“呵你不必躲我,我也沒想到三哥這么對你。”伸出去的手微微有些空,慕疏涵倒也不在意,眸子軟著,“這藥還是那日在茶樓時我專門出去給你買的,彼時你是燙傷,我不放心跑了三條街買來的,你等我的工夫不還喝了一壺碧螺春么。后來因為太子那邊鬧事就沒來得及給你,不過看眼下,這藥還有別的用處,你就拿去吧,也不枉費我一片苦心不是。”
蘇年錦心里一震,才知道那時候他是去做這事兒去了,悻悻說了句:“勞你操心,早就好了。”
“接下吧,這藥消淤化腫很管用的,現在還不以色事人,老了想有都沒了。”他一遞,復又嬉笑起來,“上次搜查王府的時候那些人查到了書房里的東西,等于三哥所有的辛苦付之一炬,他發怒也是正常。只是你中午時的那些話卻是守著家奴打三哥的臉,鮮少見你沒大沒小的樣子,我也很驚詫。”
他的聲音像是有水蕩在岸堤上,蘇年錦緩緩揚眸看他,昏黃的燈輝下只一雙明眸浩瀚溫暖。她滯了滯,終是抬手接過來,看著掌心那一管小小的藥瓶,苦笑道:“打死細作倒是沒話說,只是對一個五歲孩子便這樣,他于心何忍?吟兒也是孩子,他就不想想吟兒知道了會怎樣?”她說完一怔,又想起幾日前那小兒的苦肉計,便又沉默了。
“呵。聽你一言,你的怨氣倒還是重著呢。”慕疏涵單手負后,茜素青的袍子漾在夜風里,周身盡散著石竹的香氣,“當真是不該聽一下午《長門怨》啊。”
“只是惑,并無怨。”蘇年錦抬頭看他,竟覺平日里吊兒郎當的他如今也有細瓷的眉眼和頎長的身影。
“淚痕不學君恩斷,拭卻千行更萬行。丫頭,這王府里的日子才是開始啊。”
蘇年錦一驚,待回神時只見那青袍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窸窸窣窣的風聲,掠過壇圃花叢。
“主子,風大回去吧。”允兒拿著大氅趕來遞給她,見她不知魂游何處淺吱了聲。
“可是查了?”她略一回頭,將肩上的大氅緊了緊。
“已經查過了,秦語容的確出身青樓,后來被王爺看中,才接到府里來的。”
“看來那小人兒對這一點很耿耿于懷啊。”蘇年錦輕出了聲,徑自向前走去,“連自己母親都嫌棄,當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身后的允兒看著她素寡的身影,眉頭蹙了蹙,終也無話,疾步跟上。
她信手將芫烏子扔進湖池里,咕嚕一聲,趁著春風大作,湮沒在她那一張淡漠無瀾的臉上。
……
慶元十年四月初,天陰。
慕宛之下令將蘇年錦遣送回蘇府時,整個王府都沸沸揚揚起來。
府中妾室蘇氏恃恩而驕,縱私欲、犯上弄權,有失婦德,故遣回蘇府,望其悔過靜思,循規蹈矩,謹言慎行。
東廂正堂。
“什么?王爺把她送走了?”夏芷宜猛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罪過罪過,怎么會那么嚴重了……”
“王妃,當初你指責賬簿有問題,不就是想攆她走么……”鴛兒有些迷茫……
“怎么會呢!”夏芷宜來回踱步,“頂多不讓她那么受寵啊,不行不行,我得留住她。”
“怎么留?”
“怎么留……怎么留……”夏芷宜忽然停下來,“我去找王爺!”
“王爺不見王妃的呀……”鴛兒有些悻悻。
“噢……那倒是。”夏芷宜皺著眉看著窗外的陽光,半晌一咬牙,“我去跪在王爺書房門口,求他讓蘇年錦留下總可以了吧!”
于是……
當王府里的下人一邊指責夏芷宜當日落井下石一邊同情蘇年錦被驅逐出府的時候,王府便出現這樣的一幕——夏芷宜風風火火趕到書房跪在那里嘴里念著一長串一長串的說辭為蘇年錦求情,說得口舌干了眼睛澀了烈日當空終于支撐不了,昏倒在地。后被木子彬發覺并扶到正堂讓人用冷毛巾敷了臉,才幽幽轉醒。
“王爺出去了啊,現在還沒回來。”木子彬對夏芷宜的智商確實有點懷疑。
“什么?”夏芷宜簡直要跳起來,“老子白跪了?他媽的!”
而在下人眼里,王妃的求情不過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寬厚、大度與良善,由此更讓人厭煩。而此時的蘇年錦早已收拾好細軟,準備出府了。
“王妃求情的事情……”允兒小心翼翼地跟在蘇年錦身后,抿了抿唇。
“真假又有什么關系。”蘇年錦笑了笑,“先回去吧,既然是王爺的主意,誰也改變不了。”
“可是主子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等。”
蘇年錦踮腳邁上門檻,淡綠色的繁花裙隨風一抖,映著身后曠闊的院落與百花斗艷的壇圃,寂靜如雪。
細碎的陽光透過林梢撒下,尚還有鳥兒啁啾鳴啼,她于石階上頓了頓,卻終未回頭,迎著門外的長街大步走了出去。
三日前。
“王爺的意思是……”
“陪我演一出戲可好?”
“王爺盡管吩咐。”木子彬低了頭,墨色袍子映著細碎的日光更顯清瑾。
“去把王府的賬簿改了。”
“做假賬?”木子彬皺眉,“可是現下府中的賬簿都是由錦主子掌管的。”
“做好了,自然會有人向你要。”慕宛之眸子一軟,“這幾日若王妃要見我,就說我有事,不見。”
他一笑,唇角噙著風,隱著一脈疏狂。
木子彬也抖了笑,在他印象里,眼前的人還從未輸過。
蘇府,夜。
蘇巖年四十又六,于江南做過官,后因表親李賢任宰相,被擢為指揮使。性懦,喜山水書畫,為人清和,又依仗著宰相,便也在京都混得一席之地,與之交好的幕僚極多。
蘇年錦回蘇府之后便一直待在自己的閨閣,任蘇巖敲破了門也不開。有丫鬟端著水晶櫻桃糕、梨花賽雪餅和百合蓮子羹跟在蘇巖身后,風拂在早已浸濕的發尖上,留下一陣涼意。
“唉,你先下去吧。”蘇巖嘆了一聲,回身囑咐她,“熱熱飯菜,過一會再來送。”
丫鬟低頭退下,蘇巖雙手負后,搖了搖頭隨也走開。
室內,紅燭盈淚。
黑衣男子坐在桌子邊上邊喝茶邊吃瓜果,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床前的蘇年錦,唉了一聲,“能不能爭點氣,能不能?”
“呸!”蘇年錦也怒氣洶洶地看著他,“皇甫澈要不是看著你是沐原的心腹,我早讓你滾出去了!”
“滾出去就能抹掉你被慕宛之趕出來的事實嗎?”皇甫澈自己倒了一盞茶,聞著香氣嘖嘖出聲,“上次在茶樓沒喝過癮,這洞庭碧螺春還挺好喝的。”
“嗯……”蘇年錦簡直不想和他說話,“就喜歡你這種沒見過世面的。”
“哈哈哈哈……”皇甫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斜飛的英挺劍眉下蘊藏著銳利的黑眸,嗔罵道,“從大漠趕回來就圖見見你,這個沒良心的。”
“那邊情況可好?”
“還不錯。”皇甫澈聳聳肩,“聽說太子擺了慕宛之一道,想著怎么利用這次機會給他們個絆子呢。”
“聽說韓春臨升一品了。”蘇年錦皺了皺眉,“不知是福是禍。”
“是福是禍都得爭一爭,不爭怎么知道。”皇甫澈肘在桌角上,托著下巴看她,“你說你白長了這么好的模樣,怎么那么蠢笨呢。被趕出來了,你可真行……”
“我有什么辦法。”蘇年錦白他一眼,“不過我總覺得這事很蹊蹺,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再等等吧,沒準過兩天他就把我接回去了。”
“想得還挺美。”皇甫澈伸了個懶腰,“你就在府里好好歇著吧,等我這邊忙完再來找你。”
“你們打算怎么做?”
“我從大漠那邊帶回來一批銀子交給韓春臨處理了,大漠那邊急用。再者現下太子和慕宛之爭兵權爭得那么厲害,不妨利用這一次,殺殺太子的銳氣。”
“若兵權都到了太子手上,我在王府待著還有什么意思?”蘇年錦眉緊川字,她自是知道他的意思,只是……
“丫頭早點回去不好嗎?”皇甫澈一怔,隨悻悻而笑,“打倒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簡單,讓他們自相殘殺可能還省些力氣。”
“嗯。”蘇年錦垂了垂睫,燭光映在周身搖搖晃晃,鋪了一地暖色。
日過三竿。
清崎軒。
棋局上一黑一白,正殺得痛快。
“戲份演的挺足,不知王爺下步棋是……”木子彬抬頭看了看他,手下又落一子。
“速給蘇府修信一封,將這些計劃都說給她聽。”
“錦主子沒準現在還恨著王爺呢……”木子彬頓了頓,袖袍蕩著風,“那一腳,王爺當真用力。”
“父皇已經知道這些事了,太子也肯定聞到了風聲,不這么辦,本王如何將隨侍刺殺的事情說清楚?”慕宛之皺著眉看著目下一方棋局,鼻息間淡淡的涼氣,“這次著實委屈她了,等事情辦完本王再‘將功贖罪’吧。”
“那韓春臨的事……”
“繼續按計劃進行。”慕宛之落子,終于一笑,“李賢最近有些氣悶吧,有韓春臨這樣的對手與他平起平坐心里估計不好受。不過韓春臨這個人能力確實不小,可惜不能為我所用,只能殺。”
“王爺是想利用李賢與韓春臨之間的冰火不容?”木子彬恍然大悟,也顧不得棋局輸贏,“眼下,也只有錦主子能幫王爺了。”
“嗯。”慕宛之緩緩立起身來,看著窗外叢叢棣棠,雙眸半瞇,“讓宰相與韓春臨交好然后投奔太子,韓春臨就一定會有動作了。”
“王爺這步棋,走得真高。”木子彬怔怔地看著桌上才下了一半的棋局,心里莫名出了冷汗。他下的這一子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無論以后自己怎么下,都是他贏。
太子府。
慕嘉偐冷冷地坐在凳子上,茶盅扶著杯沿兒來回磨著,終于出聲:“書房里查出來的東西,對我們影響多大?”
“既然他已經知道本王暗下養死士的事情,本王也沒什么可避諱的了,如今又搜了他的書房,以他的秉性就一定會撤掉那個計劃了。”慕辰景抹了抹香爐底掉下的灰,微微一笑,“他現在也一定在想,本王肯定不會再輕舉妄動。”
“二哥的意思是……”
“繼續用。”
“這不好吧!”慕嘉偐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來,“他那么聰明,萬一也繼續……”
“聰明反被聰明誤。”慕辰景凜冽回頭,“他現在忙得不可開交,我們不如再將他一軍。”
“如……如何?”
“他那么愛演,我們就陪著演吧。”
窗外陽光透過枝椏打在案幾上,風一吹,搖搖晃晃。
蘇年錦收到慕宛之親筆書函的第二天決定去見他,只是依信上的意思她暫時還不便公然出府,心里悵然。原不過都是一場戲,他竟比她演的還真。